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伊家俸禄三十五万石,上屋敷位于彦根的樱田门外。从这里绕着护城河到江户城正门大约有一公里的距离。当家井伊扫部头直弼此时已是从四位的上左近卫权中将,同时也是溜间诘的首座。无论从先例还是从家世来看,他就任大老皆属合情合理。
然而,世人和众大名却都显得极为震惊。在堀田正睦返回江户之前,甚至没人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4月20日,堀田正睦徒劳无功地回到江户。而在4月27日,正当各项事宜刚刚谈妥之时,井伊便被将军家定唤去,受命就任大老。所以世人的惊讶是可以理解的。倘若将军家定是一个健康的正常人,这项任命也可以理解成是基于当前时局的英明决断。但就在将军从哈里斯手中接过国书前的十几分钟内,他的姿态仍然很不体面。
“您做得实在是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大奥的女侍们都流着眼泪对他称赞不已。
(竟有如此荒唐事!)
将军本身并无能力处理国事。只要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便会对此事产生深深的疑惑。
“家臣们都在担心着,如何才能消除世人的疑惑。”
墙上挂着松平忠固所赠的“教外别传”的挂轴,直弼正背对挂轴而坐。宇津木六之丞毫不掩饰地再次开口说道:“松平忠固大人的心思之中尚有无法理解的可疑之处。如您所知,他对堀田大人在京都的失败似乎反而感到十分高兴。”
“那就是‘教外别传’啊。”井伊直弼的嘴唇丰厚,身材矮胖,但他的声音却是弦音悦耳,可谓与其外表不太相称,“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想法,但关键在于我们自己的觉悟。”
“可是,有些人认为您上了松平忠固大人的当。倘若有功,便由他来受领;倘若有过,则要由您或堀田大人来承担……或许这便是俗语所谓的借花献佛吧。”
“说这些话的人是那些小茶童吧?松平忠固大人原本便已决定将政治悉数交付关东,大事全部由关东决定、事后向朝廷禀告即可这一主张他可一直没有舍弃啊。”
“可是大人,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事到如今,这种手段是否还能行得通?即便暂且不谈水户老公和越前侯,井伊家的先祖也是代代忠于天皇,倘若您最后不得不与朝廷为敌……”
直弼摇晃着粗胖的脖子,打断了宇津木六之丞。
“不必担心,我怎会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就出头露面呢?你快去将从京都回来的长野主膳叫来。”
他说话的方式十分委婉,但说到最后总是语气坚决,不容反驳。六之丞只好跪拜,然后离开了房间。
屋内只剩下了直弼一个人,他重新缓缓巡视四周,脸上露出微笑。室内的家具极其简朴,怪不得水户齐昭会称他为奸佞佛徒。书架上只有一卷《华严经》和一个高五六寸的木雕观音像。
身后再次响起衣袂摩挲之声,来人正是六之丞和从京都归来的长野主膳。
“大人近来身体可好……”直弼盯着跪拜在地问候的义言,良久一言不发。
长野主膳则首先祝贺直弼就任大老,滔滔不绝脱口而出,其流利的口才可见一斑。
长野主膳坐在直弼对面,愈发表现出奢华贵族般的风采,相比之下,直弼看起来反而像一头越来越笨重的近江牛。直弼沉默地凝视着对方,主膳曾数次抬起头来,待看到直弼深不可测的目光后,便立刻又低下头去。
长野主膳当时新领的俸禄是一百五十石,还在4月4日将名字从以前的主马改为主膳。
“茶童们似乎背地里称呼你是马,我是牛。虽然两个人加起来不会变成马虎,却不知是否可以称做任人差遣的牛马呢?”
听到直弼的戏言,长野主膳不禁惶恐地望向直弼。主膳先是担任埋木舍的国学教师,而后又受命应付直弼的旧情人,如今更已成为直弼的军师与心腹。正因如此,他才会对直弼的性格和喜怒了如指掌。
(主公心情不好?)
倘若胸中充塞着某种感情,直弼总是默默地压抑这种感情,这正是他的习惯。
就在主膳第三次抬头时,直弼终于用一字一顿的声音开了口。
“出了一件大事。我虽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还有事要托付于你。”
“那是自然,一切都是为了天下。”
“你回来后见过水野忠央了吗?”
“当然没有,我在见您之前怎会去见其他人呢。”
“原来如此。不过,水野和他的人做得也很好……我这次被唤至幕府,将军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当此重要关头,你要以大老的身份发挥作用。”
水野土佐守忠央是纪州的付家老,自然也是南纪派的首领。所谓他的人,是指水野忠央十一个妹妹的各家姻亲。忠央的四妹是前将军的宠妾,五妹是御用传话人平冈丹波守道弘之妻。这个妹妹在嫁给平冈丹波之前,已是徒头导师元真的养女。可以说,将军家定周围全是水野家的亲戚。
通过水野家的关系,主膳凭借国学也得到了纪州家上一代的宪章院和上上一代的显龙院的关照。正因如此,才会有人认为,主膳之所以接近直弼,是因为水野忠央执意希望将军出自纪州家,而主膳领会了他的心意。然而,这只不过是猜测,因为主膳开始接近直弼时,直弼还居住在埋木舍,根本不知是否能够继承井伊家。
然而,直弼继承井伊家并开始关心将军继嗣问题后,长野主膳的确与纪州保持着联系,令水野忠央和直弼的行动变得里外如一,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直弼表面看上去很迟钝,但他的感恩之心却倍于常人。病弱的家定直接任命其为大老,这令直弼心中至今仍然感慨万千。
然而,长野主膳却总是对直弼的淳朴嗤之以鼻。每当直弼感动的对象不是自己时,他就会产生一种厌恶情绪。
“京都仍然充满危险的气息,但关白已经明确站在我们一边,所以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不会遇到任何阻碍。首先,我们应该听听将军对于世子问题的意见。”
“没错,这是首当其冲的问题。”
“同时,您应该见见越前侯。”
“是的,我应该前去拜访越前侯。”
但主膳突然拍着大腿开口道:“大人,不是前去拜访,您如今已是大老,理应唤其前来拜见!”
井伊直弼很有胆识。男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应该畏首畏尾。他坚信自己必须贯彻舍生取义的武士道精神,彻底做好一时蒙受恶名的心理准备,功过留待后世评说。然而,就本质而言,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迷茫、愤怒、慨叹、悲伤的程度要倍于常人。正因如此,他才会主动参禅。
在这一点上,他与风貌奢华的长野主膳义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义言看上去感情丰富,实则具有坚强的意志。他愤怒时会斗争,迷茫时会斗争,悲伤时也会斗争……他相信斗争是人类的本质,是无比自然的事情。隐藏在他柔弱身体深处的强韧魅力令直弼无法抗拒……
“松平庆永越前侯虽然是御家门首座的身份,但如今您已经被将军任命为大老,主动拜访太过轻率。您应该将其唤来府里,告诉他将军在世子问题上的态度。”
“嗯……这样做才合乎礼节吗?”
“这可是十分重要的。”
“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先去面见将军……”直弼表情认真地闭上眼睛,义言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不禁撇了撇嘴。
“将军的心意已决,我们应该先见越前侯!”
“什么?还没有确认将军的心意就……”
“哎呀,真是让人意外!”这次,主膳露出了明朗的笑容,这笑容之中绝未露出半点轻视对方之意,“如您所知,将军格外不擅言辞,我们不应做那些在深夜里聒噪的老鸦,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忠诚吗?”
“原来如此。”
“聆听无声之音,这与孟子的听民声是一样的。将军的心意便是施行仁政。”
“话虽如此……”
“哈哈哈……现在还不至于再给本寿院和歌桥添麻烦吧?”
这是极为辛辣的讽刺。反正家定没有主见和发言权,要让他说出“我要立纪州为养子”的话,就必须由其生母本寿院或歌桥像训练鹦鹉一般教他学舌。义言的意思是不如免去这种徒劳。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直弼是中规中矩的人,“想要合乎道理却偏离道理,这也许便是令天下混乱的原因。”
“倘若您是如此考量的,我就不再多言了。”义言脸上再次漾起笑容,嘴上却并未让步,“将军亲自任命您为大老,我以为一切都已尽在掌握。水户的恶龙与一桥合力在朝廷活动,企图夺取宗家,而将军的无声之音告诉我们要粉碎他的阴谋。既然如此,首先该做的便是确立世子。而且,这件事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连发生,我们没有余暇去逐个确认将军的意向。我认为您此时应该学习学习北条时宗的果断了……哎呀,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明白了。总之,明天确认将军的意向,同时将松平庆永唤至府中,让他了解情况,如何?”
“好办法!”
说到这里,二人的想法似乎已经相通。站在一旁的宇津木六之丞心里却不时阵痛,因为长野主膳的话,一字一句全都是针对一桥派的宣战。水户老公当真会就此默默屈服吗?
长野主膳从京都发来的报告都是寄给侧用人宇津木六之丞的,因此,人们以为六之丞与主膳之间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但事实并非如此。所谓一心同体、心意相通之人是直弼与主膳,绝非主膳与六之丞。六之丞不过相当于一个机构,他只是依照藩内习惯,负责相互传达藩主直弼的命令与主膳的报告。
而且,六之丞在传达时一直琢磨着双方的真正用意,最近经常会感到不寒而栗。以六之丞的观点来看,直弼与水户老公之间的对立已经不仅仅是政治面上普普通通的尔虞我诈了,因为政治斗争必须有明确的斗争点。
之前的斗争点一直都集中在“锁国还是开国”的问题上,然而现在,这个关键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水户老公自然清楚开国已是不可避免,所以他才会让与自己最亲近的越前侯表明对此事的赞同态度吧……
(如此一来,对立的焦点岂非便集中在了世子问题上?)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能一口确定。直弼本身也好,井伊家内部也好,以前并不认为将军世子非纪州家莫属。而如今,让他们对此深信不疑的人其实正是长野主膳义言。
令直弼开始对水户老公产生戒心的原本是海防问题。藩内财政正值难以维系之时,井伊家却被分配到相模国担任警备工作,并在那里度过了长达六年的时间,原因便在于此。
由于海岸警备工作支出庞大,直弼打算以自己的家世为由来推卸这项任务。
“以家世而论,井伊家或许应该接受守护京都的密令……”
如此一来,他的主张便是要由其他藩来负责海岸警备工作。面对这种由藩内情形引发的主张和不平,水户老公挺身而出,大加斥责,甚至让他熔化寺院内的梵钟铸造大炮来巩固国防。
最初,直弼对水户的反感是一种恐惧与敬畏,而后逐渐发展成了一种整个藩内的被害妄想。
(难道水户对彦根藩有所不满……)
直弼受命负责相模国的警备工作后,亲身体验到了日本当前的国防实力,根本无法与列强开战。因此,六之丞认为,必须让水户的攘夷论成为藩内不平不满的发泄之处。六之丞自然并不反对直弼的开国论,但他从未想到,藩内情形引发的对水户的反感竟然与将军继嗣问题纠缠在一起,令主公直弼的斗志如此昂扬。
锁国还是开国?这是绝对关系到日本国命运的大事。然而,拥立一桥庆喜还是纪州庆福为将军家定的世子的争斗,不过是德川家内部的诸侯纷争。可是,诸侯内讧却趁着天下大事越演越烈,趁机大作文章之人正是阁僚中的松平忠固和彦根藩内的长野主膳。
(倘若水户老公当真说服天皇,得到敕命,阻止天皇下旨确立纪州庆福为将军,直弼这个大老岂非虚名一个,骑虎难下了?)
宇津木六之丞最担心的便是这件事了。不,不仅仅是六之丞,这股不安的暗流已经遍布彦根藩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