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蝶到罗锦绣宿舍里去找她，要她帮忙翻译把一篇论文的内容提要翻译成英语，以便拿到本校学报上去发表。
孔蝶住在校园里的青年公寓楼上，那是学校里专门为未婚教职工盖的筒子楼，那幢楼大致还属于学生宿舍区，紧贴校园东半部的南墙，而罗锦绣住着的教工宿舍区的这幢老式居民楼紧挨家属院东部的北墙，也就是说，两个人虽然分住在不同院落里，实际上只隔着两个院落之间的那条窄马路，离得是很近的。不凑巧的是，罗锦绣住的那间面积很小的房子在阴面，窗子朝着马路，而孔蝶的房间也是阴面的，是长长楼道里两排房间之中的阴面的一间，窗子朝着校园，所以两人并不能打开窗子就能相见，除非孔蝶站到她住的那楼的侧面带拐弯的阳台上去，朝一边使劲拧着身子，朝着罗锦绣的窗子方向大声喊叫，两人或许会有注意到对方的可能，不过那样会被马路上的人误以为患了精神病。孔蝶一分配到这所学校里来就住在那楼上，都住了快六七年了，她常常说为了搬出那幢弥漫着老鼠屎和烂菜汤味的筒子楼，也许她该考虑去结婚了。
罗锦绣英语好在系里是出了名的，曾经有不少人让她介绍学习英语的经验，罗锦绣光笑，不知从何说起，她的英语好，是充满偶然性和戏剧性的，她就是把经验写出来打印成材料，分发给大家，人手一份，去推广，恐怕别人也是学不来的：得先去找一个外语学院毕业的男人或女人结婚，婚后配偶要有外遇，对方也得是外语顶呱呱的，并且两个人要三五天就用英文写一封长信，这些情书要写到五年以上，全部堆在地下室里藏着，还要有朝一日被不小心发现，那个发现者要怀着好奇和嫉妒一遍一遍地到地下室里去偷偷地阅读，要随身抱一本《牛津英汉双解辞典》查看生词。这样学外语的心得体会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有人能够效仿吧。
孔蝶把一页用汉字写好的论文的内容提要交给罗锦绣，罗锦绣看到她写的是在亚热带红土里栽培苹果树的尝试。当年孔蝶北上求学，一到这座暖温带的海滨城市，对她冲击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大冬天人们会成筐成筐地吃苹果，红富士跟大白菜一样成山成垛地堆放在市场上，才卖七八毛钱一斤，打那以后她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在自己的华南老家大面积种植苹果树，在她老家那边，很少有人论斤买苹果吃，苹果很贵，一般要论只买，比如有人会说“我昨天买了两只苹果。”
罗锦绣看了看，答应下来，说下次上课时就把译文捎给她。
孔蝶道了谢，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她神色落寞，看上去像有什么心事。罗锦绣给她冲了一杯白菊花茶，她坐下来，刚喝了一小口就喝不下去了，一脸悲痛，未成曲调先有情，为了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又迅速地从杯子上抬起头来。
玻璃杯里的干菊花正在水里浸泡得渐渐膨胀和舒展开来，像孔蝶正在用伤感语调铺开来的叙述，她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听上去大致是这样的：
一个纯真得没法再纯真的女孩子在十九岁那年跟大学里一个同级不同系的男生恋爱了，女孩子在这场恋爱中付出了全部能量，简直相当于一吨铀的能量，那男孩子许下诺言要一辈子都待这女孩子好，这女孩子对此深信不疑，并且毕业时没有回到遥远的华南老家，而是为这男孩子留了下来，留在了这座北方省份的省城，他们认为应该尽情享受浪漫生活，约好了到三十岁再结婚，可是现在，这男孩子忽然提出来要分手，而且相当坚决，他不管这女孩子如何挽留如何痛苦得死去活来，最终还是分了手，并打算立即与另一位姑娘结婚。
讲到这里，孔蝶克制地咬了一下嘴唇，又低下头去喝茶，但是她的克制没起作用，眼泪滴到了杯子里。
罗锦绣认为这是一个很平庸的爱情故事，而且还包含了那么一点儿愚蠢，毫无文学价值，这样的故事写成小说会让人读睡过去。可是坐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却被自己讲述的故事感动得热泪滂沱，于是罗锦绣一下子明白了这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无疑就是孔蝶自己。于是罗锦绣稍稍感动了一点，这感动一半是出于礼貌，另一半则是由于讲述者如泣如诉的语调和沾满泪水的脸庞。可是罗锦绣同时又感到这感动很累人，是鹅伸长了脖子的那种累。
虽然已经同学两年多，罗锦绣和孔蝶平日里来往其实是很少的。似乎听说过她有男朋友，但一直没有亲见--孔蝶喜欢在大家尤其是在男同学男同事面前做出一副名花尚未有主儿的样子，期待着男性到她面前来试试身手。
现在孔蝶突然这么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来跟罗锦绣讲这些私事，罗锦绣稍稍感到有点不适和不安，她不仅要做一个怀着感动的倾听者，同时还要做一个中规中矩的说教者。
当孔蝶绝望地说：我就这样被抛弃了。
罗锦绣就会说：恋爱双方其实不应分出主动与被动来，两人分手无所谓谁抛弃谁。
当孔蝶更加绝望地说，可是他答应过要一辈子待我好呀，他答应过呀。
罗锦绣就继续说：热恋时期的海誓山盟在那一瞬间绝对是真诚的，但激动得昏了头时说出的话谁也不能保证永远不变，一切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化的。
孔蝶不罢休地说：可是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呢，他怎么能呢。
罗锦绣就说：说到底所有海誓山盟都是为了背叛才得以存在的，当它们被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着背叛了，不是吗，人们正是为了消除对某事物的疑虑和犹豫才需要再三地向自己和他人表示确定的决心和不可更改的意志。
孔蝶接下来又说：可是我把所有感情都给了他了呀，我付出了那么多，他这样待我真是太不该了。
罗锦绣就会紧接着再劝她：是你自己愿意付出的，谁也没强迫你，况且别人也同样付出了。
孔蝶再说：他后来找的那一位只是高中毕业生，一个工人，他怎能那么没眼光呢，他也不想想能不能有共同语言。
罗锦绣就又说了：一对男女在一个屋檐底下总不至于是为了一起演算数学习题或者一块填写生物实验报告吧？他们在一起首先是为了做爱，其次还是为了做爱，再次还是。
孔蝶然后就大骂那女的不要脸，如何如何心计多端，还讲自己很后悔表现得不够温柔让别的女人钻了空子，自己已表示过后悔，可是怎么也挽不回来那男人的心，骂着骂着又哭起来了。
罗锦绣说：你大可不必为一个男人如此颠簸，要不要我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孔蝶马上抹抹眼泪坦率地说：必须比他更好，好十倍二十倍，我一定要气死他。
罗锦绣说：你何苦气死别人，你知不知道对一个人最大的蔑视是不理睬？你最好干脆忘了他是谁。
罗锦绣对自己扮演的这副政治思想辅导员嘴脸感到无比恶心，他妈的，她在心里骂道，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我凭什么要做别人的心理咨询顾问，我是她姨还是她姑？
孔蝶走后，罗锦绣跑到门厅里去照了一会儿镜子，她看到镜子里那个女人脸孔平板庸俗，仿佛一本叫做《婚恋指南》的小册子。
等到下次上课再见面时，罗锦绣将翻译出来的论文内容提要交给了孔蝶。这是在电教楼阶梯教室里上公共外语口语选修课，人很多，孔蝶紧挨着罗锦绣坐下，把英语书倒着拿在手里，让耳机跟项圈一样套在脖子上，搭拉在胸前，她坐得离罗锦绣太近了，以至于两个人的脑袋像是长在了一起，罗锦绣只好把耳机调频从英语会话拨到一段轻音乐上，并露出半只耳朵来，听孔蝶说话。
孔蝶说的还是那天在罗锦绣宿舍里提到的那个爱情故事，这次她明明白白地告诉罗锦绣，她那个初恋的男友名字叫董力，两个人当年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后，全都留校了，他在物理系教课，她分在生物系试验室工作。当年他们这种无与伦比的毕业分配简直在天底下少有，简直是比翼鸟栖落在连理枝上了。谁曾料想到几年后他们会分道扬镳，偶尔碰见，却形同路人了呢？
孔蝶说，我真受不了啊，在青年公寓楼下面对面地走过，还要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真想离开这里呵。
她说这话时泪水就慢慢地从眼眸往外渗。
罗锦绣于是劝她，何苦要这么折磨自己呢，完全可以随便打个招呼，问候一声“你好”，顶顶讨厌的古诗就是曾经沧海怎么着除却巫山怎么着。
孔蝶说，你不是当事人，你永远没法理解我的心境，我心里好苦。
她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罗锦绣从兜里掏块纸巾给她，她把眼睛揉得红肿起来，像两枚熟过了头快要腐烂的李子。她一边哭泣一边还在说，他说过要一辈子待我好，他明明是说过的么，怎么又不算数了呢？一个人说话怎能不算数呢？
外教汉斯站在讲台上，朝她们这边看过来，脸上带着诧异的表情。他是这学期开学时才接过这个课来的。刚开学的那几天，他邀请过孔蝶罗锦绣还有几个同学去他那里喝过咖啡，喝的是那种用咖啡壶现煮的哥伦比亚原装咖啡。
罗锦绣第一次见到汉斯是今年春天在图书馆门口。孔蝶，还有另外一个更年轻的中国女孩子正和他在一起谈话。孔蝶向罗锦绣介绍汉斯，说他是刚从美国来的外教，旁边那个女孩子叫宋媛媛，分配来还不到一年，外文系的，是汉斯的女朋友。原来宋媛媛读硕士读到最后一年时，她当时所在北京某学院正好和美国某大学交换学生，她做为交换学生就去美国读完了最后一年，汉斯就是她在美国留学时认识的，她学业完成需要回国论文答辨时，汉斯跟着她来到了中国，紧接着她毕业分配到了这座北方沿海城市的大学外语系来教书，汉斯也跟着来做了外教。汉斯很自负地说，他已经认识了两个东方美女，现在加上这位罗小姐就认识了三个了。罗锦绣马上纠正说，按西方习俗，我是已婚的人，不该称呼小姐而该称呼女士了。罗锦绣还认为汉斯之所以把她也误当成美女，那是由于东方人在西方人看来都是长得一个模样的，就像我们看他们也是长得一个模样一样。正在聊着，汉斯突然一拍脑门说，我刚才把背包忘在图书馆六楼的阅览室里了！宋媛媛责备他真是个糊涂虫，让他赶紧跑上去拿，大家在这儿等他。这时候，孔蝶自告奋勇地说，我认识汉斯的背包，让我去替他拿吧。说完就咚咚咚地跑了。
下了课孔蝶还是跟紧着罗锦绣不放，讲她的爱情故事，她一路地讲过去，一直讲到罗锦绣出了教学楼，穿过校园，过了马路，进入教工宿舍区，跟着去了罗锦绣那里。她讲这是她从小到大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恋爱，她讲董力怎么追她，送她的鲜花可以装载满满一小卡车，讲他们怎么长途跋涉去看黄河，在河滩上野炊，怎么一起在冬夜里踏雪，讲董力怎么在她受伤时背着她去医院缝针，她因为疼痛难忍就用牙齿把他的脊背咬出了带血的牙印，他却像烈士一样一声不吭。
孔蝶在罗锦绣那里挨到了吃晚饭时间还是不肯走，罗锦绣盼着她赶快走了，自己好下楼去食堂吃晚饭，但是孔蝶又让她饿着肚子听了两个小时的爱情故事，食堂早过了开饭时间，忽然孔蝶说饿了并主动要求留下来吃晚饭。罗锦绣哪好意思不答应，只好亲自下厨房去做饭。她做饭偷懒，还有点气急败坏，一餐饭不到十分钟就端上来了，一盘生菜沾酱，一盘切火腿片，一大碗冲泡即食的紫菜汤，又借用童金铃的微波炉热了两个馒头。
孔蝶一边吃还是一边讲她那已经过去了的爱情故事，晚饭吃得缠绵悱恻，每个菜的名字都可以叫做《yesterdayoncemore》。
吃了晚饭孔蝶并不走，继续说董力如何如何。她坐在那里凄凄切切地说呵说：他怎么会背信弃义，要去跟别的女人结婚呢，他说过要一辈子待我好的呀，怎能就说话不算数了呢，他明明是说过的呀？
这有点儿像祥林嫂了，一遍遍地讲她那阿毛，冬天本来是没有狼的呀，怎么就被狼吃掉了呢？
罗锦绣坐在那里陪着孔蝶，开导她，说服她，鼓励她，教育她，激将她，安慰她，褒扬她，同情她，理解她，拯救她，关怀她，体恤她，启发她，支持她，纠正她，调侃她，呵护她，责备她，容忍她，探询她，偏袒她，响应她，就差踢她两脚了。她被当成了美丽多情柔弱敏感的邻家小妹妹。
夜深了，孔蝶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罗锦绣不好意思撵她，就只好忍受着。
到了凌晨一点五十五分，她还不肯走，还在兴奋地诉说自己的痛苦，罗锦绣疑心这痛苦其实在内心最深处给她带来了快乐，她一定以为她的形象倒映在痛苦这面波光潋艳的小湖里会显得更加美丽，她对自己水中的幻象流连不已，迟迟不愿离去。罗锦绣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并为自己这样不礼貌的举动深感愧疚，终于孔蝶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说出了一句罗锦绣盼望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话：我该走了。
罗锦绣听了这句话高兴得不得了，还有些受宠若惊，就像一个坐了许多年监狱的囚犯忽然听到特赦令一样，但又担心被对方看出来，怕一旦看出来又会突然取消决定，便使劲压抑着，在脸上不表示出什么来，这就使她的脸看上去反而紧绷绷地，似乎是不愿意放对方走了。
孔蝶表示她该走了的意思之后，屁股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嘴里还在说着董力如何如何绝情，完全出乎她的预料，还说从提出分手到真正分开虽说拖了半年有余，创伤却是日久弥新。就这样又说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她终于算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做出要走的架势，但又站在屋门口不动了，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她让罗锦绣一定给她出出主意，要不她这漫长的一生就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了，真的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了，这漫长的一生究竟还过不过下去呢。
孔蝶走后，罗锦绣觉得她的大脑和五脏六腑全都装满了孔蝶和董力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身体里凡是可以塞得下点什么的地方，比如骨头缝里皮肤底下也都用鸡毛蒜皮塞得实实在在的了。
罗锦绣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垃圾桶。
有一天课后，孔蝶硬是拉着罗锦绣出了校门，去了校园附近的一个小胡同，在那里有不少的庭院民房，很多院墙大门上都贴着租赁说明，出租房屋是那里居民们的一项重要收入，为了尽可能地增大可利用面积，几乎家家都在原来的平房房顶上面又补建了一层，变成了二层小楼，这使得小胡同显得更窄了，头顶上的天空成了一缕银灰色的细线。
孔蝶不由分说地拉着罗锦绣在这小胡同里走，一直走到三分之二处了才停下来，那里有两扇关着的黑色木门，两个对称的金色狮子头嘴里含了两个铁环从门里面伸出来。
罗锦绣不知道孔蝶领她来这里做什么，忽然孔蝶抬起头来望着二楼的一扇窗户发起呆来，罗锦绣也跟她一起仰望那窗户，可是罗锦绣实在看不出那窗户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过是漆成绿色的两扇钢窗而已，里面挂着小熊图案的花布帘子，窗台在外面兜了个小小的铁护栏，里面放着些杂物，还有一小盆半死不活的菊花。
孔蝶望着那窗子的目光里充满虔诚，渐渐地要闪出泪花来了，像是革命者望着枣园的灯火和延安的窑洞。她反复地自言自语，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
罗锦绣不明白究竟谁住在这里，以及就是在这里怎么着了。
等孔蝶仰望得累了，才低下头来，告诉罗锦绣，就是在这里她和董力同居过半年，那是研究生二年级时，我们实在无法容忍在同一个校园里一个住在男生宿舍一个住在女生宿舍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了，就干脆跑出来租了房子，就是在这里，她怀过董力的孩子，就是在这里，她流产后董力给她炖鸡吃，就是在这里，她从窗子上放下篮子来买报纸，就是在这里……
罗锦绣这才明白孔蝶为什么拉她出来瞻仰这幢小破民房，原来那曾经是她和董力的鸳鸯楼啊。罗锦绣想，有朝一日孔蝶或者董力出了名，这里该像名人故居那样挂上个牌子，成为受保护的文物，以便游人参观。到时候导游想必得用如下腔调的文字来介绍：“这是着名的某某和第N任男友某某某曾经未婚同居的地方，时间是XXXX年春天到秋天，据考证，除了窗帘是房东后来换掉的，窗子和木床都还是原物，窗子是铁质的，某某自传里写到过这窗子，说她常常趴在这窗子上往外看胡同里的市井风光，每天黄昏或清晨把零钱放进一只竹篮子里，用绳子拴着那篮子，递到窗外，放到楼下胡同里去，让报贩把钱拿了，再将报纸和找的零头一起放进篮子，她再从这窗子拎上去，再说这张大床，它是核桃木的，本是房东的家产，这对恋人就是在这张大床上颠鸾倒凤，某某自传里说的平生第一次怀孕应该就是在这张床上。”
最后孔蝶又领着罗锦绣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幢小破楼，顺着胡同往回走，她两步一回头，眼睛向上望着，那样子像是在跟那幢小破楼上的那扇绿窗子道别，告诉它，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以后的日子里，孔蝶几乎天天晚上都找罗锦绣说她和董力的事情，关于这件事情她说的话总还是那些话，再也没有什么新情节了，罗锦绣安慰她的话也还是那一老套，设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但是孔蝶每次诉说都像是第一次诉说那么有激情，那么充满新鲜感，到了该哭的时候就哭，到了该愤慨的时候就愤慨，总要说到凌晨一两点钟才肯离去，她把罗锦绣那里当成了妇联。罗锦绣在这段日子里把自己锻炼成了收音机里那种谈心节目的主持人，什么“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涯何处无芳草”“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满口格言警句。同时又因为睡眠严重不足，导致神经衰弱，眼前景物总是如梵高的画那样带着狂野和灾难，不是旋转成涡状就是流泄着电光。有一次上课竟走错了教室，坐下来听了五分钟之后才发现不对头。
晚上罗锦绣在这边屋里倾听孔蝶痛诉革命家史的时候，童金铃就在那边屋子里听越剧，她把同一盘带子听了一遍一遍又一遍，那越剧唱腔流利婉啭，千娇百媚，真像是在给这边孔蝶正在讲述着的爱情故事配主题歌或者插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