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说过,锻炼有才能的人有两种方法。有些人不能夸,只能骂,否则便无法成长;有些人则是越夸越上进。前者属于乐天派,心胸开阔,纵然故意不夸他,也会要求自己不断上进。后者则是老实人兼神经质,总是与自己斗争。这种人因经常深陷于自我反省之中,而显得过于慎重。
圆四郎当时立刻向东湖问道:“那我家公子是哪一种人?”
东湖轻拍大腿,开口答道:“一桥庆喜是卓绝之人。他很特殊,两者的特点都具备。勉强来说,有四分前者,六分后者。”
根据东湖的回答,圆四郎编造出“英明卓绝”这个褒义词,大肆鼓吹。但现在仔细想想,自己似乎弄错了这个词的使用对象。这个词本应说给刑部卿自己听的,可圆四郎却是不断地向世人大肆宣扬,在庆喜面前反而闭口不语。这也是江户人的一个优点——不喜奉承谄媚之事。
(对啊,看来是我战略失误了。)
庆喜若无其事地走回卧房,圆四郎则在他身后焦急地思考着。
(既然如此,那我就试着好好夸他一番!)
圆四郎自知难敌庆喜,当他走到卧房时,终于做出了这个万般无奈的决定。
“公子,我再也不会做出让人回避的无礼举动了。我已经知道那样做是对公子赏识之人和护卫的一种失礼,所以我就直接向您请教……”
庆喜慢慢地将小刀递给孙太郎,然后打开了鸟笼的门。麻雀啪嗒啪嗒地扇着翅膀,飞到庆喜掌上。庆喜将麻雀贴在脸上,让它啄自己口中的唾液。
“看来你还有我猜不出的心事,说吧。”
“公子刚才让圆四郎来支撑这所即将倒塌的房子,但圆四郎不才,既当不了建造新房所需的木匠,也没有瓦匠的本事。您是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才那样说的吗?”
“圆四郎,我只会再让你明白一点——假设新房已经建成,柱粗壁厚,是一所很漂亮的大房子。”
“是……是。”
“可是,家里本应继承这所新房的孩子尚且年幼,无论如何都无法承担家政,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吧?”
“是的,世间多有此例。”
“面对此种情况,那人应该怎样做?你且听好,漂亮的大房子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制度和规定,而仅有制度和规定,这所房子还不完整。于是,就需要有人辛苦地支撑这所房子,直到小孩长大成人为止。”
“的确如您所说……”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所新房的顶梁,而不是去当老房的旧主。”
说完,庆喜将麻雀放回鸟笼。
“雀公啊,圆四郎已经迷茫了,你可以教教他,他可是我的重要支柱啊。”
圆四郎的表情不经意间变得十分扭曲。有才之人果然也有高低之分,看来圆四郎已经沦为庆喜的掌中之雀了。
第二日,平冈圆四郎得到美贺夫人的允许,去广敷寻找已经成为女官之首的须贺。有传言称,美贺夫人与公子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美贺经常在噩梦中被辉姬的鬼魂纠缠,不知鬼魂说了什么,竟让美贺如此痛苦,圆四郎也不想知道。然而,曾与公子发生关系的须贺在伤愈之后立刻被任命为女官之首,掌管公子身边所有侍奉之事,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特例。
人们纷纷谣传,称在地震之夜,曾与公子发生关系的须贺被从火雨之中救出时,恐怕就已不想活了。她从脸到肩都被火烧伤,纵然能够治好,也保不住昔日美貌。对女人来说,那可是致命的伤害。
“可能又会多一个鬼魂……”
尽管须贺听到了谣言,但依然生气勃勃地出现在圆四郎面前。对现在的圆四郎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究竟是什么令须贺得以重生?)
似乎是从先代便开始担任侧用人的中根长十郎全权负责此事。据说他秘密拜托医术高明的户田静海治疗须贺,结果几乎没有留下疤痕。但即便如此,心灵的创伤是无法医好的。须贺要想重生,必须拥有足够的支撑。即便须贺也是相当坚韧之人,但另一个重要的微妙之处是……
最后,圆四郎仍然执拗地打算从须贺近乎奇迹的重生之中找出庆喜的身影。
“昨晚多有失礼,没想到那两头猪如此健壮,真让我大吃一惊啊!”
圆四郎一边向须贺表达自己的感叹,一边打量须贺容貌的变化。她身上已经毫无以前那种天真可爱的少女气息,双眸中流露出坚强女性的镇定沉着。看来广敷简朴的房间已经迎来了合适的主人。
“你伤愈啦?我曾听说,你有段时间甚至有生命危险呢。”
“是,全赖公子仁慈。”
“其实,我想问问你关于公子的事。圆四郎为人愚笨,最近心里很是动摇。公子他当真不打算入住西之丸吗?你若知道……”
说到这里,圆四郎搔了搔鬓角。只见对方正凝视着自己,眼中满是笑意。
(听到如此大事,她为何还笑?)
须贺的眼睛仿佛在说——你不该一开始就问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一想到公子,就满脑袋问号。你不要笑,跟我好好谈谈吧!圆四郎一直以为公子有意继承将军,所以四处奔走,极力斡旋。可是,水户老公的态度在近期有所改变,我也越来越不明白公子的心意。须贺,你是东湖先生推荐的人,也就是我们的师妹。请你告诉圆四郎,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须贺突然呵呵一笑,但这一笑并未缓解圆四郎的紧张,他继续说道:
“须贺,我们一直到处宣扬公子英明卓绝,不,是我们对此十分坚信。可是,公子竟说他不想入住西之丸……”
“平冈大人。”须贺终于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开口打断了圆四郎,“无论何事,都请随公子的心意去吧……只要这样,公子便会幸福,须贺也会幸福。平冈大人,难道您不该如此吗?”
须贺若无其事般说出的这句话实在是一针见血。
“无论何事,都随公子的……”圆四郎呆呆地咂了咂嘴,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对这句话的含义,他再明白不过了。一切都是为了公子……正因为有这种想法,他才会努力四处奔走。然而,在重要问题上,公子却变换了行进的方向。没错,与其说是变了方向,不如说是圆四郎没有想到。
在世子问题上,藤田东湖自不必说,老公和整个水户家的态度都是一致的,而大奥出人意料的抵抗却令这种态度为之一变。这种情况下的改变,很可能会导致失败或变节。
如此一来,老公和公子的态度都变成“不想因继承一事而引发争斗”。他们的确可以放手,但松平庆永和岛津齐彬的立场何在?不,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天下对由义公光圀传到齐昭的“水户精神”的信赖怎么办?难道要抛弃那些呼号国难、倡导大义的奋起之人吗?
“也就是说,无论何事,你都会遵照公子的意愿。只要如此,公子就会幸福,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是的。”须贺清楚地答道,她的双颊仍然带着微笑。圆四郎顿觉浑身血液倒涌上头。
(这个女人在小看我!)
一念及此,圆四郎最坏的毛病立刻完全控制了他:“是吗?既然如此,就请你看念在师兄妹的情分上,帮忙处理尸体。”
“处理尸体?”
“是的,圆四郎这便剖腹自尽,你只需交给中根长十郎处理即可,其他全都不用操心。”
须贺歪了歪头,略略思考一下,然后竟点头答道:“我明白了,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处理。”
这个回答将圆四郎逼上了绝路。若是其他事也就算了,一个武士怎能在女子面前如此性急地大发豪言……圆四郎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是太蠢了,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当他解下小刀并露出一只臂膀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一举动是否有意义了,圆四郎完全被逞强心理所控制。
(舍弃生命,侍奉主公!)
由此看来,这绝非谎言。对一个人来说,重要的并非生死,而是是否知耻。
“最后我想问一下。”须贺突然发问,声音仍旧冷冰冰地不着感情,“看来您已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那么就请将遗言告诉我吧。”
“什么?遗言?”
“是的。须贺虽然身为女子,也已决定终此一生在这里侍奉主公。倘若公子问及此事时,知道我连遗言都没问,恐怕会斥责于我……”
“就像临终前的绝命诗?”
须贺此时仍然站得笔直,语气冰冷,与其冷静无情的态度十分相称。圆四郎心里再次嘀咕起来。
(在江户绝没有这种坚忍的女子!)
此时涌上心头的竟是对须贺的赞叹,而非对自己处境的担忧。
(她现在已经能够证明东湖兄妹的眼光了。)
“唔,不愧是水户女子,那我便说了。等我死后,你只要转告公子一句话——圆四郎这只麻雀无法理解公子的心意,因走投无路而自尽。”
说完,圆四郎咂了咂嘴,同时脸上露出微笑,伸手握住了小刀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