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长野主膳现行告退,宇津木六之丞取出纸笔,在直弼面前坐了下来。
从直弼就任大老之日开始,六之丞便被提拔为公用人,还受命记录名为《公用方秘录》的日记。直弼想必是在以此确立自己的毫无私心。
(究竟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呢?)
将军继承人必须是血缘相近之人。倘若将血缘置之度外,只以智慧与否来判别,便是随了异国之习气,毫无皇国之教养。令直弼坚定此想法之人,必定是长野主膳。但如今,直弼的坚信程度甚至比长野更加顽固。
“对了,在进行今日的记录之前,我想问您两三件事……”
听到六之丞颇有顾忌的询问,直弼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严厉地开口说道:
“我已经死了。我早已预料到会有今日之事,因此在安政二年(1855年)8月来到江户之前便已死去,你可不要忘记。”
“是,坐在我眼前的人是宗观院柳晓觉翁大居士,我会牢记于心。”
“人只能依靠自己,这是释迦牟尼教导的真义。当然,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一个经常感到迷茫、令人心急却又无可奈何的凡夫俗子。”
“不,绝无此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或许以为我的行动已落入上田侯和主膳的掌控之中,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已经死了,死人的意志是不可能改变的。”
“是……是的。”
“我已决定在死后成为大老。倘若马虎大意,就会被恶龙公一口咬碎脑袋,再吞入肚中。若是连井伊家也受到牵连而覆灭,那我更会蒙上不忠不义的罪名。我认为死是最好的办法,既能保住井伊家,又能贯彻忠义……”
“在下铭记于心。”
“还有,在迎来柳晓(指自己)的第三次斋戒之前,我终于就任大老。既然我已成为大老,就必须为柳营迎来破晓。你们个个都担心我会毁掉井伊家,但死去的柳晓觉翁早已预料到了一切。”
“真是惶恐之至。”
“哈哈哈……有什么可惶恐的。破晓即将来临,无论我做好了多么完备的赴死觉悟,我仍然还是不愿树敌。我要做到公正无私,心如止水地以至诚之心行事。当然,在明日觐见将军时,我会体察将军的心意,请将军确立世子人选。不过,我们不可拘泥于此事。你明早去拜访松平庆永,郑重地请他在我明日回来时到府里来一趟。至于日记,你须如此记录:由于得到将军的许可,我立刻请来越前侯,把将军的旨意告知于他。”
宇津木六之丞几乎要再次浑身颤抖。虽然叫做秘录,但不妥之处他一般都是不做记录的。可如今,却要他写下毫无主见的人偶下达了许可,这实在令人为难。
但直弼却高声说道:“这可不是弄虚作假!”
这恐怕是由主膳之流所谓的聆听无声之音的大乘精神所致。不知不觉间,本是围绕是否开国引发的重大政治斗争,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诸侯内讧。人类的所作所为为何会如此矛盾?
(难道人类终究只不过是感情动物?)
“你吩咐小纳户,让他们准备好衣冠装束,我每天清晨都必须遥拜皇宫,向将军上奏每日事由。勤皇绝非水户专享。”
直弼的声音变得愈发严厉。
水户齐昭与井伊直弼在性格上颇有相似之处。一旦有所笃信,二人便不会轻易改变,只会勇往直前,有时还会旁若无人地实施独裁。他二人都具备远超常人的毅力与气魄,同时也相当纯粹。只不过,二人也有极端不同之处。
水户老公在强硬行事之后,有时会感到无处可依的孤独并深加反省。每到这时,他就会变得如孩童一般。
“我的真正用意其实是如此这般……”
他会老实地向他人解释。向庆永阐明开国已是不可避免一事便是具体表现。
然而直弼并非如此。不知何时起,长期隐居在埋木舍的生活令这个通过参禅自虐而成长起来的“有主见之人”成了理想化的人类。
也就是说,前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拥有良好出身的艺术家般的气质;而后者则是坚决鄙视空想、理想、妄想之类思想的现实主义者。这位拥有现实主义者主见的人,决心将自己当作死人,站在超脱生死的自负高度看待问题。二人之间的冲突已是不可避免。
宇津木六之丞按照直弼的命令,吩咐小纳户准备好遥拜皇宫的装束,多少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这样做是在提防京都吗……)
在小心谨慎方面,主公的确不逊于任何人。然而,他却让自己记录每天清晨的皇宫遥拜,如此小心却又是为何?一念及此,六之丞心中又是一动。
(难道主公决定要在没有得到敕许的情况下便签订条约?)
“六之丞,你明天还有要事,今晚就下去休息吧。记住,对待越前要郑重有礼。”
这句话又堵住了六之丞的话头,他慌忙重新坐好,开口说道:“与其特意请越前侯前来,不如在将军府中……”
六之丞的意思是说,这样做不会显得过于生硬。
“不可!”直弼却用一句话便严厉拒绝了,“你也知道,越前侯已经派遣桥本左内进京,打算彻底阻止堀田正睦,岛津齐彬也派遣了一个叫西乡吉之助的人,有着同样企图。近期倘若不能贯彻始终,恐怕将有后顾之忧。我已经过深思熟虑,此事不会变动。”
“既然如此……”
“就这样!你退下吧。”
于是,第二天,松平庆永欣然前来拜访井伊宅邸,却从直弼口中听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世子最终人选。当然,这是二人之间的密谈,尚未公布于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御家门首座身份的充分尊重。
井伊家的迎宾人员采取中老交替制。当日,直弼甚至没有更衣便匆忙出来迎接,将松平庆永引入客厅后便遣开了旁人,这令松平庆永感到十分满意。庆永对直弼这个人并不十分了解。这位三十一岁的屋形大人具有单纯质朴的书生气质,他以为四十四岁的井伊直弼不过是执着于禅和茶的一头乡下牛。他心中还在可怜直弼,以为他虽然被松平忠固推上了大老之位,却已处于走投无路的地步。
当然,他天真地以为,是桥本左内和西乡吉之助的行动已然奏效,天皇已经向幕府下令确立一桥庆喜为世子,而这次直弼相邀密谈也是基于这个主旨。
“当此时局多变之际,您就任大老,实在是大事一件啊。”
庆永的态度显得落落大方,井伊直弼则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
“今日特意请您来府,多有打扰了。”
听到直弼的话,庆永脸上露出微笑。
“这有何妨!事关天下大事,无须客气。倘若有事相商,我理应随时赶到。”
“不胜感激。其实,有件事虽然尚未公布于众,但我认为理应先让您知道。”
“原来如此,所谓何事?”
庆永探出身子,脸上仍旧带着微笑。他已经察觉到是关于世子决定之事,为了配合对方的诚意,他还打算在交谈后提供一些建议。
当时,绝非只有庆永一人不了解直弼的政治手腕,正在忙于与哈里斯进行交涉的目付岩濑忠震和川路圣谟也不很了解。在堀田正睦之后返回江户的岩濑忠震等人给庆永写信时曾经提到,朝廷的意向已经倾向于赞成立一桥卿为将军世子。这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桥本左内的报告自然也是一样。他并未特意提到一桥卿的名字,但他提到贤明、年长且有声望之人,自然非一桥卿莫属。左内于2月7日抵达京都,比堀田正睦迟了两天。9日,他以桃井伊织的化名首次拜访三条家,之后还曾有四次直接拜见三条实万。2月14日,他拜访了诗人梁川星严,通过此人的引荐,还得以出入于青莲院王府。3月13日,通过鹰司家儒官三国大学的介绍,他面见了鹰司家的诸大夫小林良典和久我家的家臣春日潜庵等人。其中种种经过都已逐一向庆永作了汇报。在这种情况下,庆永自然坚信一桥党会最终夺得胜利。
看着庆永的笑容,直弼郑重其事地自怀中取出一封书简。彼时,庆永尚未意识到那便是关于世子问题的诏书副本。其实,就算他有所了解,也没有理由大惊小怪。
“其实,将军今日将我唤至幕府,便是与世子问题有关。”
“原来如此,这好极了,所有人都希望能够尽快解决此事。”
“您所言极是……嗯,我已经清楚地了解了将军的心意。”
“太好了!哎呀,我正感到急不可耐呢。”
“在公之于众之前,我想让越前大人您先知道,所以才特意请您来府。”
“了解。”
庆永此时坚信一桥卿会成为世子,所以说话间毫不迟疑,同时端正了坐姿。而直弼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突然开口说道:“决意,立纪州庆福公子为将军世子。”
直弼特意在纪州庆福四个字上加重语气,斩钉截铁般的说道。庆永身体不自禁向前探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您……您说什么!将军世子是……”他的声音中透出几分难以置信。
“纪州庆福公子。”
“这个,纪州……”
“是的。将军认为,值此多事之秋,应该尽快准备让纪州庆福公子入住西之丸。因此,我决定在6月1日向御三家及溜间诘的众大名公布将军旨意。”
庆永顿时变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想在今天提前告知越前大人,如何?既然世子人选已经确定,就必须有监护人,您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直弼的语气沉稳有力,加之他身材矮胖,一字一句分量极重,将庆永层层束缚。
这个沉重的打击完全出乎庆永的意料。
“那……那堀田……备中守他知……知道此事吗?”
庆永尚未整理好自己的感情和思维,他的声音接近于哀鸣,显得十分狼狈。
“那是自然。将军将旨意传达给了所有老中,并已决定由堀田备中守全权负责世子人选的公布。”
“可……可是,备中守从朝廷领受的诏书……如此一来,岂不是违背了诏书中的圣意……”
“并无违背之处。”
“什么?您确定?”
“是的,这是诏书的副本。”直弼再次拿起放在大腿上的书简,静静地将其翻开,“越前大人,请您过目,但暂时不要对外宣扬。关于世子问题,朝廷的方针是尊重将军的意愿。”
庆永满面通红,两眼充血。他慌忙双手颤抖地接过书简,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向纸面望去。然而,书简中的文字并非桥本左内所告知的“贤明、年长且有声望”。
“当此国事多端之际,理应尽快确立世子,辅佐将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诏书的文案是由为岛津家活动的近卫忠熙和三条实万等人拟定的,理应万无一失。可是,交给幕府时,内容怎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庆永当时还想象不到,此事的罪魁祸首正是长野义言和二条关白。
“您明白了吗?”直弼沉稳的声音令庆永感到更加混乱。
(一定是朝廷出了叛徒!堀田这个浑蛋,竟然置我于这步田地!)
相对于眼前的井伊直弼,庆永对一直声称希望成为政治总裁的堀田感到更加愤怒。说起来,据说桥本左内在京都东奔西走之时,曾向中根雪江提出过活动经费不足的问题。庆永只给了左内五十两的机密活动经费,而堀田正睦带去京都的幕府活动资金据说有三万两。
(如此离奇之事,难道便是由三万两与五十两的差距造成的……)
直弼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看得出庆永处在相当的混乱当中,便继续静静地说道:“朝廷认为,世子问题需尊重将军的意愿,应该尽快决定,而不要受到世人的干扰。既然将军已心领圣意,确立纪州公子为世子人选,唯望越前大人能够尽忠。”
“这件事情……还没有最终……”
“此事值得庆幸,既然大事已决,不才直弼也可以舍身奉公了。”
“唔……”
“如您所知,井伊家以尊皇敬幕为家训,包括直弼在内,已有四人担任过大老要职。越前大人是御家门首座,在下身列谱代大名,虽然不才,同样也是首座。也许您会心有不满,但只要有至诚奉公的决心……”
说到这里,直弼使出了撒手锏:
“我自认不堪此任,起初也曾坚决请辞,但将军频频通过传话人药师寺(水野忠央的姻亲)下令,在下亦不敢忘记历代将军之高恩,这才接受任命。据药师寺称,近期竟传有人欲阴谋幽禁将军……而一旦世子之事得以确保,这种可怕的传闻便会烟消云散。”
庆永尚未从混乱的心境中挣脱出来,他目光直直地望着虚空,浑身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