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贺踢开被子,飞身而起,径直来到走廊,向德信院的卧房跑去。
“地震了!现在是亥时!”须贺在奔跑中数次踩到裙摆摔倒,但无论摔倒多少次,她都飞快地爬起继续奔走。当她跑到庆喜与美贺的卧房外时,手中的蜡烛突然熄灭,须贺再次摔倒,手肘和膝盖都擦破了。
“报告公子!地震了!现在是亥时……”二人似乎在酣睡中,房内毫无动静。
“公子!地震了!现在是亥时!”
“啊,真是地震了!”屋内传来有些混沌的声音。
须贺确认房内之人已醒,便立刻向德信院的卧房跑去。屋檐上的瓦片纷纷掉落。须贺一边奔跑,一边高声唤醒众人。
“大家快起来!地震啦!”
在这场导致二十余万人死亡的安政大地震同时导致了严重的火灾。这是继元禄十六年(1703年)以来的最大地震,而那已经是一百五十二年前的事了。人们都沉溺于人事纷争与乱世旋涡之中,竟将大自然可怕的愤怒完全抛之脑后。大地不停剧震,仿佛要趁乱而攻。直至黎明时分,大地剧震三十余次。每震动一次,就会有更多的地方发生火灾,江户市瞬间化作阿鼻地狱。
从一桥家望去,火势最先起于小川町,随后,猿乐町的天空也变得一片赤红。发生地震之时,人们刚刚入睡不久,此刻都纷纷跑上街道,东逃西窜,更添混乱。
天空还在似有若无地飘落细雨,雨丝在火光映照下瞬间变得一片赤红。须贺手持长刀,站在庭院之中。远处的声响在天地之间回荡,令人恍然间以为世界末日已至。
人的叫嚷、大地的呻吟,就连眼前壕沟之中的积水,也映照出小川町那边的火势,呈现出一副燃烧的疯狂景象。
须贺再次返回内院。她看到庆喜正与美贺一起避难,便带着德信院跑过去,然后方才注意到猪饲胜三郎。只见胜三郎身上已经穿好救火服装,手捧大刀,站在庆喜的折凳前。
“德信院夫人就拜托你了。”
“明白。”
须贺将德信院交给胜三郎,然后胡乱地朝一个方向地奔了出去,简直就像在逃亡。火焰熊熊燃烧,这边的天空正在噼啪作响。若是白天,必能看见从猿乐町升起的滚滚浓烟正席卷而来。须贺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直至跑到一面墙前,她突然浑身一凛,慌忙架好手中的长刀。
她看到了隐藏在墙角暗处的鬼魂。千真万确,那正是辉姬的鬼魂……
“须贺,你要去哪儿?”
“我……”
“不行,你还是不行……”
火星自头顶纷纷洒落,须贺感到脸和手脚渐渐被灼热,火龙似乎已经窜到墙的这一边。直至此时须贺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跑到这种地方——那是因为要避开庆喜。她不想看见公子紧紧牵着美贺的手在庭院里奔跑的样子。
(是啊,我的心里还是放不下……)
想到这里,须贺紧张的心立刻松弛下来。她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意识也飘向那片赤红的天空。她摇摇晃晃地走出两三步后,抱着长刀晕倒在纷纷洒落的尘土之中。
当天夜里,江户小石川的水户藩邸藤田东湖的大杂院里,坐着四位傍晚时分来访的客人。其中一人正是前日宴请东湖的安井息轩。
地震发生之前不久,息轩已在淅沥细雨之中告辞离去。前夜,他曾于自家之中宴请东湖,发现东湖一反常态,无精打采。息轩以为他旧病复发,今日便特地前来探望。
前夜,息轩家中会聚了藤森弘庵、盐谷宕阴、芳野金陵等众多学者。东湖当时正在制订一个庞大的计划,便是将同年2月建成的幕府讲武所变成全新的“文武大学”,目的在于教育以将军子嗣为首的旗本子弟。当夜,众人都期待东湖能够大谈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计划,可东湖却显得毫无兴致。
虽然为东湖准备了他喜爱的荞麦面,可东湖几乎一口未动,之后下围棋也是每盘皆输。而且,他还出人意料地说了一个小笑话,讨得众人微微一笑,然后便告辞离去。
“那是三天前的事。当日,我正骑马前往染井,在走下驹込白山山坡之时,为了清洗马口,便去了某位朋友家中。该家主人是位相面先生,他看到我的脸后,说:‘先生,请原谅我的失礼,我看您将有杀身之祸。’”
正因为东湖看上去无精打采,他的戏言才令同席之人不禁浑身一凛。东湖则恶作剧般地低声说道:
“我听后回答说:‘对您的提醒我真是感激不尽!其实,我只求不要死在床上……’于是,对方便不再多说。我倒想在今晚见识见识杀身之祸……”
息轩倒是格外在意东湖的戏言。于是,他便前来探望,却发现东湖今日态度昂然,与前夜相比迥然不同。
为了在夷人强行发动进攻时可以与其一战,齐昭大人正在稳步而顺利地推进自己的发明。第一个发明是称做“安神车”的战车,这可谓是机械化部队的始祖,据说战车是由水户的铁匠久米新七郎亲手锻造的。
此种战车以七片熟铁围成一个铠甲形状的空间,里面载有驱动底盘。周长一丈五尺四寸,高三尺五寸,车顶镶有一颗八寸五分的宝石,入口在车身后面。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早的战车,乘着它跃入敌群之中,可以通过车身四周的枪眼乱射敌人。
第二个发明是子母弹和鱼雷,也已趋近完成。第三个发明是载着大炮靠近敌船的炮舰,也已由模型进入实际制造阶段。
“纵然我们在气势上不如夷人,在聪明才智上绝不会输给他们。松代藩的佐久间象山等人也都憋着一口气,现在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问题在于教育!我们必须将讲武所发展成朝气蓬勃的世界第一文武大学!”
安井息轩感到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过了片刻,便告辞离去。在他走后,还剩下三位客人。他们谈及当时的社会状况,说到为永春水的恋爱小说正在排挤曲亭马琴的训诫小说,并认为天谴将至。
“江户市内的私娼已经遍及二十三个町。不仅如此,江户市人还沉溺于赌博、耍弄骨牌,实在是荒谬至极。黑船来航乃是最大的天谴,我们必须先从纠正自己的心灵开始。”
来客似乎都是肥后藩的年轻人。为了避免扫兴,息轩离席而起,向外面走去。
小石川的水户藩邸在家康时代是蒲生氏乡的旧宅,宽永六年(1629年)2月,第二代将军秀忠将此宅赐给弟弟水户赖房。小石川桥的正门是足以媲美日光阳明门的建筑,门后是长长一排藩士的大杂院,自正门左侧的水道桥始,至正门右侧的饭田桥止。东湖的住宅位于一道瓦墙附近,那道墙从水道桥的一角开始,一直延伸到春日町。
安井息轩走出东湖的住宅,来到正门。正当此时,他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安井息轩脑中立刻想起东湖提到的“天谴”预言。他几乎已经对这个社会绝望了,以至于产生了“倘若没有天谴,目前的颓废将无可奈何”的思想。
内政走向极端,所有领域都已形式化、固定化。人们已经麻木地把享乐与放荡当成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事情,这种状态与其形容为腐坏,倒不如说是“毫无生机”。黑船来航似乎暂时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气氛,但并未产生多大效果,事态反而更加恶化。
说到底还是因将军继嗣问题产生的政治斗争。所有人都知道,当此关头国内绝不能有势力纷争,但谁都不肯放弃自己的企图与野心。息轩沿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着,心中暗想——倘若是这些人的丑态令上天震怒,那就使劲儿摇吧,继续震吧!
然而,当第二次震波传到息轩脚下,令他跌倒在泥泞之中时,那种桀骜的气概早已与灯笼一起飞到了九霄云外。应该回到水户藩邸?还是应该尽快回家?息轩顿时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惧。
黑暗之中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水户藩邸的楼阁正在倾塌。息轩手抓泥土,站起身来,刚想迈步奔跑,却又跌倒在地。房屋的墙壁发出咯咯的声响,墙面出现龟裂,瓦片纷纷掉落,而息轩只能不辨方向地拔足狂奔。
“天谴!这是可怕的天谴啊!”
同一时间,东湖搀着老母跑到庭前。
“好像地震了。”
最初的一下摇晃令东湖打了个冷战,心里产生一种异常的预感。距元禄大地震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但愿此次不似百年前……
东湖脑海中充斥着这样的想法,随后,他立刻站起身来,呼唤寄读学生。
“是大地震,你们将客人带到门外去!”
三位客人在两名寄读学生的引领下离去。随后,东湖闯入老母的卧房,不由分说,抱起老母就往屋外跑。当他们跑到庭院里时,房屋已经扭曲变形。大地并非左右晃动,而是不停地上下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
“啊,我竟然忘了。”东湖的老母开口叫道,“水壶还放在火炉上烧水呢。”
地震时务必灭火——这是无论如何都要严格遵守的规矩。东湖的老母刚刚念及此事,便直接跑进卧房,其固执劲儿与东湖极其相似。
“啊,危险!”
屋顶正在第二次摇晃中哗啦作响,仿佛要被掀掉一般。东湖不顾一切地向母亲追去。屋内一片漆黑,方形纸罩座灯的蜡烛早已熄灭。一片黑暗之中,依稀可见茶室里赤红的炭火,炭火上面的水壶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水。母亲快速跑了过去,这时,沸水哧啦啦地洒在火中,激起一阵灰尘,接着,距离柱子较远的房梁开始断裂。
“娘,危险!”
妻儿已经去庭院避难,绝不能让母亲死在这里!这不仅是一种想法,更是一种本能。东湖飞身扑向母亲模糊的身影,将母亲整个抱起,扔向庭院。反作用力令母亲手中水壶里的沸水淋到了东湖的左半边身子。
好烫!就在东湖踉跄之时,房梁突然完全断开,大梁也随之轰然倒塌。
“呃……”东湖在黑暗之中伸手抓向虚空,“娘……您没事吧……”
东湖心中想这样说,却无法发出声音。他不只是手脚和身体被压住那么简单,四方形的柱子扭曲倒塌,大梁和屋顶全都砸在了东湖身上。他的好友藤森弘庵在《见闻承义录》中写道,“公当即粉身碎骨”。也就是说,东湖当即被砸死毙命。
当日,在水户藩邸被砸死的不止藤田东湖一人。为了救出老公齐昭,与东湖并称为齐昭左膀右臂的户田蓬轩也被砸死了。大自然究竟是要做出怎样的制裁?难道东湖和蓬轩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吗?西乡当时已随同藩主齐彬离开江户,水户老公完全被折断羽翼,孤零零地留在驹込藩邸。
就在东湖被砸死在大梁下的同时,江户发生火灾。大自然仿佛在向丑陋的人类示威,宣告着其自有其自身的意志。
此番人间炼狱的惨景不止出现在水户藩邸。
城郭之内,诸侯藩邸,或倾或塌,火灾四起,巨木瓦屋烧毁之声充塞天地,而地震之音又至。及至黎明,化作灰烬者无数。(节选自《武江年表》)
在小石川,火势最初起于降庆桥前,江户川的武家宅邸转眼之间便被烈火包围。
着名的谷中天王寺五重塔上的九轮断裂,上野东睿山的大佛佛首掉落。不忍池的石桥坍塌,境内茶屋皆被烧毁。御成街道的诸侯宅邸无一幸免,浅草寺地下也从马道附近开始起火,十八寺院与街上的房屋一同化为灰烬。从田町、圣天町、山之宿到下瓦町、山川町、三座剧场所在的猿若町,再到南北马道、花川户,房屋建筑皆被烧毁,废墟之中仅剩浅草寺本堂、仁王门和风雷神门三座建筑……
至于当时的寻欢作乐之地吉原,只有大门外五十轩道的北侧有少许残余,其余皆烧个精光,场面令人心酸。
或许是地层较软之故,从河对面的向岛到本所、深川,几乎没有一间房屋还能屹立不倒,高岗地带反而受灾较轻。总之,江户已在一夜之间毁坏殆尽,变成一个充满尸臭的地狱。
因惮于地震之频,贵人于庭中设席过夜,庶人则敷席于大路之上,以纸门围于四周,暂作野宿。(中略)町会所每日皆发饭团于野宿贫民之手,并于四处建救灾小屋,以供贫民居住。(节选自《武江年表》)
未被烧毁、震塌的物体都被视为奇迹。这场大地震令历代当政者欲禁不能的骄奢淫逸、放荡不羁均在一夜之间还原为赤裸裸的原始状态。倘若将这场地震视为“天谴”,那么上天究竟想要人类怎样做呢?总之,如此严重的天灾自然会影响到当时的政局。
根据明治的史论家山路爱山所述,对政局造成最大影响的便是藤田东湖之死:“若论东湖的地位,不过是齐昭公卿的侧用人,相当于今日的秘书长。然而对幕府来说,齐昭公是仅存的一位‘多嘴的叔父’,世人大多认为他只能隐居于水户。而齐昭公之所以能够当上并保住公卿地位,全仰赖于东湖的辅佐。从表面来看,是齐昭任用东湖,而更深入来看,则是东湖在使用齐昭。
“东湖这个男人极为非凡,即便在幕府三百年的历史之中,也是为数不多的英雄之一。特别是在培育人才方面,他有其独到之处,具有惊人的才能,能够鼓舞、倾倒天下人才。横井平四郎、西乡吉兵卫、桥本左内都被东湖的感化力所感染。无论官吏也好、浪人也好、藩士也好,当时的人才必定要蒙东湖鉴识,才能得到公认的评价。”
如此不可思议的英雄东湖却在转瞬之间与世长辞。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母亲的生命,是孝子的典范,虽已殒命但余香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