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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陌生的世界

她慢慢靠近,像一只好奇的小狐狸挺着漂亮的鼻子。这一刻,他看见一个小姑娘的灵,还活在她的身上。

1

出发的时间到了,石油基地的小飞机的引擎在暖机,这时,她逃过父亲的监视,偷偷跑来和他见面。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他,整个人还气喘吁吁的。

“很快就回来。”

“那我,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的灵不会离开你。”

她露出微笑。一如每一次她对他露出微笑,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口怦怦跳着。

“不要遇到太多喀卜隆呐克女人哦。”她说。

“她们比不上我的呐娃拉呐娃。”

她又露出了微笑,可是他看见她的眼角泛出一颗泪珠。

机长从机舱走下来,对他作势说时间到了。

“我离开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他又对呐娃拉呐娃说了这句话。

他们听见一阵鼓噪。冰屋附近有一小群女人发现了他们,正在对他们表达不赞同的态度:自从他们不再是未婚夫妇,他们就被禁止私会了。

“我的爱。”她说。

他们很快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往各自的方向离去。他往配备着滑橇的小飞机走去,飞机很快就在雪地上滑行起来。她则是往冰屋群走去,父亲一脸不高兴地在那儿等着她。

飞机飞上高空,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细瘦的身影浮现在皑皑的雪地上,接着飞机转了向,村子就从他眼里消失了。

呐娃拉呐娃。呐娃拉呐娃。

此刻你在做什么?他忧伤地看着空乘为他端来的饮料,冰块在杯子里碰来碰去。

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从她还是婴儿,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他带着她在雪地上散步,他们的母亲带着微笑看着两个小身影手牵着手。“看他们感情多好啊,我们的小尤利克和我们可爱的呐娃拉呐娃!我们要让他们结婚。”在因纽特人的国度,婚姻经常在儿时就决定了,所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或未婚夫是谁,这么一来,也就避免了无谓的猜疑和竞争。

他观察着吧台前依然在聊天的两个年轻女人,他猜想这里的风俗是不一样的。这个城市似乎有很多单独的女人可以接近,不必担心会引起一位父亲的愤怒,或是激起一个男人的嫉妒。所以,喀卜隆呐克男人没那么会嫉妒吗?或许他最后会去和这两个美女聊一聊。他发现在这个国家,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经常会看他一眼。这样的意思是她们觉得他迷人吗?可是对呐娃拉呐娃的记忆把他唤醒了。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被陌生的女人吸引,而不是留在心爱的女人身边?他喝下第一口北极熊,一边想着将他们拆散的所有灾难。

第一次不幸发生时,他还是个小孩,且因此变成了孤儿。有一天,他的父亲到冰河上打猎,其他的猎人看到他的父亲和雪橇一起消失在一个被雪盖住的冰缝里。他们赶紧跑过去,可是那个洞太黑、太深,他们根本看不到他父亲,也无从搭救。没有任何叫声响应他们的呼唤,只有受伤的狗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从黑暗中传了上来。没有人敢下到这种洞里救人。狗的呻吟声渐渐静了下来。

他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陷入巨大的绝望之中。他看到她整天在冰屋里动也不动,两眼茫然;有时,她出门到海滩上,面对着大海,面对嘈杂的波浪和呼啸的海风,泣不成声,久久不止。

有一天,他的母亲没有回来。全村的人都出去找她,可是没有人看到她。她走到海里去了?她遇到一头熊,成为它轻松擒来的猎物?村民确实找到一些熊出没的足迹,可是没见到他母亲留下的任何痕迹。

北极熊。他又向亲切的服务生点了第二杯。日本人都走了。两个年轻女人优雅地从她们的高脚凳上起身,一眼都没看他就离开了。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变成了孤儿,这是因纽特人的生命中最艰困的境况。他没有哥哥可以照顾他,所以被舅舅领养了。可是,就像所有的孤儿一样,他只能吃没有人想吃的东西,得等表兄弟吃饱之后才轮得到他。他只能分配到冰屋入口附近的位置,那里是整座冰屋里最冷的地方。在因纽特人的国度里,孤儿的生活就是如此,所以很多孤儿在父母过世不久之后也死了。但是他活了下来。

杯底,两颗冰块互相碰撞着。一股乡愁袭上他的心头。冰。或许这上头也有一点来自北方的灵?在他的岛上,他随时都可以感觉到灵的存在,在岩石里、在动物身上、在风中、在天空的颜色里。灵充斥着他的世界,就算自己一个人去打猎,他也会不断地和各式各样的灵擦肩而过;他从来没有孤独过。可是在这里,在这些沙发里、在这张地毯上、在这家酒吧里,甚至在路旁瞥见的鸽子身上,他根本感觉不到灵存在的气息。起初他以为这里也有喀卜隆呐克的各种灵,只是像他这样的因纽特人很难接触到它们。后来他才明白,这里的人在这些东西里感觉不到任何灵的存在。

冰块融化了。服务生端着另一杯走了过来,他心想,他的命是喀卜隆呐克人救活的。

在他父母双亡的那个年代,一座气象站刚好设置在距离村民的营地不远的地方。他受到饥饿和被爱的渴望驱使,每天都去那里报到。气象站那些高大的喀卜隆呐克人都很心疼这个爱斯基摩小孤儿,他们邀他一起来享用他们的食物。他每天都会去气象站,谭布雷站长开始教他讲他们的语言,讲拉封丹寓言故事给他听,后来还要他把故事背下来。

他活了下来,长得又高大又强壮,可是如果这是为了和他心爱的人分离,又何必呢?就算没有人说什么,他也感觉得到,已经没有人还当他是呐娃拉呐娃未来的夫婿了。

现在他是个孤儿,而且不再和某一群猎人有交情了。

他成了喀卜隆呐克人的朋友,尽管气象站关闭了,人也走了。他和喀卜隆呐克人的交情使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他触怒了纳努克大神之灵,有可能让整个部落陷入最糟的诅咒之中——再也找不到猎物。

渐渐的,他无法再单独见到她了。她必须听从父亲的话。可是她依然以满怀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两人都明白,现在首领心里想的准女婿人选是库利司提沃克。库利司提沃克的年纪比他们都大,已经有了一个妻子,不过他是个杰出的猎人,而且说不定会是未来的首领,不过也有很多人觉得他太爱吹嘘了。

可是等到勘探石油的喀卜隆呐克人来了以后,他们的大型石油基地在这里像一股恶疾在冰天雪地里蔓延开来。等到因纽特族有个忧心忡忡、个头小小的胡子爷爷使他们的部落被纳入了世界人类遗产,并且建议首领从部落里派一个人去喀卜隆呐克人的国度去当大使时,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抓住他最后的机会。他愿意出任大使,他这么说,唯一的条件是呐娃拉呐娃要继续当他的未婚妻。首领想了想,露出微笑,接着宣布如果他愿意去当大使,等他回来的时候,自己会重新考虑。于是他飞往喀卜隆呐克人的国度,于是北方的幻象对他预言:他将被一只空心的大鸟载走,前往白人的国度。他会认识他们辽阔的国境、他们巨大如山岭的房子。他会遭遇无数喀卜隆呐克女人的爱情。他归乡的脚步会一直遭受阻碍,他会在遥远的土地上流浪,他的心在受苦,因为他渴望重回故土,渴望再见到他的族人,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触怒的纳努克大神的心愿,也是某些喀卜隆呐克人的心愿,他们的人数比纳努克多上千倍,他们想要向因纽特族表达敬意。

2

喝完第三杯北极熊,他开始觉得好多了,仿佛纳努克大神之灵重新关爱着他。何不点第四杯呢?

他还是一个人,除了调酒师和服务生,没有别人。他们看着他窃窃私语。

一阵羞愧袭了上来。他不是不知道,酒,这种喀卜隆呐克人的发明可以让人变得跟小孩一样手脚不协调,语无伦次。他想起大使馆的酒会上众人同情的目光——大家看到一个胖女人显然因为喝了太多烈酒,在那儿放声大笑,后来她试着要坐下的时候,竟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不想感受到吧台那两人目光中的同情,他是个骄傲的因纽特人,只有小孩和女人才能让人同情而无损于荣誉。他站起来,觉得地板好像变成一大片正在融化的浮冰,一大块一大块的冰板在脚下跳着舞。可是没有问题,他从小就受过这种训练,所以他可以一直走到吧台。

“您还要点些什么吗,先生?”

他想回答,可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挤出一句话。

“不用了……我要去睡觉了。”

“祝您好梦,先生。”

“我觉得好孤单。”

这个句子就这么脱口而出,其实他并没有打算说出来,可是他心里的孤独感实在太强,终于溢了出来。

他看到调酒师和服务生停顿了一下,互相看着对方,然后调酒师又对他说话了。

“您需要人陪伴吗,先生?”

“噢,是啊,可是我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

“时间永远不会太晚,先生,您可以回您的房间。”

他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永远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他习惯在大自然中,以自由流动的空气来辨认方位。可是抵达之后他就知道了,当必须从一个楼层移动到另一个楼层的时候——尤其每个楼层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也没有天空,没有风,没有任何他习惯的参照物——他就觉得自己完全迷失了。他再一次觉得羞愧。

“我怕我会找不到。”

“对不起,您说的是……?”

“我的房间。我怕我会找不到。”

调酒师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没问题,先生,尚-马克会陪您走回去。”

后来,在电梯里(你看,连走过的路都看不见,我们还怎么认路?),尚-马克带着微笑问他:

“这个时节,在您的家乡,应该是极夜吧?”

这种事总是令他感到惊讶,有时候喀卜隆呐克人似乎知道因纽特人的国度的某些事情,可是他们根本没去过那里。

“不是,极夜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打猎的季节又要开始了。”

他正想要告诉他,在长达三个月的黑夜之后,会有一小块阳光第一次出现在地平线,这一刻,整个部落都会一起祈祷,祈求明天阳光再回来。可是电梯门打开了,他们到了他的楼层,接着到了他的房间门口。

“先生,您还好吗?”

“很好,很好。”

“别担心,有问题就找我们。”

“谢谢,谢谢。”

可是一旦回到房里,独自一人,他就觉得很难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要不是羞耻心阻止了他,他早就跑出去追那个服务生了。

别像个孩子似的,他心里这么想。

你是个骄傲的因纽特人。

他其实经历过不少考验,可是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独自待在一个房间里。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独处,因为和因纽特人生活在一起,永远不会有人落单。

在冰屋里,和亲友待在一起。打猎的时候,最常见的情况是一帮人一起去,因为独自去打猎太危险了。

有时,去整理陷阱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是绝对不会走太远,而且一定会带狗去,而且说回来就回来;想让孤独感持续多久就是多久。从来没有人会让你独自一个人,除非是犯了大错;这样的话,人们会刻意疏远你,再也没人要跟你说话,那你就得再找一个愿意接受你的村子,或是躲得远远的,变成一个因尼沃克——一个遭受天谴的人,不久就会死去。

他召唤他全部的因努哈——他全部的理性——告诉自己,在喀卜隆呐克人这里,孤独不是一种惩罚。他什么坏事也没做,他没有被处罚。对他们来说,一个人待在房里是很自然的事,就跟他和亲友待在冰屋里取暖一样自然。他们当中没有人可以过他熟悉的北方生活,可是他们似乎已经驯服了孤独。

他试着去想呐娃拉呐娃,他承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他却无法让自己的记忆重现,仿佛他未婚妻的灵拒绝来到这个风格怪异的房间里。

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他,让他觉得不那么孤单,这个人就是玛希·雅莉克丝。他认识她只有三天的时间,她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挑选来陪他的人。一个高大的喀卜隆呐克女人,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和迷人的浅笑。说不定她会明白他的感受?

可是现在打电话给她会不会太晚了?不管了,他已经受不了了。

悠长的电话铃声之后是她的声音,先是充满睡意,接着立刻转变成忧心。

“尤利克!您还好吗?”

他无法承认自己因为软弱而害她担心,他也没办法继续这样打扰她了。

“我很好。”

“真的吗?”

“真的,真的。”

一阵静默。她应该是在看现在几点,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听不到她身边有任何人的声音。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看见她光裸的肩膀,还有一绺头发横过她的脸颊。

“您希望我帮您做什么吗?”

“没有,没有。”

“有什么问题的话,就跟我说,好吗?”

“一定的。”

“我明天早上八点会去接您,您记得吧?”

“当然记得。玛希·雅莉克丝,您好好睡吧。”

“您也是,尤利克。”

他又是一个人了,待在这个怪异无比的房间里。

他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他可以幻想自己身在别处、在远方、在因纽特人的国度。

正当他试着一边想着雪地的风声一边入睡时,有人敲门了。

他很惊讶,是刚才在吧台聊天的两个年轻女人当中的一个。

“您好,您好像需要人陪伴,是不是?”

3

这个年轻女人非常亲切——虽然他没有立刻搞懂她的专长是什么。这是他在这里遇到的一个难题:所有人都有一项专长,像是服务生、医生、大使、调酒师。可是在他的家乡,事情比较简单:所有男人都是猎人,没有例外;所有女人都负责照顾冰屋,嚼皮革,缝皮革,还有养小孩,有时候她们肯定也会拿着手捞网去抓海雀,可是没有人会说这是真正的打猎。

喀卜隆呐克人的社会或许在灵的方面很贫乏,可是在专长方面却很丰富。他想起一个词:灵性。专长丰富,灵性贫乏。他很高兴自己想出这么好的句子。

他的心思回到刚刚离去的年轻女人身上。他感觉自己脸红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灯光明亮的地方做爱,而不是像在家乡那样,在黑暗中躲在皮毯底下,静悄悄地,趁着其他人睡着的时候做爱。

他回想起年轻女人的某些姿势,兴奋和羞耻同时涌现,再次袭遍他全身。她对他做出非常大胆露骨的赞美,说他表现得比大部分喀卜隆呐克男人都好,从前别人跟她说的可不是这样。

于是,他向她解释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她似乎很惊讶。后来,当他向她坦承自己是第一次跟她这一族的女人亲近时,她显得有些尴尬。

“好吧,希望这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她笑着说,“第一次,总是很重要的……”

她叫嘉桑特[1],这是他从没见过的一种花的名字。

然后她问他,付钱的人是他吗?

他愣了一下,接着,一段回忆从很遥远的地方回来了。老婆婆阿呐喀呐卢喀跟他说过这种交易:每年,喀卜隆呐克捕鲸人搭着大船,顶着宛如翅膀般颤动的船帆经过他们的海岸,有些因纽特女人就会登上船,之后,她们会带着丝巾、刀子,还有玻璃珠,兴高采烈地回来。她们的男人让她们去船上,因为这样可以让部落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而且捕鲸人从来不会停留太久。不过有时候,有些婴儿会因为这样的相会而诞生,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一个世纪之后,尤利克这个因纽特人会有蓝色的眼睛。

尽管他已经明白了嘉桑特想要的是什么,他还是觉得很尴尬。

“你没搞懂我是谁,对吗?”她问道。

“不是,不是,我想我搞懂了,可是……”

“你没有钱?”

他的身上没有钱,一切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人员负责的。

“嗯,”她说,“我应该先说清楚的,不过我还以为事情都安排好了。那有人可以替你付钱吗?”

他还不清楚本地的习俗,不过他觉得去跟教科文组织的接待人员讲这件事应该不太妥,尤其是对玛希·雅莉克丝,尽管她似乎总是希望让他过得舒舒服服的。

“我不知道耶,如果……”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他的大行李箱上。

他带来了一些礼物,原本是要送给即将在旅居期间会见的那些人——都是喀卜隆呐克不同专业领域的首领,像那天晚上,他就送了一份礼物给大使。

他打开行李箱,呆望着里面的东西:有好几只极地动物的雕像(材质是海象牙或独角鲸的长牙)、几顶雪狐毛毡帽、三双海豹皮制的靴子,还有北极熊的毛皮。

“你挑吧。”他说。

她慢慢靠近,像一只好奇的小狐狸挺着漂亮的鼻子。这一刻,他看见一个小姑娘的灵,还活在她的身上。

4

他坐在玛希·雅莉克丝办公室里的一张小沙发上,等着她下班载他回旅馆。她一边看数据,一边打了几通简短的电话,他趁这机会观察她。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很快做出决定的方式,而她处理的事情包罗万象,对他来说都是非常神秘的领域。

“……不行,他的报告不够完整。他得在做报告之前重写……社交活动的支出,委员会是不可能用我们的工作费去埋单的,除非他们刚好是赞助者!……对,我们可以当主办单位,但是这还要提交给执委会……”

不时有人会敲敲门,在隔壁办公室工作的两个年轻的喀卜隆呐克人当中的一个就会走进来,问她对于另一个神秘主题的意见。从玛希·雅莉克丝对他们说话的方式来看,很清楚,她是他们的首领。他每次都对此感到惊讶,看见一个女人下达命令给两个孔武有力的年轻男人,而这两人当中至少有一个可以当个好猎人。

“尤利克,我再要五分钟就好了,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他心想自己的运气真好,可以有这样的地陪。玛希·雅莉克丝有一双清澈美丽的蓝眼睛,尽管她年过四十(对一个在因纽特国度的女人来说,这算是够老的了),可看起来还是像一个年轻的女人。不过她有一点还是让他有点困扰: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比他高的女人陪伴,而他早已习惯自己是部落里个子最高的了。她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有一点奇怪,也颇神奇:她的头发、她粉红色的皮肤、她纤细柔软的手,还有她咯咯的浅笑。他知道她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还有一个女儿——年龄稍大一些——十七岁了,而且她的丈夫离开她了(去了哪里?他没搞懂)。他们之所以会选她当他的地陪,是因为她在这里被视为因纽特人的专家。她告诉他,她造访过好几次阿拉斯加黑河(Black River)的乌克图斯人(Uktus)和尤皮克人(Yupiks)的国度,甚至也造访过楚乌克人(Tchouks)——人们常把他们跟因纽特人搞混,真糟。

他们一起过了一整天。会见各单位的官员,和另外两位研究因纽特文明的专家一起吃午餐,然后是参加在一家大饭店的宴会厅举办的酒会。他得在酒会上听很多人致欢迎词,然后他自己也得来上一段。

他引了拉封丹寓言里的《城里老鼠和乡下田鼠》作为开场白。所有人看到一个因纽特人把他们的语言讲得这么好,都露出一副又惊讶又着迷的表情。

“我亲爱的尤利克,您是最棒的大使。”服务生为他们端来香槟时,玛希·雅莉克丝这么对他说。

他不敢说,他自愿前来为的是希望有机会重回呐娃拉呐娃的身边。可是另一方面,他成为大使已是事实,因而也努力把好好代表部落这件事当成自己的职责。

玛希·雅莉克丝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夏勒?……不行,我这个周末没时间陪他们……欸,你最近至少有三次都是到了最后一刻才跟我换时间……”

他知道那是她丈夫,他们争执是为了搞清楚他们的小孩这个周末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一起过。所以小孩得避免同时和他们的爸妈一起过周末吗?这是喀卜隆呐克人的禁忌吗,就像因纽特人有个禁忌是绝对不能说出死者的名字?

5

“搞什么呀!笨蛋!”玛希·雅莉克丝对一个想跟她抢道的驾驶员大骂。她漂亮的脸庞瞬间变成一副愤怒的面具。

她说要载他回旅馆。现在他就坐在她身旁,看她开着她的小车在车流当中,熟练的技术令他印象深刻。不过,他当然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因为他觉得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有违一个骄傲的因纽特人应有的尊严。而且他在石油基地附近已经见过雪地摩托车,汽车不过就是雪地摩托车的一种变形罢了。再说,喀卜隆呐克人的生活方式里头藏着更多更新的事,对他来说,这比他们的机器更新奇。

玛希·雅莉克丝超过去的那辆大车没多久就追上了他们,停在他们前面,动也不动。玛希·雅莉克丝想要绕过它,但是不可能,因为他们此刻正陷在车流里。大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体格也很庞大的男人下了车,开始咆哮。

“妈的,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车是怎么开的?”

尤利克问玛希·雅莉克丝认不认识这个跟她以“你”相称[1]的男人。

“才不认识呢。讨人厌的家伙。”

体格庞大的男人走到玛希·雅莉克丝的车门旁,开始大声嚷嚷着一些在尤利克听来像是辱骂人的话——总之,他从来没在拉封丹寓言或其他小时候看过的作品里读过这些字眼。其他的车子都堵在他们后面,喇叭声不绝于耳。

“得让他停手才行。”尤利克说。

“您别动,尤利克,这样对事情没有帮助。”

可是任由一个女人被侮辱是不可能的,这是非常严重、非常有失名誉的事。于是他走下车子。

尤利克在因纽特人当中算是高的,但是在这里,他算是中等身材,属于瘦的那一型,尽管他的肩膀很宽。

“噢,你这个黄种人,你最好静静地别出声,”那个男人说,“不然我三两下就摆平你!”

那男人显然错估了形势。

尤利克走回来坐在玛希·雅莉克丝身旁时,她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只见那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回车上,在一阵喧嚣的喇叭声中把车开走了。

“老天,”她说,“如果您出了什么事……”

然后,突如其来地,她以近乎欢乐的语气说:

“干得好,您对他做的!”

不过她又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尤利克,您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了。尤其是,绝对不可以在这里跟人打架。”

“就算为了保护一个女人也不行?”

“噢,我又不会有任何危险,车门是锁住的。”

可是名誉,他心想,他自己的名誉,还有她的名誉呢?显然,他在这里还有很多规矩要学。

车子在旅馆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他。

“好,我明天早上过来接您。”

他望着穿制服的门房服务生走近车子,心里想的却是即将再度降临的寂寞夜晚。

“尤利克,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猜对了。在她温柔的目光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赤裸裸地在她面前,像个小孩,什么也藏不住。他听到自己低声喃喃:

“没事,没事,一切都很好。”

可是她不相信。

“旅馆里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习惯……一个人独处。”

他看见玛希·雅莉克丝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又大又圆。

“哎呀!当然是这样的!我怎么没想到!在你们那里,你们是从来不会落单的。”

“对呀。”

“所以你昨天夜里才会打电话给我?”

他觉得自己脸都红了。这样子在一个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心事,真是太丢脸了!他恢复镇定,对她说今天晚上不会有问题了。(说不定他可以再找昨天晚上的那个年轻女人过来?)玛希·雅莉克丝似乎不相信他说的。

“我觉得您在这里好像并不快乐。这是一件痛苦的事。”

“是啊,不过我可以忍受。”

她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在嘲笑他。

“我才不信呢!尤利克,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没意义的痛苦呢?其实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早该想到的……”

她正在伤脑筋,可是门房服务生已经等着要把车门打开了。

“我可以带您去大使馆,他们有一些房间是给雇员用的……可是如果这样,教科文组织那边一定又会有意见。而且,您在那里可能还是自己一个人……”

她看了看她的手表。

“……要再安排,时间也有点晚了。”

她没再说话,而是看着他。

“我亲爱的尤利克,还有另一个办法。如果您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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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的圆满大同小异,残缺却可有万千种演绎。十八个故事,十八段孤独情缘。联合报文学奖首奖得主陈麒凌深度解读爱之无常。她深谙人性之变,又信仰人情之美,笃信求之不得是爱情最好的信仰。在其笔下,佛教苦谛“爱别离”“求不得”被赋予浓烈的宿命主义美感。读她的文字,你是可以略带一点猎奇的。书中女子,或一身孤勇赴会,却在万水千山后蓦然止步;或卑怯柔弱,却会为一个疯狂的念头孤注一掷。藏在文字背后的讲述者有时像是一位天真善言的少女,有时又似惜字如金的沧桑老人,哪一个都是她,哪一个又都不全是她。
  • 网游之诸神竞技场

    网游之诸神竞技场

    在诸神眼中他叛逆不拘一格,在恶魔眼中他才是万恶之源。是对是错,是正义是恶魔。靠说的没有用!先打赢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