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行云扔在院子里,然后潇洒地走掉——沈璃是这样想的。但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将他架了起来,扔到了后院的摇椅上。
沈璃觉得他应该为这些日子看过的笑话付出代价,而不是这么轻而易举地死掉。她在屋里翻了许久,终于找出了行云平日里吃的药,费了好一番工夫煎好。她端着药,走到行云面前,见他还晕着,便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牙关掰开,一碗刚熬好的药吹也没吹一下,便要倒进行云嘴里。
“等一下!”生死关头,行云忽然开口。他脸色苍白,闷声咳了两下,轻轻推开沈璃的手,叹息道:“我自己来吧。”
沈璃挑眉,“你是在玩苦肉计吗?”
“不,是真晕了一瞬。方才醒了,只是想享受一下被人照顾的滋味。”行云失笑,“不过我好像想太多了。”
“你何止是想太多!今日吃了我的腊肉,又戏弄了我这么些天,竟还妄想要我照顾你!”沈璃按捺住怒火,掀了衣摆,一甩屁股,下意识地便要往地上坐,突然记起自己如今已不是鸡身,她已半蹲的身子又僵硬地直起来。
而行云已不要命地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来,“你瞅,还是做鸡比较自在。”病容之下的眉眼竟有种别样的动人心魄。
此时,不管行云美得多么倾国倾城,沈璃只握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还能找到一个我不杀你的理由吗?”
她这本是杀气极重的一句话,但行云听罢只轻浅一笑,“别闹了,药给我吧。厨房里有我给你留的半块腊肉,回头煮肉汤给你喝。”
这话简直是四两拨千斤。
拳头再也无法握紧,沈璃觉得行云定在这个屋子里布了个什么奇怪的阵法,让她慢慢变得不像那个魔界的王爷了。
恢复了人身,但内息仍旧不稳,法力也只有一两成,沈璃一下午都在琢磨,自己要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小院。行云的阵法摆得好,在这里能恢复得更快些;但若一直待在这里,魔界的人只怕很快便会寻来,到时这个凡人……
“帮我取下腊肉。”行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钻出来,“那块肉挂得太高了,我直不起腰,取不下来。”
沈璃瞥了行云一眼,只被揍了一拳便痛成这副德行,他若是对上魔界的追兵,那还了得,非直接魂飞魄散了不可。沈璃叹息一声,“在哪儿?”
她进了厨房,往上一望,半块腊肉挂在梁上。行云在一旁递了根杆子给她,沈璃不接,从架上抽了个空碗,往空中一抛。陶碗碗边如刃,飞快地割断挂腊肉的细绳,在碰壁之前又绕了个圈转回来,恰好接住掉落下来的腊肉,又稳稳妥妥地飞回沈璃的手里。
显摆了这么一手,沈璃十分得意,她斜眼往旁边一瞅,本欲见到凡人惊叹仰慕的目光,哪想却见行云撅着屁股从灶台下摸出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递给她道:“太好了,既然你有这手功夫,顺道就把我这厨房梁上的灰都给咻的一下抹抹干净。”
沈璃端着碗,盯着他手中已看不出颜色的抹布,语气微妙地问:“你知道你在使唤谁吗?”
行云笑道:“我又没问过你的身份,怎会知道使唤的是谁。”
沈璃脸色更加难看。
行云无奈地摇头,扔了抹布,“好吧好吧,不抹便不抹吧,那你帮我提两桶水进来。”沈璃将碗一搁,眼一瞪,正欲发作,却见行云捂着胃道:“痛……肉煮了还不是喂你。”
沈璃一咬牙,扭身出门。狭窄的厨房里,怒气冲冲的她与行云错身而过时,胸脯蹭过行云的胸膛。
这本是一次不经意的触碰,若是沈璃走快一些,或许两人都没甚感觉。但偏偏她穿了行云的衣裳,宽大的衣摆被卡在墙角的火钳钩住,沈璃身子一顿,便顿在了这尴尬的时刻。
行云往下一瞥,随即又转开了眼,往旁边稍稍挪了几步,轻咳两声道:“你看,我说不大方便是不……”
沈璃将被钩住的衣角拽出,神色淡然而傲慢,“什么不方便?大惊小怪。”她迈步走出厨房,像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一样。
行云倚着灶台站了一会儿,待胸腔里稍稍升高的热度退去,他微微弯腰,目光穿过门框,看向院内墙角。某个嘴硬的女人正趴在水缸上舀水,可她趴了许久也没舀出一瓢水来。
行云侧过头,不自觉地用手揉了揉胸口。这水怕是等不来了,腊肉还是爆炒了吧……
这小院,果然不对劲!沈璃看着水缸之中自己的投影,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戳了戳,那脸颊上的两抹红晕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给她画上去的吗?为什么她感觉这么不真实?
碧苍王因为一个凡人……脸红了。
“咯咯哒,吃饭了。”
沈璃不知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了多久,忽听这么一声唤,千百年来难得热一次的脸颊立马退去红晕。她扬声道:“本……姑娘名唤沈璃!你再用唤畜生的声音叫我一次试试!”她一扭头,却见行云端着一盘菜站在门口。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不知为何,他有一些愣怔。
沈璃奇怪地打量他。行云一眨眼,倏地回过神来,再次拉扯出唇边的笑,道:“沈璃,吃饭了。”
这话一出,又换沈璃愣了愣。她听过“王爷,用膳了”,听过“沈璃!与我来战!”这样的言语,但从来没人试过另一种搭配,把她的名字和那么日常的三个字加在一起……
沈璃甩了甩脑袋,迈步走向行云,“肉若是做毁了,你得再赔一块。”
行云低笑,“若是做得太好吃了又该如何?你赔我一块?”
沈璃一琢磨,“若是好吃,以后你就当我的厨子好了。”
行云浅笑不语。
一个能把馒头做成美味的人,做的肉岂会难吃。结果便是第二天行云欲去郊外野山上挖山参的时候,沈璃死活不让,硬把两块石头大的金子往他衣服里塞,“买肉!”
拿这么大的两块金子去买肉,他只怕立马便会被抓进官府去。行云不肯,推托之时忽听叩门声响。沈璃眉头一皱,将两团金子一扔。一落地,那金子便褪去了金灿灿的光芒,变成了两块石头。
行云要去开门,沈璃将他一拦,“我去。”也不听行云说什么,她上前两步拉开门。
门外是两个身着深蓝衣裳的侍卫。两人看了沈璃一眼,抱拳鞠躬,“叨扰,我家主子今晚欲前来拜访二位,还请二位在家等候一天,我等也好在贵府布置一番……”
“为何他要来我们便要接待?”沈璃皱眉,“今天没空,让他回去等着,空了叫他。”言罢便要关门。
两个侍卫哪里受过这般冷遇,登时一愣,双双伸手,欲撑住门。哪想这女子动作看似轻巧,待他俩推门的时候却有股大力自门后传来,将两人震得往后一退。他们对视一眼,正打算动真格,那快关上的门却又倏地打开,换了个青衣白裳的男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将那女子挡在身后,问两名侍卫:“你们要来布置?甚好,进来吧。”他让开一步,合作的态度让两人狐疑地皱眉,但还是跨了进去。
行云将他们领到厨房,往梁上一指,“啊,你们瞅,这上面可脏了,得清洁一下,抹布在灶台下面。”他拍了拍一人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啦。”然后又领着另外一人走到了厅里,“这里也有许久没打扫了,你帮我弄干净,晚上我好宴请你们主子。”
他给两人安排好了工作,自己将背篓一背,“沈璃,监工,我挖了参就回来。”
院门关上,掩住行云的背影,留沈璃抽搐着嘴角。这家伙……简直奇怪得让人无法理解!
至夜,前院。
行云煮了一壶茶,放在院中石桌上。看着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他很是满意。外面传来脚步声,沈璃抱着手站在院门口,神色不悦。行云对她笑道:“好歹也是要见一国太子,为何却哭丧着脸?”
“谁哭丧脸了?”沈璃道,“不过是已经预见到了那个皇太子的德行。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属下,来了两拨人都如此傲慢无礼,你觉得主子会好到哪里去?”
行云笑着抿了口茶,没说话。
一顶繁复的轿子在门前停下,宽大的轿身几乎将小巷撑满。明黄的身影从轿子上缓步走下。沈璃眯眼打量他——一双丹凤眼,一张樱红唇,倒生了副好相貌。不过这胖成球一样的身材是怎么回事?
皇太子进门前上下打量了一下门口的沈璃,然后挪动身子往院里走。他身后的随从欲跟,沈璃一伸手,“桌上只有一个茶杯,只请一人。”一名青衣侍卫立即把手摁在刀柄上,圆润的皇太子却摆了摆手,“外面候着。”
大门掩上,院里看似只有行云、沈璃与皇太子三人,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在今天的一番“布置”之后,这屋子里已多了太多藏人的地方。
皇太子在石椅上坐下,“见公子一面着实不易啊。”
行云浅笑,“还是比见太子容易点。”
沈璃自幼长在魔界,魔界尚武,不管是官是民都为人豪爽耿直。她也是如此,最烦别人与她打官腔,也不爱见人客套。她往厨房里一钻,在锅里盆里翻起吃的来。
“听闻公子能通鬼神、知未来,吾欲求一卦,不知公子给占还是不给占?”
“不占。”
听他如此果断,太子脸色一沉。行云只做不见,“我既不爱行占卜之事,也非通鬼神之人。太子若有疑惑,还请另寻他法。”
“呵,”太子冷笑,“公子无非是想抬抬身价。成,你若能算中我心中之事,我允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爵,待我登基,奉你为国师也无不可。”
行云摇头,“不占。”
“公子莫要不识抬举。”太子左右一打量,“今日我要踏平你这小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行云喝了口茶,不知想到什么,轻声笑了出来,“太子如此大费周章地过来,不过是想知道自己何时能登基罢了。但天子寿命关乎国运,不是在下不肯算,而是确实算不出来。太子今日要踏平此处,我看却也不易。若说是坐平此处,倒还有几分可能。”
皇太子脸色一变,拍桌而起,厉声道:“好大的狗胆!”
沈璃自厨房往院里一瞅,只见一名青衣卫从暗处蹿出,将一把利剑比在行云脖子上。太子怒极,竟将面前那壶热茶往行云身上一砸,行云欲躲,却被身后的人制住动作,热水霎时泼了他满身。
沈璃听见行云闷哼一声,想来是被烫得厉害。她瞳孔一缩,心底蹿起一股邪火,正欲上前,另外两名青衣卫却落在沈璃跟前,拔剑出鞘。沈璃冷笑一声,一脚踹开跟前一人,直将那人踹得飞了出去,撞上行云背后那名青衣卫,两人摔作一团。余下一名挡住沈璃的青衣卫见状,一剑刺来。沈璃不闪不避,却伸手一握,径直抓住剑刃,掌心收紧。那精钢剑被她轻轻一捏,像纸一般皱了起来。青衣卫惊骇得松了剑柄,连退数步。
沈璃甩了剑,理也不理他,身法如鬼魅一般晃到墙角水缸前。她舀起一瓢水,手臂一甩便泼了出去。凉水如箭,泼在皇太子身上,力道大得竟将他生生打下椅子,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哎、哎哟……”皇太子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满了肉脸。
沈璃大步上前,一把拎住太子前襟,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盯着他的凤眼问道:“滚,还是死?”她身上煞气澎湃,眼睛在黑夜中隐隐泛出骇人的红光。
“大、大胆妖孽……”太子吓得浑身抽搐,还欲强作淡定,但见沈璃眼中红光更盛,他立马改口:“走,走!”
沈璃拽着他的前襟将他拖到门口,拉开院门,一把将他扔到院子外面。金贵的皇太子立时被众人接住,有侍卫拔刀出鞘,沈璃冷笑一声,盯着皇太子道:“看来你们还是更想死在这里。”
太子连滚带爬地钻进轿子里,大喊:“走!还不快走!你们这群废物!”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小院又恢复寂静。沈璃没好气地关上门,回身见行云正用凉了的湿衣裳捂着自己的脸,望着院子里湿淋淋的地面叹气。沈璃心中莫名一火,“你傻吗?平日里看起来高深莫测,怎么在别人面前就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行云望着气呼呼的沈璃,轻轻一笑,“我没你厉害,也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他不过是个凡人而已,逃不脱生老病死,也离不开这俗世红尘。
看着他脸上被烫出的红印和苍白的唇色,沈璃忽觉心头一堵,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是啊,他本来就是个普通人,这么点温度的水都能将他烫伤,被学武之人制住便半分也动不了,除去能知天命,他也只是血肉之躯……
沈璃往石椅上一坐,默了半晌,撇过头,含混不清地问道:“今天,我这么做,是不是让事情变得很糟糕……给你添麻烦了?”
碧苍王一向揍人揍得很爽快,但这次竟能在惹事后反省,这要是传回魔界,不知多少人都得惊叹。
“是,也不是。左右这娄子是我自己捅的,你不过是让它破得更大了一些。”
沈璃好奇,“你到底与他说什么了?”
行云笑望她,道:“大致归纳一下,可以这样说——他让我做他的人,我不允;他威胁我要踏平此处,我笑他只能坐平此处;他恼我笑他身材,便动手,而后又让你给揍了回去。”行云无奈地摇头,“看来说人身材实在是大忌。”
你可真是活该啊……
行云唇边的笑忽然微微一敛,“此人固执傲慢,又有不臣之心,若将国家交到这种人手里,只怕天下难安。”他仰头望天上的星星,半晌后,道:“天下怕是要易主。”
沈璃诧异,“你不是不喜欢占卜未来吗?”
“这不是占卜。事关国运,我便是想算也算不出什么东西来。”行云起身回屋,声音远远地传来,“他的品性是看出来的,至于未来……是可以让它慢慢往那个方向发展的。”
又说得这么高深莫测,沈璃撇嘴,她已经摸不清这人到底是强大还是弱小了。
“沈璃,帮我提点水来,我要熬药膏。不好好治治,我可得破相了。”
沈璃咬牙,“使唤人倒是高手。”
厨房里传来两声闷咳,沈璃恼怒的表情微微一敛,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乖乖走到水缸前舀了一桶水,拎到厨房去。“回去躺着,”沈璃将行云从灶台边挤开,“我来弄。”
行云一怔,却站在原地没动,只见沈璃将药罐子鼓捣了一会儿,果然转头问他:“药膏……怎么弄?”
行云低低一笑,“还是我来吧。”
帮不上忙,沈璃只有在一旁看着,两人倒是难得安静地相处了半晌。药快熬好时,沈璃忽然道:“今日我若不在,你待如何?明明经不住打,却还要装成一副什么都行的样子。”
“你若是不在,我自然就不会那么猖狂了。”行云一边搅拌罐里的药一边道,“可你不是在吗?”他说得自然,听得沈璃微微一愣,他却看也不看沈璃一眼,继续笑道:“你比我还猖狂许多啊,衬得我那么随和。那一身彪悍之气,实在是十分帅气。”
帅、帅气……
何曾有人这般直接地夸过沈璃?她生气时散出的凶煞之气,常叫周边之人避之犹恐不及,谁会来夸奖那样的她?
沈璃愣愣地望着行云微笑的侧颜,他脸上还带着被烫红的痕迹。
沈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心上轻轻扫过一样。
“你把那块布递我一下,罐子太烫,拿不起来。”行云似乎说了什么话,沈璃晃神间只听见了后面几个字。她脑子尚有几分迷糊,察觉行云要转头看她,沈璃立马挪开视线,伸手便去拿药罐。行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握着滚烫的药罐把手,把里面的药都倒进了盆里。
直到放下药罐子,沈璃才反应过来掌心有点灼痛。她眨巴了两下眼,掌心在身上胡乱抹了两下,“喏,药倒好了。”
见沈璃小孩一样把手藏在背后抹,行云叹息一声,“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他轻轻拽出沈璃藏在背后的手,借着灯光仔细打量,见她手掌和指腹被烫得红肿,便道:“待我做好药膏,你也敷上一些。”
被行云握住的手腕有些奇怪,沈璃不自在地抽开手,慌乱之间,随意捡了个话题道:“昨天,我只说你是个怪人,你都计较得拿腊肉来气我。这回你在那皇太子手里受了两次伤,怎么没见你生气?你是觉得我好欺负一些吗?”
“你怎知我不生气?”行云将药渣滤出来碾碎,“只是收拾人这事儿,是最急不得的。”
沈璃一愣,“你?收拾皇太子?”
行云浅笑,“沈璃,明天陪我出门吧。”
“哦……嗯?等等,为什么你让陪我就得陪!”
为什么让沈璃陪?自然是因为闹了那么一出后,那皇太子岂有善罢甘休的道理,这之后的日子里当然会有杀手在身边潜伏,伺机动手。
行云岂会想不通其间关节,自然得时时刻刻拉着武功高强的沈璃。
两人一路行至一处府邸前,沈璃抬头就看见门楣上那三个大字,“睿王府?”
行云点头,“皇帝有七子,太子为嫡长。这睿王是庶出的长子,可他母妃如今荣宠正盛,其背后更是有盘根错节的世家力量植根朝堂。若要论谁能与太子相抗,唯有他了。”
沈璃听得愣怔,“你平日看着淡泊,这些事倒知道得清楚。”
“昨晚之前,我确实一点不知。”行云浅笑,“不过要收拾人,总得做点准备才是。”行云话音刚落,忽听街拐角处传来鞭响,这是清道的声音。鞭响至府门转角处便停住了,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慢慢驶来。行云缓步走上前,扬声道:“方士行云求见睿王。”
马车里沉默了片刻,“方士?”对方声音嘶哑,他仿似冷笑了两声,“好大胆的方士,你可知今上最厌恶的便是尔等招摇撞骗、妖言惑众之人?”
行云一笑,“如此,殿下可叫我谋士。在下有一计欲献于殿下,可助殿下成谋略之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本王为何要信你?”
“昨夜太子欲寻此计而未得……”行云一句话说一半,“殿下若有心,不妨入府再谈。”
马车帘子掀开,一名身着绛紫锦服的男子自车中踏下。他身材英挺,只是面上一道伤疤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至嘴角,看起来狰狞可怖。
睿王将行云上下一打量,又瞟了一眼一旁的沈璃,嘶哑着声音道:“把他们带去后院。”
王府自是极大的,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沈璃自幼生长的魔界,毗邻墟天渊,那墟天渊中镇压着作恶多端的恶鬼妖兽,常年煞气四溢,溢得魔界终年笼罩在雾瘴之下,不见天日。便是魔君府里也没有一根草,更别提这满院子的花和一湖波光潋滟的水了。可此处大是大,美也极美,雕梁画栋看得人目不暇接,但沈璃偏就不喜欢这里。太过刻意勾勒出的景致将屋子里的人心都掩盖起来,四处皆透着一股死气与压抑,比不上行云的小院自然舒心,甚至比不上魔界荒地的自由自在。
跟着府中下人行至一处亭台,睿王已换好了衣物坐在其中。行云与睿王见过礼,打了两句官腔便聊起朝堂政事。他们二人聊得起劲儿,沈璃却听得直犯困,见无人注意,便借尿遁逃了出来。
离开后院,沈璃轻而易举地甩掉几个引路的奴仆,自己大摇大摆地逛起王府来。
池塘中小荷方露尖尖角,沈璃看得动心,将身子探出白玉石栏,便要去摘那花苞,忽闻背后有女子惊呼,“你做什么?别动我的荷花!”
沈璃闻言收手,侧身欲看背后是谁,却见一个粉色的身影朝前扑来。这廊桥护栏本就矮,那女子这么一扑,大半个身子都冲了出去。沈璃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腰带,将她往回拉,但不料力道没控制好,竟刺啦一声将她腰带扯断了。
女子繁复的衣裙散开,里面的亵裤也险些掉下来。她又是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拎住衣裙。可拽了上面顾不了下面,她心中一急,只好蹲在地上把脑袋抱住。
姑娘好聪明!这样丢了什么也不会丢脸了!
沈璃心中赞叹,但手中握着那块撕下来的碎布还是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想到你这裙子这么……呃,这么脆。”
闻言,姑娘悄悄从手臂里抬起头来,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沈璃,“你是女人?”
沈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很不明显吗?”
自从沈璃恢复了人形,平日里便穿着行云那身脏衣服在院子中来回晃,左右她的战服都比那脏十倍不止,所以她也懒得计较。但今日既出门,沈璃便一拍手,将素日的装扮变了出来——束发深衣,英俊有余而纤柔不足。从背影上看,确实像个男子。
粉衣姑娘脸颊一红,摇了摇头,声音软糯,“还是挺明显的,只是从后面看不见。”
从后面看见了才奇怪吧……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沈璃见这姑娘肤如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水灵灵的勾人,一时竟忍不住起了调戏之心。她倏地伸手拽了一下粉衣姑娘的裙摆,那姑娘脸颊红得更厉害,蹲着往旁边挪了两步。沈璃觉得好玩,又拽了她两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道:“姑、姑娘别玩了……你若好心,便帮我寻根腰带来吧,我这样……没法起来走路。”
“腰带?我这里有啊。”说着沈璃便站起来解腰带。她这衣裳,外面的束腰紫带装饰作用大过实际作用,衣服内里还有一根细腰带系着下身衣物。她欲拿外面的紫色束腰给姑娘救急,但那姑娘却忙伸手捂眼道:“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我这里面还有……”沈璃话未说完,忽听有人惊呼,“贼子大胆!竟敢在睿王府放肆!”
此时沈璃解着腰带,姑娘蹲着捂眼,从背后看起来正是一幅不堪入目的景象。沈璃往后一看,两名家丁打扮的人正急急往这边奔来。粉衣姑娘蹲在地上冲他们慌乱摆手,“别过来别过来!”
两名家丁脚步一顿,“大胆小贼竟敢挟持小荷姑娘!”
沈璃抽了抽嘴角,“不……”不等她说话,一名家丁已往回奔去,看样子是去喊人了。沈璃心道:糟糕,这姑娘亵裤掉了,待那人叫来一堆侍卫,难不成要一堆壮汉围着她看吗?凡人女子对清誉看得重,这是要将她看死啊。
沈璃揉了揉额头,转头对小荷道:“不如我先带你走。”
小荷已急出了一头的冷汗,“去、去哪儿?”
沈璃思量间,那家丁已引着一队侍卫奔了过来。小荷拽着她的衣摆,已经带了哭音,“这可如何是好啊?”
沈璃叹息,“为今之计,只有遁地而走。”
“炖什么?”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声低沉沙哑的呵斥,“吵什么!”
小荷面上一喜,可转念一想,却拽着沈璃的衣摆,又往她身后挪了几步。沈璃往人群外一瞅,见睿王与行云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行云远远地望着沈璃,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睿王走近,打量了沈璃一眼,目光一转又落到蹲在地上不起的小荷身上。他眉头一皱,声调却柔和,“怎么了?”小荷拽着沈璃的衣摆不说话。沈璃叹息,“先让你这府里的侍卫们退开吧。”小荷附和地点头。
睿王挥了挥手,众人散去。察觉到小荷松开了手,沈璃立即挪到一边,轻咳了两声,还没说话,便见睿王弯下身子,将耳朵放在小荷唇边。小荷轻声对他说了几句,睿王一怔,唇角竟有弧度扬起,连脸上的伤疤都在这一笑之下变得柔和。他脱下外衣,盖在小荷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将走之时忽而转头对行云道:“公子不如在小王府中住下。”不过片刻交谈,睿王言语间竟已对行云客气了许多,这话中更有对行云提出庇护之意。
沈璃一琢磨,也成,有睿王府的庇护,她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哪想行云却摇头道:“多谢睿王好意,只是今日我献计于睿王,便是求能安心住在自己的小院中。而且,我若住进来,怕是会给睿王带来些许不便。今日在下就先告辞了。”
睿王也不强留,点点头,自行离去。
“你倒真是片刻也不得消停。”待人走后,行云数落沈璃。沈璃却难得没有与他呛声,反而是望着睿王离去的方向皱眉深思。行云看着她,“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沈璃挑眉,“不,我只是奇怪,一国皇子为何要豢养妖灵。”
行云微怔,沈璃摆手,“算了,也不关我的事。”她一转头,盯着行云道:“倒是你,为何不顺势留在王府中?你这样……”让她怎么走?话没出口,行云拍了拍沈璃的脑袋,“别吵了,睿王大方,给了我一些银钱,今天去买肉吃吧。”
沈璃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罢了,看在这么多天朝夕相处的分上,就再护他几天吧。
熏香袅袅,窗户掩得死紧,墙壁四周贴满了辟邪的符纸。皇太子坐在檀木桌后,神色冰冷,“睿王府,他们倒是会找地方。”青玉佛珠被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瓷杯一颤,水纹震动,跪于桌前的黑衣杀手大气不敢出。“这下就更留不得他们了。我倒要看看,那妖孽还有什么能耐。”
小院中的葡萄叶随风而舞,沈璃望着叶子,觉着自己约莫是吃不到它结的果了。行云做的东西那么好吃,他种的果树结的果子应该也很甜吧。她下定决心要在三天之内离开,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留了,强留此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皇太子的威胁尚能避开,但是魔界的威胁……不是一个凡人应付得了的。
嘭的一声响,沈璃探脑袋往前院一望,见行云正费力地搬动院中的石头。汗水从他脸上淌下,他像是计算着什么一般,嘴唇轻动,念念有词。鲜见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沈璃不由一时看呆了,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没有那纸婚约就好了。
若是没有那婚约,她就不用逃婚,也不用这么急着离开,她就可以……
可以……
什么?
沈璃恍然回神,被自己突然蹿出来的念头惊得忘了眨眼。她心里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沈璃。”一声呼唤自前院传来,打断了沈璃的思绪。她甩开纷杂的情绪,往前院走去。
院中的石头已经被重新排列过,行云站在大水缸前对沈璃招了招手,“咱们一起来抬一下这水缸。”沈璃一撇嘴,走过去,单手将半人高的水缸拎起来,问道:“放哪儿?”
“那边墙角。”行云一指,看着沈璃轻而易举地把水缸拎了过去。他道:“院里的阵被我改成了极凶之阵,你记住别到前院来。特别是晚上,要出门也得和我一起。”
沈璃知道行云在这方面有点本事,但始终觉得他一介凡人,凝聚日月精华的阵摆得好,却不一定能摆出什么凶阵来。况且,再是凶煞的阵,还能凶得过她这魔界一霸?是以她只将行云这话当耳旁风听了听,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转了话题问道:“怎么突然改了阵?”
行云一笑,“还不是为了你我能睡个好觉。”
像是故意要和行云的话作对似的,至夜,万家灯火熄灭之时,小院外忽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念经声。行云在里屋用被子捂住耳朵叹息,“没料到竟来如此拙劣的一手,实在是我太高估皇太子了。”他这里没念叨完,在隐隐约约的念经声中,忽闻一声清脆的响动。行云立即翻身而起,抓了床头的衣裳随手一披,便走进厅里。
沈璃变成人后便一直睡在厅里用条凳临时搭成的床上,夜夜他起来喝水都能看见她稳稳当当地躺在细窄的条凳上,望他一眼,又继续睡觉。是生性警惕,也是对他放心。
而今天条凳上已没了沈璃的身影。行云心道不好,忙走到厅门口,向院里看去。凶阵中已倒了五人,除去三名黑衣人,竟还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几个不速之客此时皆面无人色地趴在地上虚弱喘息,这院中便只剩一人背脊挺直地矗立在小院之中。这个叫沈璃的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弯下她的膝盖和背脊,要强得几乎让人无奈。
便在行云叹息之时,沈璃紧闭的双眼中忽然流下两道血痕,触目惊心。偏生她拳头仍旧握得死紧,连唇角也不曾有一分颤动。行云知道这阵不会轻易伤人性命,只会触动人心深处的恐惧,击碎理智,让人倒下。且此阵遇强则强,此前从未有人在这凶阵中撑这么久,沈璃继续这样死撑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行云竟没按捺得住冲动,一步踏入前院,迈入他亲手布下的凶阵之中。
这一瞬间,他看见沈璃忽然七窍流血,紧握的掌心倏地松开,身体慢慢倒下。行云一闭眼,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迈步向前。等他再睁眼时,刚才那画面便如同梦一样,不复存在。沈璃仍旧握着拳头站在那里,脸上也只有两道血痕。
没有行云那般定力,沈璃的整个世界都在倾塌。魔界的子民尽数消失于赤红的熔岩之中,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向她伸出求救的手,而她却被束缚着无法动作。巍峨的魔宫化为尘土,她正为魔君的生死而担心,恍然回头,却见一袭黑袍的魔君将她双手缚住,声色冰冷,“这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地方,你们也不该……”心头一空,沈璃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魔君张开了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撕下她的皮肉,要将她活活吃掉!
不……
“沈璃,”一声轻浅的呼唤仿似自极远处传来,却定格了所有画面,“醒过来。”
谁在叫她?
眼睛一痛,一张熟悉的脸庞闯入视线之中,“都是假的,没事了。”
那些赤红纷乱的场面渐渐褪色,双手也重获自由。沈璃看着那人周围的场景慢慢变得真实。行云用手撑开她的眼皮,呼地往里面吹了口气,又道:“快醒来。”
眼睛被吹得干涩不已,沈璃忍耐地闭上眼。行云却道她未醒,又强行掰开她的眼皮,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再吹,沈璃扭过头躲了开来,“别吹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快瞎了。”
行云笑了笑,将沈璃另一只手一拽,“总之,先离开这个凶阵再说。”
沈璃被他牵着走,看到自己手背上印下来的血痕。这个凶阵竟如此厉害!她抬头望着行云的背影,失神地问道:“因为是布阵者,所以凶阵不会伤害你吗?”
“这不过是个阵法,它怎么会认人呢?”行云声音淡淡的,“不过是心无所惧,让这阵无隙可乘罢了。”
心无所惧……沈璃沉默,心无所惧又何尝不是心无所念。行云此人,实在太过寡淡。不过……沈璃垂眸,目光落在相握的双手上,这人,也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呢。
行云一言不发地拉着沈璃走进厅里,只字不提刚才踏入阵中那一瞬间看到的画面。
“这些人怎么办?”沈璃指着地上躺着的几人。
“等天亮之后把他们拖出去便可。”
“外面念经的和尚呢?”
行云沉吟,忽听念经之声一停。“都是群废物!”一个青年的声音拔高,他冷声下令道:“直接给我烧了。”紧接着一支燃烧着的箭猛地自屋外射进来,扎在屋檐上。木制的屋顶没一会儿便跟着燃了起来,像是触动了机关一般,无数支火箭从外面射进屋来。
沈璃皱眉,“他们自己的人都还没出去,便想着放火吗?”
行云没有应声,他扭头往后院一看,那里也是火光一片。葡萄架被烧得微微倾斜,院内凶阵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他这小院里的每一样物体皆是阵中的一部分,彼此息息相关,一物受损必会牵连整个阵法。行云见此境况,眉宇间却没有愁色,反而笑道:“这么多年,我倒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一些。”
他这小院左右都连着邻里,若此处烧了起来,必会殃及旁人。他本以为皇太子只会对付他一人,却不承想,王公贵族竟把百姓的命看得如此轻贱。
“是我思虑不周,害了旁人。”
沈璃瞥了他一眼,“你也会愧疚?”
行云浅笑不语,只是唇角的弧度却有些牵强。沈璃挪开目光,胡乱将脸上的血痕一抹,迈开两步,声音微沉,“最后帮你一次,今天这院落烧了,明天你便去睿王府吧,我也该走了。”
她第一次把离开的话说出口,行云一愣,只见她手一挥,银白色的光华在她手中凝聚,不过一瞬,一杆红缨银枪蓦地出现在她手中。枪上寒气森森逼人,映着火光,在沈璃手中一转,流转出了一丝锋利的杀气。
沈璃脚下用力,径直撞破屋顶跃上空中。手中银枪在空中划出四条痕迹,她一声低喝,四道银光如章印下,小院四周的院墙轰然坍塌,与周围的房子隔开了两尺来宽的距离。今夜无风,这里的火便燃不到别人家去了。
沈璃身形一闪,落在院中。此时没了院墙的阻隔,她把外面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数十名握着弓箭的侍卫颤抖着往后退,唯有一名青年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盯着她。
沈璃毫不客气地把地上晕倒的五人尽数踢出去,让侍卫们接了个满怀,“本王今日不想见血,都滚吧。”
青年双眼一眯,正要开口,他身旁立即有侍卫阻拦道:“苻生大人小心,这妖孽厉害!”
竟是太子不放心,将自己的亲信也派了过来。苻生闻言冷笑,“今上有七子,皆可称王,你这妖孽何以为王?”
沈璃的笑却比他更冷,“乃是混世魔王!”言罢她银枪一挥,银光划过,众人只觉腰间一松,佩刀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与刀一起落下的还有众人的腰带与裤裆。众人一慌,手忙脚乱地提裤子。
沈璃勾唇一笑,弧度还没变大,背后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眼。行云语带叹息,“别看。”
沈璃一愣,任由温热的手掌覆在脸上,一时竟忘了呵斥他放开。不管沈璃这些日子在行云面前做过多少彪悍的事情,他好像一直都用平常的目光将她当一个姑娘家对待。
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女子……
众人趁此忙捡了刀,拎着裤子一哄而散,只剩下苻生好端端地立在原地。他神色未显半丝窘迫,反而暗含几分深思。目光在沈璃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竟也不再发声刁难,转身离去,唯余烧得火光冲天的屋子和院前两人。
沈璃收了银枪,却没有拨开行云的手。睫毛在他掌心刷过,她道:“走吧,我送你去睿王府。”
然后她就该离开了。
“嗯。”行云应了一声,放开沈璃,却望着大火道:“再等等吧。”
沈璃侧头望向行云,见他瞳孔中映着熊熊烈火,唇角难得没有了弧度。她恍然忆起行云昨日对睿王说的话,他想守住这个小院,因为这里是他的家。而如今他的容身之处被付之一炬,他的心情,怎会好受?
沈璃拳头一紧,若是可以,她是想向那皇太子讨回这一笔账的。只是她如今在此处动用了法力,魔界追兵只怕不日便会杀到,她不能继续逗留了。沈璃望着渐渐化为灰烬的小院,知道在这里的日子确实应该告一段落了。但是,心底这种从未有过的堵塞,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还要烧多久呢。”在沈璃垂眸不语时,行云忽然喃喃自语道,“烧完之后,不知道后院池塘那几条鱼还能捡来吃不,白养这么些日子多可惜。”
“你……竟是在琢磨这个?”
“不然还能琢磨什么?”
沈璃深吸了一口气,拽着行云的前襟,遁地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