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没有什么要比人类的逞强之心更奇怪了。在这只小虫的控制之下,无比重要的生命可以在瞬间终结,所有欲望可以骤然变成“本来空”的大彻大悟。
当时的武士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奇怪的毛病。西乡便是代表人物,吉田松阴、桥本景岳、高杉东行(晋作)和坂本龙马也都有这种毛病。而且,无论是士人也好,刺客也好,这种毛病都会将善恶对错的成分撇开,显现出一种人性的魅力与扣人心弦的力量感。
不经意间,平冈圆四郎便在须贺面前显露出了这种毛病的片鳞半爪。听到圆四郎说出“因走投无路而自尽身亡”这句话后,须贺将脑袋缓缓地歪向一边。
“真是无法理解啊。”她淡淡开口说道,“没想到这竟然是您这种人的遗言。”
“你……你说什么?”
“走投无路……您方才是这样说的吧?这须贺无法接受。”
圆四郎用膝盖向着须贺挪动,形如踉跄。
“如此说来……如此说来,难道你认为我到了最后还在说谎?”
“是的。”
“‘是的’?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好,在下就……”
“我看不出您有多么走投无路。”
圆四郎用刚刚拔出的刀在地上敲击,向须贺逼近。
“你……你看出了什么?”
“您在生气,您在为某事生气。我看出的便仅是这个而已。”
“在为某事生气……”
“因此,我想问问您在为何事生气。”
“唔……”圆四郎答不上来。
“难不成您是在生公子的气?”
“闭……闭嘴!”
“是。”
“‘是’?你口中的‘是’就像一道石坝,总是让我们张口结舌。你也太狂妄了吧!”
“请您原谅!”不知须贺想到了什么,她突然伸出双臂拄在地上,眼泪簌簌而落,然后便不停呜咽起来。
“须贺是固执的女子,无法将心事直接说出口,请您原谅。”
“你在哭?”
“是……是的。”
“何事令你如此悲伤?”
须贺一边哭泣,一边轻轻摇了摇头。此举似乎并非表示不知道,而是无法接受圆四郎对庆喜的气愤:“您说走投无路,但其实是在生气。公子……公子他实在可怜。”
“什么?公子可怜?”
“是的。最信赖的臣子只是因为生他的气便就此撒手不管……对须贺来说,被抛弃的公子无比悲哀。”
圆四郎顿时浑身一凛。他突然感到一种仿佛冷水浇头般的恶寒,胸中同时一阵剧痛。
(我这竟是对公子撒手不管……)
倘若只是撒手不管,自己为何会感到如此痛苦?想到公子是自己生存的意义,便会……一念及此,圆四郎立刻浑身剧震。倒涌的血液恢复平静后,他不敢去看须贺。
(男人的臭毛病……)
这名坚强的女子并未责备自己的毛病,而是哭泣着检讨自己。不,她或许是在全心全意为公子请愿。
(我输了,我彻底输了。)
须贺仍旧跪在地上哭泣不已。
圆四郎逐渐恢复平静,一阵强烈的羞愧感涌上心头。但与此同时,他还震惊于须贺令他看见的爱情的深渊,这甚至使他感到无法呼吸。
平冈圆四郎知道武士的规矩,他本打算以超脱生死的心态侍奉公子。人,或者说男人,都会寻找自己发自内心喜欢并向往的人。对圆四郎来说,这个对象并非异性,而是一个以一桥庆喜的身份存在的尚不完整的人。他本打算令自己的理想之花为此人而怒放,并为此心急如焚。是的,可以说是操之过急。而且,此事与大盐平八郎不惜违法都想要实现的梦想,以及水户老公幕政改革的梦想有相通之处——都同样操之过急。这可以说是过于爱国,也可以说是过于为民忧心。
但事实上,上述两者虽未失败,却都已大受挫折。一方是点燃了尊皇攘夷的烈火,另一方则因一心顾及政治忘却民众而在诸侯中燃起了愤怒的烽火。从这方面来说,两种举动皆意义非凡,但二者都已大受挫折。
然而,须贺方才表现出的爱情与男人的激情完全不同。这种感情似乎不会受到挫折,其中亦毫无男人事业中常见的算计。
大盐平八郎和水户老公的行为都注重成败,圆四郎自然也不例外。他梦想将一桥庆喜培养成能够救国的掌权者,最终看到自己的理想之花在他身上盛开。须贺则不同。她的献身是一朵爱情之花,在遥远的地方静静绽放。对女性来说,这是一种无比残酷的体验。然而,跨过这道体验的深渊,须贺如今已令圆四郎清清楚楚地嗅到石楠花的幽香。
(不计得失的爱……众神为了净化大地而留下的唯一不计得失的纯洁之爱……)
从结果来看,她刚刚制止了平冈圆四郎的冲动行为,挽救了圆四郎的生命。然而,这似乎并非出自她的理智,她只是真心为庆喜感到悲伤,为庆喜而哭泣。
“是我的想法错了……”过了大约十分钟,圆四郎在须贺身后说道,“圆四郎尚未走投无路。倘若当真为公子着想,就应该更认真地活着,更认真地侍奉……须贺,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请您原谅。须贺……须贺嘴拙……”
“公子的想法比我们的想法更加深远,应该更加虚心听从他的指示……须贺,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是的。”
“须贺,你将终生侍奉公子,因此,你希望我圆四郎也能拼死忘我地侍奉公子……对吧?”
“是……是的。”
“我明白了!须贺,你果然是我的好师妹,在下不胜感激!”
圆四郎拉起须贺的手,放在自己额上。倘若不这样做,须贺便不会停止哭泣。随后,他便离开须贺,径直走向井上甚三郎的住处。他内心感到十分轻松,果然是因为逃过了毫无意义的死亡的缘故吧。说是顿悟也许过于夸张,但他觉得自己当真明白了无悔奉公的真正含义。此时,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庆喜的监护人井上甚三郎的面孔,那是比自己顽固数倍的水户武士的集合体。
(去见井上老先生,再决定去留。)
圆四郎本已感到走投无路,但一念及此,心中的疙瘩便开始解开。
天色渐暗,只见井上甚三郎正在玄关旁边寒冷昏暗的厨房里,用炭火炉烤着沙丁鱼。
“我刚刚让市之进出去办事了。”甚三郎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将烤熟的沙丁鱼移到碟中,然后将圆四郎让进屋内。
“需要点上蜡烛吗?还是很快便能说完?”甚三郎向圆四郎递过一袋烟。他的态度沉着得甚至令人讨厌。
“……不必费心,如此即可。”
甚三郎点了点头,却还是站起身来,静静地点亮蜡烛。他的言行无不颠三倒四,但圆四郎早已了解他的习惯。他询问对方是否需要点蜡烛,但并不会用耳朵聆听对方的回答,而是观察对方的态度,然后根据自己的考虑行事。
“好了,说吧。”甚三郎将蜡烛放进方形纸罩座灯中,自己也点着一袋烟,然后轻声说道,“我猜多半与公子有关,说说你想法的重点吧。”
“明白。公子无论如何都不想入住西之丸,您也知道此事吧?”
“我知道,然后呢?”
“如此一来,一直积极活动的松平大人和岛津大人恐怕会颜面扫地。”
甚三郎老人咣咣地敲着烟灰筒,打断了圆四郎:“平冈,你不会是想说,为了保存这二者的颜面,便可以不顾日本的颜面吧?”
“当然不是。不过,世人正为一桥派和南纪派而展开激斗……”
“欲望太小了!”
“啊?您说什么?”
“我说他的欲望太小了。我可没将公子培养成那种寡欲之人。”
说完,甚三郎少见地露出笑容,然后便离席而去。圆四郎感到十分不解。比常人更加重视礼节的老人为何会突然离席而去,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但是不久,老人便端着食案重新现身,只见上面放着烤好的沙丁鱼和筷子。
“看来要谈很久,边喝酒边说吧。”
“哎呀,这是?”
“你的来意我大概明白了。平冈,我感到很高兴。”
“为公子拒绝入住西之丸而高兴?”
老人缓缓举起筷子。
“不久,将有一人到公子身边侍奉,此人你也认识,便是原市之进。”
“啊,是东湖先生的亲信。”
“如此一来,公子身边可谓人才济济。你也不会再心生动摇了。”
“这……”
“人的欲望是会越来越大的。来,再给我倒一杯。”
圆四郎慌忙将酒杯斟满递回,老人若无其事地接在手中。
“当以将军之位为重,还是以水户精神为重?”老人似在歌咏,又似在低声嘀咕,再次一口将杯中酒喝干,“大奥众女施行令人惊讶的节俭,贯彻大义,并借此想让天下接受那个有名无实的将军能够救国救民……这些纵然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啊,市之进也快些回来吧,今晚就用美味的小沙丁鱼来祭拜各自的观音菩萨好了。”
在井上甚三郎所说的观音菩萨中,“观”是指自己用来看世界的眼睛,代表主观;“音”是指天下万民之声,代表客观。历史的变迁便体现在这主观客观合二为一之处。他的意思是用小沙丁鱼来调调味道。
(当以将军之位为重,还是以水户精神为重……)
圆四郎根本无法做出回答。他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拿起筷子。在一种无可言状的感慨之中,圆四郎玩弄般地剔着小沙丁鱼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