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由长长的春天孕育出来的、热得很迟的夏天一旦热起来,竟热得出奇,几乎能热死人。正在进行复习和期末考试的学生在室内热得呆不下去了,干脆带着凉席拿着书本一天到晚地呆在桑柳河边或者桥下。
罗锦绣每天清晨一睁眼考虑的就是“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
这个海滨城市本来以夏季凉爽而着称,现在气温却突破了半个世纪以来的最高气温,达到了四十度,地表温度六十度。那白花花的大太阳已经歇斯底里。
罗锦绣气愤地说,当年后羿射日时真该把十个太阳全部射下来,一个也不留。
宁双认为一个太阳不留也不行,万物生长靠太阳,没有太阳便没有了生命。
于是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后羿要留下最后一个太阳,但他应该把这最后一个太阳像削苹果一样削去一大半,只留下小小的一块,那样夏天就不会这么热了。
罗锦绣和宁双在这个热得要命的夏天里各自都面临着重大抉择。
宁双在她住着的那个干休所院子里认识了一个从台湾来大陆探亲的老头。
宁双住在一单元三楼西户,老头住在与其相邻的二单元三楼东户,虽然不在同一单元,两个凉台却只隔一道墙壁紧紧挨着,那种老楼都没有封凉台玻璃,两边的人只要把头往外伸出一点去就可以很方便地交流。
宁双每天早晨起来就到凉台上去给一小盆芦荟浇水,那边的老头则站到凉台上去远眺。
时间一长老头儿就主动地和宁双搭上了话,他很喜欢和宁双说话。
有那么几天宁双心情不好,在凉台上又看见那边的老头时表现得不怎么爱说话了,神情看上去似乎也有点抑郁和烦燥,后来她就回外地父母那里去了。
于是紧接着后来的一连好几个早晨老头从自己那边凉台伸出头,都没有看到宁双。
老头着急起来,他返身下楼,出了单元,跑到相邻单元的三楼去敲宁双的房门,却没能敲开,于是他开始莫明地为这个年轻的单身女子担忧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
最后他决定铤而走险。
老头早年当过军人,有那么点功夫,他竟然不顾自己已经七十二岁的高龄,飞檐走壁,从他的凉台直接爬到隔壁凉台上去了。
这个老头儿从没关的凉台门里进了宁双的屋子,看到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老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失去了刚才爬凉台的体能和胆量,他没法从这边凉台爬回到自己凉台那边去了。
于是老头从宁双屋子里找了纸笔,写了好几封求救信,团成小纸团,从这边凉台往那边凉台上扔,那边的亲戚家人见了纸条以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一日三餐地从凉台上往这边给老头按时送饭,让老头在那边耐心地住着,等宁双回来解救。
宁双又过了两天才回来,拿钥匙开了门,看见屋里藏了个人,禁不住大惊失色,差点儿没有夺门而逃,去报警。待看清楚是邻单元的那个老头,这才稍稍稳住了神。宁双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完了老头的解释,惊奇得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为奇特,这个老头干脆开始向宁双求婚,他说他丧偶多年,一直洁身自好,专心致力于皮草生意,问宁双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台湾。
宁双自从把写给毕非索的八封情书改头换面成给一个叫周庄的大学男同学的情书并寄出以后,一直没有收到那人的回音,心里正感到有点气急败坏。她在心里诅咒那个男同学周庄看一辈子校样上一辈子夜班,咒他结不成婚,咒他就是结了婚也生不出孩子来,试想一个男人老上夜班,没时间和老婆过性生活,孩子从哪儿来呀。
现在宁双听到这台湾老头向自己求婚,那种对于周庄的气急败坏不知为何又禁不住转化成了类似于黄继光堵枪眼的那种英勇和无畏了,于是她非常亲切地笑了,竟没有拒绝这个老头,只是嘟囔着,可是你比我整整大了四十岁呀。
没想到老头对年龄差距很不以为然,他言之凿凿:宇宙多么辽阔,星球和星球之间的距离要以光年来计算,你知道光年意味着什么?光的速度每秒约三十万公里,可绕地球两周半,而一光年就是光在一年里所走的距离,想想看,每年有365天,每天有24小时,每小时有60分,每分有60秒,那么算算看,一光年约等于多少公里呢,告诉你吧,十万亿公里!跟这样的距离比起来,我们人类是多么渺小啊,区区四十年的距离算什么,在宇宙的浩瀚无垠面前,这样的距离小到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面对这个大智大勇的老头儿,宁双一点也没用力气地说:OK。
在罗锦绣看来这个奇怪的世界真是正在一天天地烂下去,人类勇往直前地败坏着自己,臭氧层被破坏,森林被砍伐,汽车尾气大量排放,水土流失,蔬菜农药超标,水果使用催熟剂和细胞分裂素,猪肉注水,海水发生赤潮,口蹄疫和疯牛病流行,卖淫嫖娼,豆腐渣工程屡屡爆光,还有,她的好朋友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头。
那个七十二岁的老头将用他那枯槁的双手剥开宁双这只豆荚,然后用他历经沧桑的皮肤去接触宁双的细皮嫩肉,就像用砂纸去磨损一块上好的真丝。罗锦绣想到这里,禁不住心里发冷。
罗锦绣对宁双说,你是想为他养老送终,还是想为他殉葬?
宁双说,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觉得像我现在这样活着,有点腻了。
宁双笑咪咪的。
罗锦绣觉得那温柔的笑咪咪里有一种坚硬无比的东西,把她的心硌了一下,生疼。
她把老头送她的金戒指拿出来给罗锦绣看。
金戒指闪闪发光,刺痛了罗绵绣的眼,她把目光挪开去,她担心长久地盯着它看下去,会双目失明。
老头儿的近照宁双也拿给罗锦绣看了,那一看就是个不服老的老头儿,那是一张站在八达岭长城上拍摄的全身照,身板很直,穿着方格衬衣牛仔裤运动鞋,背着那种双肩挎的背包,头发大概是染黑的,眉毛很浓,目光炯炯,眼神里有两个惊叹号,仿佛在说“我可不老!!”
罗锦绣觉得那老头看上去确实不像他的实际年龄那么老,兴许还有性能力和生育能力呢,不是听说过和读到过古稀男人让女人怀孕的事么?可是罗锦绣再看看那照片,又觉得那老头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像一座徒有其堂皇的装修外表而地基已经出现裂痕和歪斜的大楼,随时都有轰然倒塌的可能。
面对宁双那种包含了一个强硬内核的笑咪咪的样子,罗锦绣能对她说什么呢?她无话可说了,她的朋友终于丢弃了那颗好看的小小樱桃,要了蛋糕激凌或者别的什么,人家孔蝶是凭着与生俱来的志趣去高高兴兴地这么做的,而宁双不同,她是先让自己的心变成一块石头在胸腔里横过来放置之后才做出这种选择来的。罗锦绣真的不知道该对宁双说什么了,如果非说不可,那她就恨不得对她大喊:去吧,去吧,青春无悔。
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现在罗锦绣有三个去向供她选择,第一,去东北老家一所综合性大学任教;第二,去北京中科院工作;第三,去厦门大学读博士后。
罗锦绣知道选择第一条路意味着两个月后就与从非洲回来的甘星河团聚。在她心里,甘星河早就不是她的丈夫了,他爱是谁的是谁的,反正不是自己的了,他就是继续用英文给他的老情人写情书,也跟她无关了,他就是用希腊文用埃及文用越南文甚至用古代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给什么女人写情书,那也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了。当然他是圆圆的爸爸这个事实是永远无法更改的,父以女贵,看在女儿的面上只好暂且留着他,让他尽他该尽的那份做父亲的义务,要休夫那就等到女儿长大成人,等到女儿不再需要他的时候。在罗锦绣的未来规划中是没有丈夫这个人的,她老了的时候,女儿远走高飞,那么她就会是一个孤单的小老太太了,如果遇不上跟自己情投意合的老头,她就养上一只大狗,和一只大狗一起过日子,每天黄昏她要领着它去散步,是的,她宁可跟一只忠诚的狗生活在一起,也不要跟一个背叛自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要让狗在家里替代丈夫的位置,她要管那狗叫做“我亲爱的狗丈夫”。
罗锦绣否认了第一个去向。
第二个去向也很快地被否认了,因为北京离老家太近,让她和甘星河只隔着一道长城,她在关内,他在关外,一副随时准备翻墙而过,去开战或者和谈的架式,她不喜欢。
最后只剩下第三个去向了,去厦门大学读博士后。去厦门意味着离东北老家越来越远,这样她又可以继续躲避,再躲上三年,又可以整整三年天经地义地不和那个叫甘星河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让那桩婚姻在远方静静地溃烂着,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读完三年博士后以后再怎么办,现在无需考虑,那就等到三年以后再说了。她已经躲了三年了,还可以再躲上三年,就这样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地过去,人生也就快到头了,人生到了头,这婚姻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到头了,无疾而终。
读博士后就得继续研究“逆境种植”,就意味着还要把那些令人作呕的论文写下去,看来自己写完毕业论文之后永不再写论文的美好愿望是实现不了了,在写论文和跟甘星河团聚之间,她宁愿选择写论文,两害相较取其轻,她不得不豁出去了,那就生命不息,写论文不止吧。自己这辈子也许要贡献给这个“逆境种植”的伟大课题了,在自己死了以后,墓地里要种上胡杨、红柳和沙枣树,坟上要栽种甘草或红豆草,墓志铭可以这样写:“她是一棵胡杨,她是一棵红柳,她还是一棵沙枣树,她是一丛红豆草,她是蚕茧黄花,是菘蓝,她生得卑微,死得倔强,她一生都致力于在不可能生存的地方生存。”
罗锦绣把去厦门大学读博士后的决定打电话告诉妈妈时,老太太用绝望而平静的语调说,你去吧,永远别回来了,我这辈子注定没指望了,我知道我要为你牺牲到九十四岁。
罗锦绣一边收拾往厦门托运的行李一边对自己说,博士后,那是为既嫁错了郎又入错了行的人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