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宁双和罗锦绣要分别。
宁双要去台湾了,是真的。
她一步到位,老公、房子、汽车、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一下子全都有了,什么也不缺,她活了三十年,却抵得上一般人在七八十年里取得的成就。她可谓一步登天,从一个未婚女子一下子变成了祖母辈女人,省去了中间漫长的跋涉过程。
宁双扯着嗓子唱很多关于台湾的歌,“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省遥望……”,“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她脸上的表情很怡然,一看就知道已经找到了组织。
可罗锦绣仍然觉得那怡然里其实包含着一种无比坚硬的东西,她无法确切地说出那是什么。
宁双去台湾之后当然用不着再卖文为生,写作为稻粱谋,如果她还想写点什么,那只能是为艺术而艺术了。她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享受类似于大熊猫的待遇了,她终于不用再嫉妒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了,但她认为无所事事会催人衰老,于是打算替老公照料一下生意。
临走前,她让罗锦绣陪她去郊区的一个佛教胜地,她想在那里请一个财神,带到台湾去,这是她替老公料理生意的第一步。
她们一起去了那个临海的山,山屹立在蓝天碧海之间,海浪拍打着山岩,发出的澎湃之声正好与山顶寺院里的暮鼓晨钟相和,从天到地回响着一种天人合一的节奏。
她们在山下一个小摊上买了一尊中等块头的财神,财神爷金碧辉煌,长相很富态,罗锦绣看到他就想起了童金铃那个新任男友或未婚夫,不过那个男人当然比不上这个财神有教养,财神可没光膀子,而是穿着古代官服,服饰朝代不明,只见他两手把一个大金元宝托在胸前,上有一块小牌,写着“恭喜发财”。
两个人抬着那个花花绿绿的瓷玩艺儿吭哧吭哧地往山顶上爬,她们要到山顶的兴国禅寺里找法师给这财神开光。她们有索道不坐,而是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爬,心无旁骛,态度虔诚。
宁双一边走一边强调必须找法师,所谓法师大约就是有高级职称的和尚,至少也该相当于副教授以上,给这个财神找法师开光差不多等于在医院挂专家门诊号。
在宁双的唠唠叨叨里她们爬上了山顶,进了寺院,找到一个胖胖的老法师。
在大雄宝殿里,那个穿黄色袈裟的老法师把那个花花绿绿的财神摆到了大佛雕像前面,然后让宁双去烧香磕头,同时老和尚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招财进宝,财源滚滚……”等说得差不多了,老法师又走近那尊财神,单独和那尊财神很体己地聊了一会儿,听上去似乎是在小声嘱咐着那尊花花绿绿的瓷玩艺,大约是说了一通你到了人家家里要如何如何严格要求自己之类的勉励的话。这样就开光完毕了。
宁双问法师要多少钱。
法师说,随便。
宁双掏出了五十块钱,老法师拿了。
宁双和罗锦绣又轮流抱着那尊沉重的财神下山去。
宁双说,这尊财神这样一开光,就与大街上什么铺子里什么小摊上随便卖的那些财神有了本质的区别,那些没开光的是不顶用的,它们没有毕业证,而我们这尊财神可是颁发过毕业证书的。
罗锦绣拍着财神爷的脑壳说,你要去宝岛台湾了,祝一路平安。
罗锦绣和宁双走到半山腰,觉得累了,就把那尊财神放到地上,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风掠过层层松林从海面上吹过来,带着海水的咸涩和松脂的苦香,这风吹得不急不慢的,有那么点怅惘。
两个人忽然都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伤感起来。
宁双的机票已经订好,罗锦绣也已托朋友去买火车卧铺票。两个人就要分开了,曲终人散,再好的时光也会流走,找不到归途,还有,她们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在就要离开的时候,她们发现它格外美丽,她们爱它那穿西装的小楼,那散发着蛤蜊味的街道,还有那孤独的灯塔,那坦露欢颜的沙滩……
可是等她们抱着那尊财神到了山脚下时,在海滩上走着的时候,她们又摆脱了伤感。
她们觉得一个在厦门,一个在台湾,其实离得非常非常近,不过是隔了一道窄窄的台湾海峡而已。
“如今啊,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边,大陆在那边。”
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
她们将隔着海峡相望。
她们打算各自买一架高倍数的望远镜,在晴天时就站在海边礁石上朝着对面海岸上看,她们相信一定能看得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