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夜里,小雨淅沥。已是金秋十月,霜降在即,雨水中带着些许温热的气息。须贺待在自己房间,身上有些汗津津的。
她拨亮油灯,像往常一样将衣带拽到前面,重新系紧。头有点痛,似乎有些发烧,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大奥内任职,绝对不能脱衣,而唯独那一次,她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令她宽衣解带之人正是如今仍使她感到心烦意乱的庆喜公子……
须贺将衣服下摆理好,以便可以随时起身,便和衣躺进被中,努力让自己睡着。但她知道,自己是睡不着的。
“我也许还会偷偷来找你。”
对须贺来说,这未必是一件坏事。须贺来到一桥家已经一年有余。她见识到了人类命运的明暗是多么的残酷。一桥家的内宫主人已由年近六十的德信院夫人变为一条忠香公卿之女美贺夫人。
不,那位“美贺夫人”并非一条忠香公卿的真正女儿,其女辉姬已然身亡。就在美贺以替身身份嫁入一桥家之前,在须贺身上发生了一件令她终生难忘之事。
自从来到一桥家,须贺便得到了德信院夫人的宠爱。须贺全然不认为这位夫人是个烈性女子,而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妇人,小心翼翼地顺应着自己的处境。除先代将军的忌日外,每夜她都会小酌片刻,微醺时便会向须贺诉说她的昔日往事。
她讲过不少身为女性的苦楚,但所谈最多的还是庆喜年幼时的故事。
“公子是一位心胸格外豁达大度之人。我要讲的这件事是从他的祖母,水户的瑛想院那里听来的……”
那个故事在须贺心中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比照现在的庆喜,须贺完全无法想象他当时的粗野。
当时庆喜还名七郎麿,按照礼节,他要在每月朔日、十五日、二十八日这三天去拜见齐昭的生母——瑛想院,此人本是京都鸟丸家之女,但在当时,她已落发为尼,居住在水户城中的翠间。
她是齐昭的生母,脾气相当暴躁,但是非常中意喜欢恶作剧的七郎麿。然而某日,不知何故,年幼的七郎麿突然生气地大喊一句:“你这个老尼姑!”然后蹦起来在她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大人们自然无法原谅他如此无礼的举动。齐昭和他的妻子都很愧疚,不仅用大艾绒灼烧七郎麿,还连续几天将他关在房中,以示惩戒。
“不过,瑛想院并没有说七郎麿的坏话。据说,她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还代为致歉,实在是一个宽厚之人。”
对此粗暴行为,德信院夫人认为,公子之所以有此举动,也许是以为“自己乃有栖川的孙儿”,所以自视甚高。
一开始听德信院讲庆喜的故事,须贺只是觉得这些事情都十分惊奇。但不久之后,她便明白,一扇门正逐渐向她打开。穿过这扇门,夫人便可以将心中埋藏已久的期待与忧虑坦诚地讲出来。
美贺乃是替身新娘——这是德信院夫人当时最担心的。“全乱了啊……”老妇人微现醉意,她的忧虑仿佛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将须贺的心深深吸引。
德信院夫人与须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说是简单的交谈对象。她们两个都是善良的女人,德信院夫人必是将不能对任何人讲述的话向须贺倾诉。轻微的醉意更是打破了主仆身份的限制。
“我一开始见到你时就放心了。先将公子托付于你,然后再交给一条家的小姐。如此一来,我也算尽到了责任……可是,所有事情都乱了。”
须贺当时未能完全理解夫人的话,特别是“先将公子托付于你”这句话,须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将公子托付于我?)
等到须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顿时感到十分窘迫。纵然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仍然十分强烈,令她完全不知所措。
须贺当时似乎已被庆喜迷住,但是他犹如挂在空中那遥不可及的月亮,对月亮的憧憬不过是暂时的感伤,一到白天便会烟消云散,因为太阳将以侍奉主人的名义公然升起。然而,须贺当初被召来的目的可并非如此。德信院夫人曾明确表示,依照当时性教育的顺序和习惯,选择须贺的最初目的是想让她来结束庆喜的童子之身。
其实,即便在市井小民之中,这个习惯也是一种常识。
当嫡男长到十五岁时,为了防止其浪荡成性,祖父通常都会将其带往吉原。这种场合绝对不能让父亲带着去,因为只有祖父才有资格可以让孙儿知道——这不是玩乐,而是人生必学的一课。
祖父会根据身份选择妓院,并备好若干封喜钱,为的是让自己家族的继承人从此告别童子之身。
“拜托了。”
祖父如此说完,便会将孙儿交给合适的妓女。当然,这样做可能会引发今后的浪荡,也可以看做是婚前之夜的狂欢。
出嫁的女方通常会在衣柜底部藏有春宫图。春宫图可以教导新娘房中之事,这也是一种重要的性教科书。
大名在这方面的程序比较烦琐。在迎娶正室之前,要先与“妾”同房,防止男方因无知而犯错。之所以有此考虑,或许是因为女性原本便是被动一方,理应由男方加以引导。
男子可以有多个妾,这在当时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似乎是基于男性与女性的生理差别。正室自然只有一人。根据当时的记载,除正室外再纳有两名小妾的情况是最常见的。
倘若男方与正室亲爱无间,则除正室生理周期之日外,男方不会与妾同房。而在正室生理周期之日,两名妾就会盛装打扮,轮流服侍主人,然后便黯然退场。这比市井小民的吉原之行还要可悲。
总之,须贺就是在德信院夫人的关照之下,依照这种习惯被选中的女子。然而,情况却在中途发生了变化。
一条家的小姐(辉姬)相貌美丽,脾性温顺,原本是不打算从京都带女伴的。说到女伴,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虽说女伴是以正夫人心腹的身份随同而来,但无法保证不会变成“妾”。其实在很多时候,一开始挑选女伴时便是基于“候补”的考虑。既然女方没有携带女伴,男方自然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既然如此,就由我们挑选一人吧。”
然而当须贺被选中之时,辉姬却染病在身。而当她的替身嫁过来时,情况却变得完全相反。或许是由于心中不安,替身的美贺带了三名公卿之女,这分明便是“候补”之人。而且,其中还有唐桥(如今称做小町)等地有名的美女。须贺的命运可谓一波三折。
“有女伴从京都随同前来。”
如此一来,须贺失去了她应有的作用……或者说,她可能会引发一桥大奥内的纷争。
井上甚三郎是从水户藩陪同庆喜来到一桥家的监护人,不知以他男人的立场是如何判断的。一天,他在亲自指点须贺如何使用长刀后,如此说道:
“须贺,你是聪明之人,应该明白了吧?”
须贺以为他是指长刀的用法,便天真地答道:“是的,我已经明白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总之,你若同公子发生关系,一定会变成‘御部屋’。就算公子有此命令,你也千万不能接受。”
须贺抬头仰望甚三郎。甚三郎看见她那双充满惊讶的眼眸,慌忙补充道:“变成‘御部屋’后就无法真正侍奉公子。你必须不负水户众人的期待,保住处子之身,否则便无法以女官之长的身份一生侍奉公子。”
须贺呼吸顿时为之一窒。甚三郎此时所言与以前完全相反。他根据事态的变化,告诉须贺她不可得到公子的宠爱……
(这是怎么回事?)
须贺当时已经爱上了庆喜。倘若她是一名软弱的女子,恐怕早已被甚三郎看穿。然而,须贺虽然感到天旋地转,内心十分狼狈,但外表却并未表现出丝毫破绽。
“你明白了吗?公子身边必须有一名像你这样的女子,能够为了公子而一生保留处子之身。好了,我告辞了。”
甚三郎最终并未发现须贺的秘密。他径直转过身去,大步走向明媚春日午后的草坪,穿过柴扉消失不见。
须贺心里开始感到一阵混乱。
(事情竟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谁的过错……)
遇到事情,首先分析过错与责任,然后便极度憎恶应该负责的人和已经发生的事实——这是水户的风气。她的师傅鹿子便是如此,甚三郎和胜三郎等人也都有此癖习。
须贺起初认为这是德信院的错。德信院不该给自己暗示,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爱上公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德信院的话中虽有将公子托付给须贺之意,但更多的却是对所有事情皆已混乱的慨叹。不,应该说更多的是对须贺是否会拒绝公子的一种担忧。
虽说自己完全没想这样,但须贺隐约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主动邀请的一方。
(那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责任?)
须贺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关系到自己的命运。替身小姐入嫁之日已逐渐临近,现在的她只能不停地悲叹自己的渺小。
须贺第二次将庆喜迎入自己的卧房是在梦中,那是一个悲哀的梦。须贺在梦中紧紧伏在庆喜胸口哭泣不已。那时,她所感受到的并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无可言状的恍惚引发了她发自心底的呜咽。
正因如此,她醒来后才愈发觉得自己无比悲哀。
(与其苦苦挣扎,还不如一死了之……)
这种想法已经多次令她感到恐惧。总之,既没有憎恨与责备的对象,也无处追究责任,这种困惑感就好像一个人被抛入无依无靠的虚无之中,只剩下孤独的哀愁。而在这种孤独之中,须贺又从德信院那里听说了另一个女人的巨大悲剧。
悲剧的起因便是最初的婚约者——一条辉姬的自杀事件,这一事件也直接导致了替身小姐的出嫁。
“女人天生便是容易悲伤的动物。”
这天夜里,德信院依旧在饮酒小酌,她看上去很是沉闷,说话毫不起劲,脸色也是无精打采,偶尔还会用念珠在酒杯上方和自己的肩膀上轻拂。
“您这是在做什么?”
“哦,我在驱赶鬼魂。可不是活人的诅咒哦,而是死者的冤魂。”德信院有些害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口中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辉姬因染天花而在脸上留下了丑陋的疤痕,只好暂且同意寻找替身小姐出嫁。然而,她早已在心中将一桥庆喜当作自己的“天赐良人”。可不料,对方只是简单答复两次后便同意了“替身”之事,这令辉姬改变了心意。她当即表示,倘若庆喜是如此冷漠之人,那自己便是丑了,也要嫁给他。然而,备妥的家具当时已经转给替身小姐,辉姬这边的准备工作早已中止。
辉姬的替身是菊亭家的小姐,她已成为一条家的养女,改名美贺。万事已备,只待出发。
一条家乃是“五摄家”之一,具备担任摄政关白的资格。菊亭家则是西园寺的分支,属于清华家,最高官职只能做到大臣。在京都,这两个家族门第有着天壤之别。正因如此,辉姬才会自视甚高,胡思乱想地以为庆喜是嫌弃自己相貌丑陋,所以才会移情于菊亭小姐。这必定令她无法忍受。
庆喜自然毫不知情。然而,辉姬却自顾自地产生了误解。
事实上,京都中关于刑部卿的传闻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众人说他是位于仙洞御所(太上皇居所)对面的有栖川宫家的孙儿,相貌英俊,才气勃发,更是注定会成为征夷大将军。他名声如此响亮,令无数女子倾心,可以称得上是“当代的光源氏”。
深闺之中的辉姬深深地爱上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甚至连嫁妆都已备妥,不料却突然生了病。倘若辉姬理解生命的意义,她必定从一开始便不会想到自杀。辉姬或许以为自己已经没救了,所以才会放弃。虽然脸上留下了丑陋的麻子,但她最终还是保住了性命。
“恋恋不舍是女子本性,却没想到她竟会在自杀前诅咒美贺。”
辉姬自杀之前,夜夜都在枕边诅咒美贺无法为一桥家生儿育女,而德信院则认为她的鬼魂已经在一桥家出现。
须贺当时还未对辉姬感到同情,因为公子对此是毫不知情的。须贺以为,因为误解而出现的鬼魂应该是可以劝退的。然而,须贺自己却也见到了辉姬的鬼魂。鬼魂脸上也有浅浅的麻子,一头黑发散发着兰麝与死尸的味道。她轻飘飘地穿过拉门,来到须贺枕边站住。
“……你也爱着他吗……”鬼魂连声音都与替身小姐美贺一模一样,一口软腻清纯的京都口音,“你的脸不久也会……”鬼魂指了指自己的脸,微微一笑,然后便飘然远去。鬼魂站过的榻榻米早已变得湿漉漉一片。从那以后,须贺便一直发着低烧。她总觉得自己脸上也会生满天花,留下像辉姬一样的麻子。
如今,须贺终于理解了鬼魂的心情。她觉得女子死后都会变成鬼魂。一想到自己变成鬼魂后站在美贺与庆喜的卧房里的情景,须贺便会感到毛骨悚然。
(爱情真是可怕……)
而且,须贺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可怕而执着的爱情。这或许便是纠缠女子一生的可悲罪业。
她再次将衣带拽到前面,躺在床上。远远传来报时的钟声,已是亥时。
安政二年(1855年)10月2日,屋檐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下个不停。
《武江年表》10月2日一行所记如下:
细雨霏霏,至夜方歇,天色朦胧,亥二时(二十二点),大地骤然剧震,须臾之间亭阁高墙尽皆倾覆……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安政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