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黄昏学校里停电了，教工宿舍区和马路对面的校园全都黑咕隆咚的像座坟，走来走去的人影全像鬼，餐厅和商店点起了蜡烛，忽闪忽闪的跟鬼火似的。
罗锦绣正在写着毕业论文，电脑突然断电，她便给自己找到了偷懒的理由，她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听着楼下杂沓的声音，感到日子像一条腐烂的鱼一样无可奈何地散发出腥臭。
忽然听到隔着门厅传过来大门敲门声，当她还在辨别着敲的是单元住户的哪家的房门时，童金铃已经开门迎进了客人，几秒钟后一个披散头发的女人倚在了罗锦锈小屋子的门框上，抑制不住地抽泣着，在从窗子映进来的尚未完全黑尽的黯淡天光里看上去那冲着罗锦绣的三分之二个脸很是吓人，像日本歌舞伎那种似哭似笑的煞白的脸谱。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认出那个人是孔蝶。
罗锦绣说孔蝶你怎么了？
孔蝶并不说话，只是进到屋子里来，一头扑到床上放声大哭起来，把罗锦绣的床铺弄得一团糟，看上去简直跟她的心情一样糟。
罗锦绣为了哄好孔蝶，就说笑话给她听。她说，这学校商店的老板跟供电局局长一定有私交，他们一定是勾结好了，为了把店里积压的蜡烛卖出去便想出了停电的法子，我们偏要摸黑到底，把稀饭喝到鼻子里去也不去买他们的蜡烛。
孔蝶的哭泣终于算是平息下来了，才开始讲这哭的原委。原来她刚才在物理楼门前看见董力的自行车了，那是一辆爱情的自行车啊，她对那辆自行车的每个零件都跟对自己的身体器官那么熟悉，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便更加伤感起来，想起不久前她还坐在那辆自行车后座上被董力载着到学校外面去滑旱冰呢，没想到现在已恍若隔世了。
罗锦绣被孔蝶那份痴情感动了，董力究竟是何许人也，竟值得一个女子爱得如此撕心裂肺，连看到他的自行车都要大哭一场！联想起自己活这么大竟没撞见过一个可以让她爱到如此深渊里去的男人，便更觉得自己是个庸常之人了。别看人家孔蝶是学理科的，却长着那么文学的神经，孔蝶多么女人哪，她那层弱不禁风的躯体里面包裹着的全是情感，就像那种一层薄薄的皮儿里有着一大堆汁液的水果，相比之下自己就是一台生锈的钢铁机器了，只会咔嚓咔嚓地发出粗糙的响声。
两个人在黑屋子里呆了一会儿，还是不来电，罗锦绣先觉出了饿，就问孔蝶饿不饿，孔蝶也说饿了，还提议晚饭一起出去吃。
罗锦绣知道在这餐饭中她又将扮演自己早已演累了的知心姐姐角色，她实在对这个角色烦不胜烦了，就像演惯了良家妇女的人倒特别想演上一回风尘女子一样，她特别想演上一回天真幼稚的小妹妹之类。但是她这个师姐从一开始似乎就与孔蝶有了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和默契，各自角色早已定位，如今竟难以更改了。
罗锦绣答应和孔蝶一起出去吃晚饭，怎么能不答应呢，她满脸泪痕，可怜兮兮，望着对方的眼神像望着一根救命稻草，现在她是孔蝶的一本《婚恋指南》。
俩人一起穿过黑乎乎的校园去一个叫米力乃的西餐厅，这餐厅其实就紧贴在校园墙外，可是那附近没有开大门，要去的话也还是要围绕校园的围墙转上五分之三圈才能走到的，而校园占地面积千亩，所以实际走的路程就并不短了。
一路上孔蝶拽着罗锦绣的衣襟拉着罗锦绣的胳臂傍着罗锦绣走，把她身体的一部分重量毫不客气地放在师姐身上让师姐承担着，并且她一边走一边还渐渐地向对方的方向靠近，一点一点地挤着，使得她们走的路线越来越歪斜，直逼墙跟，如果不是罗锦绣努力地做了些调整的话，恐怕俩人早就一头撞到墙上去了。
米力乃，是MILLIONAIRE的音译。透过悬挂着五彩缤纷小饰物的玻璃望进去，里面总是座无虚席，大多数是这个大学的学生。开业两年来几乎每天都男孩子们来此扮演MILLIONAIRE，同时还对女孩子能赏赐给他们这么个献殷勤的大好机会而感激啼零。男孩子们从这里走出去，下意识地拍拍瘪了的钱包，在心里构思着这个月剩下的那些日子如何节衣缩食吃糠咽菜。
她们要了罗宋汤、炸鸡腿、还有啤酒。那炸鸡腿做得真是好，油亮酥脆的样子，那才称得上辉煌，令世上所有的爱情都黯然失色。孔蝶的情绪看上去比刚才好多了，还对着餐桌上的康乃馨笑盈盈的。看来美食的确有移情作用，如果谁要是失恋了，就该到这种地方来大块朵颐，吃完之后人生观就会发生变化。
孔蝶喝了一口酒，忽然问罗锦绣，你说我漂亮不漂亮？
罗锦绣说当然漂亮啦。
她又问是怎么个漂亮法。
罗锦绣说漂亮就是漂亮嘛，不管什么类型的漂亮，总之就是漂亮。
可是孔蝶非要让罗锦绣回答出她这个问题不可，究竟怎么漂亮了？
罗锦绣只好信口胡诌说，是那种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漂亮，是那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漂亮，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漂亮，是形散而神不散的漂亮，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漂亮，是得意而忘言的漂亮。
罗锦绣成天跟宁双这个学中文的好朋友混在一起，所以略略知道点大路边上的文学评论术语。
罗锦绣想，她问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我说她漂亮吗，我若说她不漂亮，那不等于人家问错了人了吗？
孔蝶听了评论很高兴。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戚然说，可惜我的一双眼睛长得很小。
罗锦绣说，那有什么，人家香港的林忆莲不也是小眼睛美女吗，再说如今社会是多元的，完全不必大家都长上李铁梅那样子的大眼睛才叫美女，再说你的眼睛虽小，但小得有特色，是反常合道，是无理而妙。
罗锦绣将自己从宁双那里学来的那一丁点儿中国古典文论全用上了，用完了，如果孔蝶再问下去，需要她再往下评说，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可是为什么董力还会看上别的女孩呢，为什么他还会看上一个长相远远不如我的呢？我真不明白，那女的我见过，是在路上不小心遇见的，她长得像一只抹了奶油的水煮土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孔蝶怔怔地说。她的表情很惨淡。
话题绕来绕去，终于还是回到了那件事情上，就像泰坦尼克号命中注定就要撞到冰山上一样。
孔蝶关于抹了奶油的水煮土豆的联想，是来自这餐厅里的一道西式食品，把土豆煮熟后切开个口，从口里夹进一撮奶油去。可以想象董力的新欢应该是个皮肤比较白净细腻的女孩，而且丰腴。
为了说服孔蝶，罗锦绣差点引用那句被天下人引用得快要断了气的契诃夫的名言，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孔蝶拼命喝酒，空酒瓶子像一大堆蝉蜕，像一大堆已经兑过奖的作废奖券，摆满了餐桌。罗锦绣的劝阻非但一点儿作用不起，反而成了祝酒辞一般，使她的情绪有了具体对抗的目标，愈发地猛喝起来。罗锦绣便决定不再劝阻，由她发泄去了，她想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如今是一片废墟，只有将那些碎石瓦砾彻底清除了，才有建立新的大厦的可能。她还想等这个女人喝得不省人事了，就找个人帮忙，把她抬到一辆出租车上去，像拉牲口一样拉回学校去。可是她低估了孔蝶，她数了数地上已经有八只瓶子了，可怕的是，她还继续向柜台上的人招手要酒，罗锦绣用眼神向侍应生示意不要了，人家就没给拿，不料孔蝶立即就冲人家大发脾气，说人家欺负她，怕她不给钱，接着就从提包里掏出一百元给人家，并让人家去叫老板来理论。最后人家就只好依了她，把酒送来了。她说今天晚上一定要把这餐厅里的啤酒统统喝光了才走，她还说将来她要开一家“失恋酒馆”，失恋的人可以到那里去酗酒，喝得像那种浸泡在老酒里的醉枣一样又颠倒又忘情，然后把负心人骂到十八层地狱里去。罗锦绣说，真要开那么个餐馆的话，那里面最好是准备酒精度数为62度的二锅头，还要雇佣一些身强力壮的服务员往外抬人，门口排一溜出租车，这样的酒馆还要开设在医院附近，以便于挂急诊。
孔蝶越喝越汪洋恣肆，并手舞足蹈连哭带笑，把酒瓶子拨拉到地板上摔得脆响。餐厅里的人都朝她们这边张望。罗锦绣猜测这里面说不定就有知道她们是何许人的老师或学生，明天的晨报上也许会登出正人君子般的消息：《试看万世之斯文而今安在，两女博士生醉倒米力乃餐厅》。孔蝶用挑衅的目光斜睨那些朝她们这边看的人，像斜睨一些关于师道尊严的训导。
忽然孔蝶放在包里的呼机响了，罗锦绣帮着掏出来看到显示屏上的字，是让回一个什么电话，电话号码附在后面，署名杨胜利。她问要不要回，孔蝶竟然还能看清楚那上面的字，便说，告诉他我们在哪儿，要他来替我们付帐。
罗锦绣去找电话回话，电话里是一个声音带着烟草的刺激味的男人。她刚刚说明了情况，他就在那边冲着罗锦绣咆哮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怎么那么轻率，还敢让她喝酒呢，难道你不知道她一喝酒就要出事吗，你能负得起责任吗？
罗锦绣听罢这番话简直气炸了肺，好像她违犯了珍奇动物保护法，损害了大熊猫。她冲着话筒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就把电话扣了。
一会儿那个杨某某就赶到了，他看上去像一篇议论文那么干练。他那带着烟草刺激味的声音变得温存起来，软硬兼施地说服孔蝶不要再喝下去了，见孔蝶根本不听他的，便硬硬地从她手中往下艰苦卓绝地夺杯子，弄得银瓶乍破水浆迸，弄得血色罗裙翻酒污。最后他终于算是将孔蝶死死抱住，让她动弹不得了，同时又用目光示意罗锦绣帮忙拿好东西，然后他两眼一闭运足了力气，像扛一麻袋红薯那样将孔蝶扛到了肩膀上，一直扛到餐厅外面的大街上，扛到秋夜的寒风里。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把孔蝶往车厢里拖，可是孔蝶死活不肯上，索性在马路上打起滚来。他们只好让那出租车开走。孔蝶一边在地上像一只割断了喉管的家禽那样扑楞着，一边苦苦喊着董力的名字，千呼万唤的声音敲击着这个夜晚，听起来格外绝望。那个杨某某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孔蝶一点儿不肯合作，罗锦绣上前帮忙，两个人一起拖也拖不起来，她的泡在酒精里的身体本来就死沉死沉的，再加上她主观上还拼命地要出溜着往下坠，简直重得需要用大吊车来吊呢。最后他们只好像民工拖拉着建筑钢筋那样一人拽了一根胳膊贴着地皮往前走，半小时才走了不到二十米，照这个速度就是明天早晨也到不了学校。后来杨某某蹲下去，把那具身体死拉硬拽到自己背上，让罗锦绣跟在后面托举着一双腿脚，这样孔蝶的姿态看上去就像一张折叠椅了，折叠在杨某某的脊背上。这样又走出去二十来米，因为孔蝶一路都在拼命挣扎，呼天抢地地，累得他们只好再次放下她来。这时正好走到了一座石桥上，孔蝶摆脱了束缚，索性就在那桥面上横躺下来了，跟设置了路障一般，她仿佛睡着了，嘴里的呼唤变得犹如梦呓。偶尔有汽车开过来，走到桥上便大声鸣喇叭，放慢速度，从孔蝶身旁一点点绕过去。
那时罗锦绣萌发出了去拨打110的念头，她想真把孔蝶交给警察去处理算了。她很恨那个生活在同一个校园里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名叫董力的男人，他像一个不露面的幕后操纵者，使他们在这个秋末的夜晚流落街头，冻得直哆嗦，把喷嚏打得像呼口号那么响彻云霄。
罗锦绣和杨某某坐在桥墩上歇息。他告诉她其实早在半年之前董力就提出分手了，直到最近两个人才算是彻底地了断，一清二楚，不再见面。在这半年里，这是孔蝶第六次喝醉酒大闹了，每次都是他跑去把她往回一点点地背，因为孔蝶死活不肯坐车，所以无论多远，他都得将她背回去，有一次他把她从东城往西城背，走了二十多里路，背了大半宿，到她宿舍时已经是早上了，校园里正在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开始上早操了。每次喝多了酒孔蝶都得犯胃病，他就用电炉子给她熬稀饭喝，一点硬东西也不能吃，弄不好还要去医院输液，他就再去跑医院。他还告诉罗锦绣，原先他也以为让她发泄发泄就会好些的，后来发现情形其实相反，她每醉一次酒就会更放纵地往自己设置好的泥淖里深陷一层。他说孔蝶对他非常信任，每次在外面喝多了酒，就会打传呼给他。今天他本来是找孔蝶借本书的，没找着人，就打了个传呼，一听说她在喝酒，就害怕了。他还让罗锦绣对他在电话里不礼貌的态度多多包涵。
罗锦绣说，孔蝶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
叫杨某某的男人苦笑了一下说，我只不过是觉得应该讲义气吧。
罗锦绣觉出他说的不完全是真话，就紧接着冒昧地问了一句，你认为自己就一点私心也没有吗？
他过了很长时间才叹息着回答道，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
罗锦绣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远远地有几个游手好闲之徒朝桥这边走来，她本能地感到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想朝学校方向快快地跑。
杨某某俯下身去把孔蝶抱了起来，吃力地迈着大步往前走，孔蝶可能也疲惫了，这次没有伸张着四肢大闹，她把头深深埋进了杨某某的怀里，依然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董力的名字。
在一个男人怀里呼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就是孔蝶。
那杨某某对于自己的冤大头身份并不介意，仍然无怨无悔地抱着孔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