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四郎心想,“公子根本不打算当将军”这种残酷的话,如何能对老公说得出口?如此一来,圆四郎也已被卷入这场政治斗争之中。
不,不仅仅是圆四郎。东湖以及经常出入东湖家中的越前家臣和萨摩众人也都早已被卷入这个杀机四伏的旋涡。
既然称之为旋涡,有矛盾激化,自然要有对手。松平忠固和松平乘全的家臣坚信他们的主公是被老公罢免的,都纷纷开始采取报复行动。他们利用井伊直弼笼络了将军家定身边的传话人平冈丹波守道弘,创建了自称“南纪党”的派系。如此一来,一桥庆喜的立场就变得愈发不利。能与家定将军面对面直接交谈之人只有三个——其生母本寿院、乳母歌桥,还有一人便是专门负责传话的平冈丹波守道弘。
纪州付家老水野忠央将自己的一个妹妹嫁给了平冈道弘,即上一代将军家庆的爱妾雪江夫人(也称做阿广)之妹。倘若平冈就某事发表意见说:“关于某某事情将军是这样这样说的……”,事情则可能会就这样一锤定音。因此,水户老公这边也在考虑应对的措施,他们打算从皇宫内打探消息。
(然而,公子竟然开始悠闲地听麻雀的话……)
圆四郎觉得老公真是可怜。
“圆四郎,你明白了吧?若无其他事情,你就退下吧。”
圆四郎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虽被公子一语道中心事,以至于无言以对,但圆四郎并不同意他的话。若没有得到公子的认同便离开,这是不忠……庆喜的心犹如一面明镜,圆四郎的这种想法似乎又映在这面镜子之中。
“原来如此。那你就坐下吧,反正也不会妨碍我。”
说着,庆喜静静地转向书桌,似乎要给老公写信。这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不想继承宗家的想法向父亲齐昭明示。
对于庆喜的明确态度,有人认为他无欲无求,根本不想当将军,还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不想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其实,这些观点都不正确。实际上,此时的庆喜尚无能力应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
他知道,父亲齐昭、东湖、户田蓬轩、圆四郎,以及甚三郎都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之所以能意识到这个错误,可以说是从家定将军悲惨的命运中领悟到的。
家定将军仍住在西之丸时,年幼的庆喜曾满怀希望地去西之丸拜见他。当时,他坚信自己一定会成为家定的世子,因为不仅家庆将军曾亲口提过此事,连一桥家的养母德信院夫人也深信不疑地说过同样的话。
(要成为我父亲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老女万里小路的带领下,他来到家定的卧房,只见房内有一名样貌怪异的少年,在其左右分别坐着两名女官。其中一人是本寿院,另一人是乳母歌桥。
万里小路在一旁禀报“一桥卿拜见”,却无人回答。那名少年正低头对着一个大火盆使劲地吹气。炭火上放着一个带有筛孔的小网,网上正烤着七八粒大豆……
“一桥卿拜见,大人。”
万里小路再次说道。然而,那名少年仍旧没有抬头。等到他抬起头来,却抓起筛孔小网,粗暴地扔了出去。他大喊大叫,大发脾气,语速相当快,只能听出是在发脾气的样子。
“是,我知道了。”
歌桥慌忙跑出去,拿回一个砂锅,放在炭火之上。少年浑身颤抖着取出一个紫皱绸的小袋,向砂锅中倒入几颗大豆,然后再次叫喊起来。
“喂!”
歌桥如弹簧般迅速站起身跑出去,拿回一双竹筷子,恭恭敬敬地递给那名少年。少年接过筷子,终于恢复平静。他用竹筷在砂锅底部哗啦哗啦地搅动了两三次,然后说道:“啊,是一桥啊,过来。”
少年的语速极快,很难听懂。他的眼睛呈现清澈的蓝色,微微颤动。不仅是眼睛,他的全身似乎都在不停颤动。
(此人究竟是谁?在西之丸内竟能如此肆意妄为……)
然而,此人正是将要成为自己父亲的家定。
“来,烤好了,吃吧……”
大豆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家定用竹筷夹起一粒,放在庆喜掌中。大豆很烫,烫得皮肤几乎都要烧着了,可庆喜却只是茫然地仰望着对方。不管怎么看,这人也只是一名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然而,此人其实已经年近三十。
(此人不久便会成为江户城的主人……)
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恐惧。此后,庆喜又去西之丸拜见过家定两三次。然而,家庆病故后,当家定搬进本丸时,一眼见到庆喜便立刻紧紧抓住歌桥,高声喊道:“鬼……鬼来啦!哇啊,太可怕了!”
当时,庆喜比将要成为自己父亲的人还要高大,对大奥之事也已十分了解。
(无论如何,此人是不会长命的,如此荒唐的情节,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彼时,国难当前,举国人民面对问鼎轻重的危急时刻,而一国之主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任何事物,有其伊始,必有终焉。这岂非正是上天的暗示?暗示东照公创立的事业即将宣告结束。
(不,我马上就会成为此人的儿子。)
然而,庆喜当时已被当作是水户恶鬼。
“不能让恶鬼进入大奥!”
重新想来,一切事态皆清晰地铺陈开来。这个可怜人永远停留在孩童的年岁,他需要的是一个合适的玩具。而年仅九岁(安政元年,1854年)的纪州的庆福便恰好成为这个合适的玩具。
而且,朝廷之中已经垒起数道政治围墙,以确保此位置非庆福莫属。纪州的付家老水野忠央、其妹雪江以及妹夫平冈丹波,还有松平忠固、松平乘全,连同厌恶水户的井伊直弼也被邀入其中。拉拢到井伊直弼后,他们才发现,井伊手下的长野主膳不单单是位的国学者,而是出身于纪州的水野。
这些心怀诡谋的男人都是彻头彻尾的政治动物,而这种政治动物可见于在任何朝代。但可笑的是,他们政治理想得以实现所仰仗的,竟是家定、本寿院和歌桥深切的不幸。
自己已被卷入这个可怜的旋涡之中,如何才能冲破艰难险阻?
(是的,我应该另有使命……)
这个想法犹如一把钟槌,不停敲打着一桥庆喜敏锐的洞察力。
至少庆喜与他们不同,他有着高洁的尊严。他从没想过要和这些人一起争霸天下。父亲齐昭自然并非如此卑微之人,然而,他也逐渐被周围的涡流卷入其中,渐渐成为无法脱身的“旋涡中人”。
越前老臣中根雪江近日来过。据他所言,父亲已给松平庆永写信,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外交非为良策,然受时局所迫,实乃无奈之举。公(庆永)此际风华少年,当成未来栋梁。须知攘夷绝难成功,务请辟通外交和亲之道,届时自当尽心竭力。齐昭年老,虽身背攘夷罪魁之名,至死仍以此为不可废。说与公知。(节选自《春岳公轶事史补》)
这才是父亲齐昭的真正用意。而且,这一意志坚定不移,可用来鼓舞士气,让国人知道夷人的所作所为。但从政治角度来看,这对其自身立场极为不利。一人背负骂名,全力驱除“开国”带给国民的自卑感,从而在人们心中树立“独立”的意识——这正是“水户之心”。
阁僚和溜间诘都只知道夷人先进的文明,却并未看透其可怕的侵略性,这种状况令齐昭焦虑万分。在强烈的“水户精神”的驱动下,齐昭常常训斥这些人。因此,即使起初对他心悦诚服的人,最终也逐渐弃他而去。有些不仅仅是离开,而是开始怨恨甚至憎恶他。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无法理解其真正用意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他的恣意之谈罢了。
连庆喜都极为痛心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倘若不能理解父亲的气概而被迫开国,这个民族恐怕很快就会灭亡。不,纵然人还活着,也不过是在别人殖民地上蓄养的牲畜罢了。
藤田东湖、户田蓬轩、会泽正志斋以及经常与他们来往的佐久间象山、横井小楠、桥本左内、长冈监物(肥后)、西乡吉兵卫、大久保要人(土浦)等人都对此事非常担忧。
然而,对手握政权的高官来说,这些人的话却无比的聒噪。但其罪魁祸首是那水户老公,对此人既不能顶撞,又不能无视。就像眼皮上的脓包,令人烦恼却又无可奈何。
于是,当将军继嗣问题被摆上桌面时,这些人自然不会放过利用此事的机会。
庆喜没有再去理会圆四郎,他很快写好了交给父亲的信。倘若知道庆喜全无继承将军之位的想法,齐昭也不会因此问题而使大廊下与溜间之间的矛盾激化。
(没错。这封信正是给那弯腰烤豆的可怜人的礼物……)
暂且从那个可怜的旋涡之中脱身,应该有其他方法来应对国难。
“时局多变,我们的使命并不在此处……”
庆喜只能这样写——自己并非将军之器,继承一桥家已是力有不逮,绝对无法胜任世子……他一边写,一边感到自己的心情正逐渐变得明朗。
圆四郎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不知道庆喜在给谁写信,也不知道信的内容。就在他搁笔的同时,圆四郎忍不住叹息道:
“公子,您果真不愧于倔犟公子之称!您的的确确是这个世界上罕见的倔犟之人。”
庆喜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将信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