孔蝶在那场与“画商”吴景林的桃色交易中最终是否将十万元挣到了手,罗锦绣就无从知晓了。总而言之她在那之后并没有由于发了大财的迹象。事情最后究竟怎样罗锦绣也懒得去向杨胜利询问。罗锦绣认为自己大多数时候活得像一只性情温吞的蜗牛,从来不刻意去打听别人的私事,虽然她知道像孔蝶这样有上进心的自以为年轻的美女应该是有不少隐私的,一个女人的隐私数量和深度应该与她的美丽程度或者说她自以为的美丽程度成正比。有关孔蝶的一切她都是从她自己或者别人那里听说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像漏网之鱼一样被她不小心知道的。罗锦绣倒希望有关孔蝶的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不因为别的,只因为知道了也毫无用处,她既不能拿它们来做实验也不能将它们写到论文里去,它们只能使她变成一个更大的垃圾箱--而她渴望休息,她简直想在自己的房门上挂一个“请静勿扰”的小牌子,最好是像高级宾馆的客房门前带着红红指示灯的那种。
有一天突然传来了孔蝶要被学校公派去英国做访问学者的消息,据说在学校举行的选拔公派出国人员的外语考试中,孔蝶把总分120分的卷子答了118分,考了全校第一名。罗锦绣为孔蝶高兴,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她还知道孔蝶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
孔蝶的确对罗锦绣说过,两年期满后,她不会回来,她就是在外面要饭也不会回来的,让学校尽管把她除名好了,她还说就是英国移民局要遣返她回国,她也不会回来,她要跳飞机。
听人背地里讲,孔蝶这次为了争取到这个公派出国名额,跟学校外事办的某某某主任睡觉,某某某事先把外语考题透露给了她,要不就凭她自己那本事,即使考得好,也是不可能比所有外语专业的人考得还要好的,几乎得了满分呢。还有人说时常看见孔蝶在外事办义务劳动,扫地擦桌子提开水。这些消息大家都只是听说,谁也没有亲见。所有没有亲见的事情就都等于是没有发生的,就是亲眼见了,也不算什么的,人家还可以表明是两人真心相爱呢,再说从床上爬起来,穿戴齐整出了门,就可以不认这笔账了,可以说你出于嫉妒而信口雌黄,污人清白。现在最重要的事实是,孔蝶成功了,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罗锦绣什么也没说,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无论什么专业,公派出去的都是外语很好的,这可算做是一个没有标准的标准了,孔蝶的英语水平肯定不差,要不也考不上博士,罗锦绣对她的英语实际水平了解的并不多,只是有一次听见她把woman的复数说成womans,吓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
孔蝶去英国大使馆签证的时候,站在北京绣水东街,望着空中飘扬着的红蓝相间的“米”字形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国旗,唱了好几遍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这是那个大胡子百科全书告诉罗锦绣的。
孔蝶暑假过后就要启程了,她已经在忙着跑银行找熟人兑换货币和打听怎样才能买到打折机票。她要去伦敦,去伦敦大学。她说走之前得找个算命先生算一卦才好,到了那边算命肯定就不方便了,外国即便有算命先生也肯定是从中国盗版了去的,不如咱本国的正宗。罗锦绣听了很感动,到底是炎黄子孙,即将去国远游,终于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说中国在某方面比资本主义国家优越的话,是的总算是听到了一句。
看到那叠花花绿绿的机票罗锦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确信孔蝶真的要走了,仿佛那机票就是一个她非走不可的保证书似的。她承认她希望她能走心里头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儿巴不得。与其大家在一起同归于尽了,还不如疏散开来,兴许能找到条活路。孔蝶这样的女子在中国肯定还有很不少,最好全都送到美国去得了,这样剩下来的人才能安心地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到了那边先傍个大款,最好是老头儿,垂死的那种,这样你在经济上就有永久保障啦。罗锦绣一边往一只搪瓷大碗里倒咖啡末一边口苦口婆心地对孔蝶说。
人家送了罗锦绣一盒咖啡,不是直接冲泡速溶的那种,而是类似在汉斯那里喝的那种哥伦比亚原装咖啡,需要现煮才行。她没有汉斯那样的咖啡壶,只好用一只喝稀饭的搪瓷大碗来代替了,放到煤气炉子上去把咖啡煮沸,煮完之后沉淀上一会儿再倒进茶杯里喝。这么土气的办法被孔蝶这个准外国人笑话个不休,汉斯知道了也会笑话的。汉斯打算上完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就回美国,他跟这个学校签订的合同还未到期呢,他就提出来要走,他说他无法容忍中国的厕所。罗锦绣开始讨厌汉斯这个美国佬,他临走了还不忘挫伤一下我们中华民族的自尊心,说我们中国的厕所太脏,厕所本来就是拉屎撒尿的地方,既然与屎和尿沾了边儿,再干净又能干净到哪里去,汉斯这种夜郎自大的家伙还是让他趁早滚蛋吧。
宋媛媛不知为什么没有要跟汉斯一起走的意思,两个人说分手就分手了。两个人分手的具体原因不明,宋媛媛一问三不知,大家只好归结于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了。宋媛媛不久前还怀过汉斯的一个孩子,宋媛媛执意要把那个小小的混血儿打掉,很多亲朋好友都劝她,说她打掉这个孩子未免太傻了,她肚子里怀的其实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张绿卡。宋媛媛一个人去了医院妇产科,交了手术费之后,坐在人流室门口的长椅上静静地等待。这时有一个本校的孕妇正好去那个医院给自己的大肚子做B超检查,看见了宋媛媛坐在那里,孕妇想跟宋媛媛说话,又怕宋媛媛难堪,想装着看不见就这么走过去吧,又实在是不可能了,四目已经相对,不打招呼也晚了,只好硬着头皮跟宋媛媛搭话,宋媛媛大概是在国外呆过又跟一个外国人恋爱过的缘故,她自己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跟那孕妇闲扯,还关切地询问孕妇肚子里的情况,到最后那孕妇使劲浑身气力才鼓足了勇气才敢问宋媛媛在这人流室门口等着是怎么回事,还没等宋媛媛回答,孕妇又自己为对方准备了一个下台阶,她问宋媛媛是来陪同的吧,正在等着里面的什么人出来吧。没想到宋媛媛竟摆出了以视正听的神气说,不,是我自己来做。刚这么说完,人流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戴着白帽子的脑袋来,喊了一声“宋媛媛--”,宋媛媛立刻站起来,跟那孕妇摆着手说了声再见啦,然后回转身去蹦蹦跳跳地进了那手术室,那样子像是去领奖,倒弄得那个孕妇有些脸红了,似乎她那隆起的肚子里的小孩是见不得人的,倒是人家宋媛媛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光明正大的。
想起汉斯于是罗锦绣对孔蝶又加上一句,你最好还是傍个外籍华人,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的那一类。
孔蝶似乎很感激师姐对她的指点,信誓旦旦地说将来在英国立住了脚一定想方设法把罗锦绣也弄出去,罗锦绣也顺水推舟地说苟富贵无相忘呵。在这种时候即使并不想去英国也要装着一副削尖脑袋想去的样子才成,如果表示出对此事不屑一顾,那就等于贬低了对方正面临着的巨大幸福,这就很容易被认为是嫉妒心理在作怪--而孔蝶以前说过女人最喜欢的感觉就是知道别的女人在嫉妒她,所以罗锦绣打算偏不嫉妒她,偏要让她的奢望落空。
孔蝶给一个三年前去了英国据说如今差不多快忘了汉字怎么写的老同学去信询问应带些什么物品,老同学在一封中英文夹杂的回信里说西方的纯棉制品和手工制品还有药物比国内昂贵得多,最好是能多带就多带些来,其余东西可能英国这边更便宜倒是尽量少带的好。于是孔蝶就到校园的超市买了一百双纯棉袜子、五十条纯棉内裤、三十件纯棉T恤,十个纯棉胸罩,还买了十几件草编的帽子茶杯垫和背兜什么的,弄得那家超市不得不关门停业一天去联系进货。孔蝶又拿着公费医疗病历本到校医院去开药,她也知道一下子是开不出足够她在美国吃用上好几年的药物来的,于是就决定分期分批积少成多地完成这个任务,她先是在两天之内八次谎称感冒,开了近二十板感冒通、十几板磺胺药、九瓶西瓜霜、十六盒草珊瑚含片,然后又在一天之内三次假装拉肚子去开了七板PPA,还冒充了几回月经不调去拿了一大堆元胡止痛片,她甚至还想过冒充肚子里长肿瘤把治癌症的药也提前开下。虽然她每次都尽量去不同的诊室并找不同的医生争取不让人记住她,可还是在开达克宁霜剂开到第六管时出了差子,一个工作态度很认真的中年女医生说你不是前天才开过一次达克宁吗怎么用得这么快,然后一定要让孔蝶脱下鞋子来看看究竟有没有脚癣,这下可把孔蝶难住了,最后结果是被人家狠狠训了一顿赶了出来。孔蝶去得次数太多引起了注意,便怂恿着罗锦绣替她去,罗锦绣去拿了十二趟螺旋霉素,终于在第十三趟被查住了,从此罗锦绣一进诊室,就听见有人说,瞧那个螺旋霉素又来了。
孔蝶很有一副要远行的样子了。她买了三只大箱子,每只箱子都有一口棺材那么大,把她的屋子快给塞满了。
她对罗锦绣很慷慨地说,师姐呵这屋子里剩下来的东西你看中哪件就拿哪件吧,只要有你喜欢的就尽管拿走,看有你丈夫甘星河或女儿圆圆需要的东西拿走也行。
孔蝶常常要在罗锦绣面前提一提甘星河和圆圆这俩人的存在,口气里似乎是要对罗锦绣表示一下怜悯,以她那未婚美女的身份怜悯别人为人妻母的身份,她是一只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天鹅而罗锦绣不过是一只煮熟了的鸭子。
罗锦绣从书橱上拿下一只脸上长了雀斑的布娃娃打算送给圆圆,其余的她什么都不想要了。这屋子里每件东西背后都藏着一个男人的影子,尼古丁和酒精做的男人,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男性荷尔蒙气息,甚至很难说那些东西没有沾染上某种暧昧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