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户市民来说,安政二年(1855年)的大地震简直就是世界末日。虽然亲眼目睹了地震与火灾所造成的满目疮痍,但谁也无法准确统计实际死亡人数。
“死者达二十余万人。”这个数字只是概算。仅以吉原为例,就有过如下的记载:
歌舞弹之际,房屋遽然巨响,震颤不已。四处尽皆坍塌,屋梁扭曲,支柱断折,响声甚于雷霆,令人魂惊天外。惊恐滞于楼上者,虽以梯亦不得下;狼狈滚落于地者,巨木加身,粉身碎骨,或夹其中,动弹不得。虽疾呼而不得救,纵叫嚷亦无人应。转瞬火光四起,烈焰及身。有欲避难而无路者,窒于浓烟,倒于路中,俄而气绝……
城中无一间房屋得以幸免,三千红颜艺伎大都葬身火海。为了掩埋这些枉死之人,车善七和弹左卫门的部下自然都被动员起来。据说在后来的葬礼之际,连吉原编笠茶屋的草帽都被用来遮掩尸体。
地震发生于阴历10月2日,在一个月后的11月7日,天空开始下雪,而人们此时却还住在救灾小屋里。
“地震过后,野宿之民宿于临时修缮之房屋陋室中,困苦至极。”
倘若藤田东湖尚在人间,想必会与老公一起,巧妙地利用此天谴来团结人心,提出转祸为福的大政策。然而,当时的政治负责人是堀田正睦。堀田上任伊始便需应对艰难外交,此刻又要致力于地震后的复兴,可谓责任重大。
幸运的是,前几年烧毁的京都御所在大地震前完成了重建,暂时成为失去江户藩邸的各大名的紧急救济之所。幕府转而着眼于水户齐昭提出的开垦虾夷地(北海道)一事,自庶民中广募移居者,以期拯救难民于水深火热之中。随后,幕府还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安排各大名踏上归国之途。
纵然没有这些麻烦,在海岸防备等方面,幕府的财政也早已捉襟见肘,何况又遭遇如此严重天灾。幕府既然批准各大名回国,看来已不可能再为其在江户重建藩邸,此事同时也对后来的政治体制产生了重大影响。黑船来航本已令人们的思想发生动摇,这一天灾无异于雪上加霜。
(无法通过寻常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这种危机感令堀田正睦及留在江户的老中们都感到一种无可言状的紧张。
“各方皆需稳妥调和”这种温和的妥协政策,迫于改变趋势的压力而开始逐渐产生棱角。不仅仅是老中,在将地震视为“天谴”的各藩志士中间,气氛也骤然变得愈发强烈。
失去藤田东湖后,西乡再度来到江户,立刻开始独自奔走,以求会见东湖最为看中的越前的桥本左内。
对西乡来说,此次大地震的意义远远超过天谴。他很快便已感受到京都的气氛——京都的市井学者们都怀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愤之情,胸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火种应该便是水户。在与水户的藤田东湖交好的梁川星严及聚集在星严身边的赖三树三郎等学者中间,藤田东湖与会泽正志斋播种的火星引燃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情。
若用文字来概括描述这种热情,那便是“尊皇攘夷”。然而,那不过是一种朴素的国民感情——既对幕府的无能感到痛心,同时却又无可奈何。有望正确理解这种感情并将其反映于政治的关键人物便是水户齐昭家的先生,也就是藤田东湖和户田蓬轩。
然而东湖和蓬轩齐齐殒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西乡以为,大自然的愤怒虽带走了一个东湖,却也将因此诞生出数千数万个新的东湖。
(我也必须变成另一个东湖!)
幕府竟然允许一个相当于半个废人的将军执政,正是这种拿政治当儿戏的作为终于触发了上天的愤怒。因此,首先必须端正姿态,反省矛盾的根本原因,然后确立一位英明的将军,并在其领导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战胜国难。
(倘若东湖先生还在,他此刻会怎样做?)
在会见桥本左内之前,西乡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西乡抵达江户的时间是12月6日,而去灵岸岛的越前藩邸会见桥本左内则是8日。由此可见,西乡实在是心急如焚。
桥本左内当时二十二岁,其实是一位白面书生,尚未领到独立的宅邸。然而,这位书生被认为是出类拔萃的志士,最能与藩主松平庆永心意相通,可以称得上是不可思议的天才。他原本并非武士身份,而是越前藩大奥御用外科医师桥本彦也的长子,十六岁到十九岁期间曾于大坂学医。
因此,他学习兰学的最初目的是想成为医师。但自从在大坂见过梅田云浜和横井小楠后,他便逐渐开始关注政治。
安政二年(1855年)6月,桥本左内受到藩主庆永“学业有成”的褒奖,抛弃医师身份,加入武士行列,并于11月18日来到江户。他比西乡提前八天抵达江户,由于尚未分到宅邸,便暂时寄居在参政铃木主税家中,立志于献身国事。
于是,二十九岁稳重而诚实的西乡,以藤田东湖分身的身份前来拜访这位二十二岁的天才志士。
经过打听,西乡来到铃木主税的宅前,心里十分激动。不仅藤田东湖对此人大加赞赏,肥后的横井小楠对其也褒奖有加。更重要的是,连自家藩主齐彬十分尊敬的御家门首座——越前侯松平庆永,也认为桥本左内是一位独一无二的人才。
(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青年呢?)
“有人吗?”西乡开口问道。屋内很快便有人答应,入口的拉门被缓缓拉开。
“请问您是……”
西乡的目光顿时凝聚在对方身上——因为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便是左内。西乡高达六尺,而这位青年身材矮小,只有五尺左右,梳着全发,肤色白皙得简直就像擦过粉一般。他双肩低垂,眉黛如画,一张红唇显得格外娇艳。
(这就是越前侯中意的青年才俊?)
西乡大失所望。
“您莫非是萨摩的西乡先生?”左内朱唇微张,抢先开口,声音如铃,十分清朗。
“不才在下便是西乡,请问阁下,这里可是参政铃木主税的御宅?”西乡故意夸张地打着招呼,想先试试这位白面书生是否有真材实料。
“是的。参政如今正在本藩,我便借他的住宅一用。在下名叫桥本左内。”
“噢,您就是桥本先生,我经常听藤田先生提及。”
“彼此彼此。藤田先生曾经提到萨藩有一位好汉,名叫西乡,想必便是您吧?”左内的回答滴水不漏,毫无得罪之处,将西乡引入屋中。
“藤田先生的离世实在是太可惜了。”坐定后,西乡开口道。
“是啊,我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黑暗。”看来东湖之死也令左内大受打击。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此番前来江户,本来也是想顺道借此机会聆听先生指教,连问题都已一一写好。”
“那您此番来江户所为何事?”
“越前藩根据铃木大人的建议,仿效水户的弘道馆,于今年3月15日建成了一所藩校,取名明道馆。”
“哦,明道馆……”
“是的,战胜国难之道在于教育。家主松平大人认为必须通过教育发掘新人才,于是便接管城内三之丸的大谷平兵卫宅邸,建成了明道馆,并于6月24日举行了开馆仪式。不过,仅有房子是不够的,所以松平大人才命在下再次来到江户,调查学校制度。”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想去拜见藤田先生。”
“是的。可惜藤田先生与蓬轩先生皆已故亡。于是,我来到江户后便立刻联系水户的志士,打算听听大家的意见。”
“哦?您已经联系了水户的志士?”
西乡觉得对方的口才过于伶俐,而口才伶俐之人大都小有才干。没想到此人也是圆滑处世的能说会道之徒。左内并未留意西乡的想法,他继续用充满怀念的语气说道:“藩侯分给学校五百石的粮食……但依我之见,如此规模实在太小。藤田先生已经亡故,我便从肥后迎来横井小楠先生,打算听听他的意见。至少也要令学校充实起来,这便是我今天最紧迫的任务。”
“为了学校?”
“是的。只有学校才能除清当此生锈时代的污垢。如今,发掘人才之路已被堵塞,人才的选择凭据除了门第还是门第。话虽如此,倘若突然起用市民百姓中人,感情上又的确难以接受。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不问身份贵贱,先将人们放进学校这个洗衣盆里,让他们彼此之间亲密接触,然后用学问这块肥皂好好清洗一番。清洗过后,便可从中发现不同于门第与阶级的东西。学校将录用众人承认的聪明人才,如此一来,纵是只注重门第的顽固者也无处挑理。也就是说,学校就是一个改革的洗衣盆,可以洗净三百年太平盛世所形成的门第规矩的污垢。”
西乡听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言以对。对方实在是巧舌如簧,其雄辩之姿与普通志士截然不同,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娇媚。
左内继续说道:“当然,儒学很重要,兰学也必不可少,但学问不仅止于此。我目前正在开始学习英学,可能的话还想学习法学。总之,不论是芋头、马铃薯,还是萨摩芋(甘薯)……”
西乡终于抓住了他的失言之处:“反正我就是那个萨摩芋。”
左内顿时变得张口结舌,随后便露出微笑。
“哎呀,我说了半天自己感兴趣的……下面就请您说说您的见解吧。”
一般说来,身材瘦小之人必会端着肩膀,左内则不然。只见他有如女子的细削肩膀低低垂下,看上去仿佛颇为害羞。
西乡觉得他很可爱,不禁笑了起来:“我便是大块头的萨摩芋,但就算是芋头,我至少也要成为日本的芋头武士。”
“不好意思,方才在下所说的比喻其实是从藤田先生那里学来的……但我方才太过得意忘形了。”
“其实,我今天只想知道:倘若藤田先生还活着,他会先做什么?现在可不是单纯为先生过世而悲伤的时候。所以我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左内突然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一张美少年的脸端正秀丽,只是此刻的表情显得太过郑重。
“关于此事,我只知道一个答案。”
“请讲。”
“那便是决定将军继嗣,仅此一途!”
“果然,您也认为是此事?”
“我们自然需要认真寻找发掘人才之路,但也要有明君能够很好地利用人才。先生常说:要贯彻始终!你们负责发掘人才,我们负责让上面接受人才。”
“明君是指?”
“自然是一桥庆喜公子。”左内毫不犹豫地答道,“其实,我手头有这样一份资料。”说完,他突然站起身来,从文件箱中取出一份书册,放在西乡面前。
书册的标题用粗体字书写——《一桥刑部卿行状记》。
“这是……”
“这是松平大人命人所写,原稿在他手中。一桥卿说自己最不喜欢争斗,也不想继承将军家,但那只是他的任性之言。此事并非一桥卿的私事,他必须为日本挑起这份重担。不论我们如何发掘人才,倘若上面还是病人和女子坐镇大奥,还由那些顽固守旧的老中们掌权的话,一切行动便都无济于事。不,倘若上面还是老样子,好不容易发掘的人才也可能会变成疯狂的倒幕派,在大坂发生的大盐事件便是此例。我们必须上下一致,齐心协力进行改革,只有一桥卿方能堪此大任。这绝非我个人的意见,松平大人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所以才让一桥卿的近侍平冈圆四郎记下他每日的行状。”
“这么说,原稿是平冈先生……”
“没错。世人尚未了解真正的一桥庆喜,倘若他们不清楚他的为人,我们的活动便无法顺利进行。其实,在完成这次学制调查后,我会带着这份资料前往京都。”
西乡双眼开始渐渐发亮。他尚未真正认可左内这个人,但他终于知道,越前的松平庆永也首先着眼于解决将军的继嗣问题,还派人前往京都。
(是这样啊,果然如此!)
萨摩的齐彬公也在考虑同一件事。藤田东湖也认为,不可陷于女人们的策动而加深与江户之间的对立,必须得到《和亲条约》的敕许,所以要在皇宫内进行更多斡旋。
至于左内所说的发掘人才,以及确定将军继嗣的明君两个问题,西乡认为必须优先考虑后者。明君齐彬的出现不也已令当今萨摩的藩风为之一变吗?
左内的回答过于明快,以至于令西乡产生上当的感觉。西乡对左内的第一印象是“巧辩之徒”,他正是被这种印象蒙蔽了。
左内的雄辩在当时的江户早已广受赞誉。他师从衫田成卿与户田静海学习兰学,后随盐谷宕阴学习汉学,但其聪明才智已令前辈和同辈们大为惊叹。他的前辈半井仲庵赞赏道:“诚为英才,令人惊叹,当为后进领袖。所问无不当即作答,倘若假以时日,此人必能引天下书生尽至吾国(越前)。”
安政二年(1855年)夏,他的学力已经达到可以通过原文阅读并批判《莫斯特肺痨篇》和《拉马特格肺痨书》的程度。不久,他便将注意力由医学转向国内外的政治,随后得到藩主庆永的提拔。此人如此厉害,“所问无不当即作答”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左内还谈到了水户藩:“水户藩内存在一个反对老公齐昭进行藩政改革的派系,他们牵制一桥卿的哥哥——现任藩主庆笃大人,强烈反对有志之士。因此,纵然同为水户藩士,倘若不能分辨出谁是俗党、谁是老公一派,事必失败。”
左内表示,西乡若要赶赴京都,与自己一起为拥立一桥庆喜卿而奔走,便必须对相关之事了然于胸。西乡感到极为惊讶。他并未说过自己要在京都与左内共同开展拥立一桥庆喜卿的运动,左内却早已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