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大多认为,在安政五年(1858年)5月,长野主膳义言胸中便已有了安政大狱的计划。主膳与这一事件自然不无关系,但驱使主膳的人正是直弼,长野主膳只是深察其意、忠实执行而已。这才是正确的理解。
直弼绝非主膳的傀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主膳只是一个打算向后世鼓吹直弼开国之功的人,这令其古怪的人物性格变得比实际更为夸张。纵然不向主膳下令,直弼也会命令其他人以间部诠胜先遣的身份第三次秘密进京,可见其行动会走向极端是一种必然。
而且,此番三度进京的决定并未立刻付诸行动。主膳于7月17日离开江户,于21日抵达彦根,因遇到洪水,又在彦根等到8月1日,后经大津抵达京都时已是8月3日。这就能够充分证明,直弼是经过谨慎的联系与准备才最终实施第三次上京的计划。
直弼在6月24日下定决心,而主膳直到7月17日才离开江户,个中缘由应该不难理解。直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政治家”,这二十三天其实是他决心发动安政大狱的准备期。
京都此时尚未受到直弼镇压准备的影响,而事态却因其他原因而一路恶化。
倘若直弼能够接受一桥庆喜的劝告,在遣驿使上表文书后立刻亲自进京,事件可能会就此平息。然而,直弼并未这样做。他的这一决定甚至毁掉了自己的命运。
6月27日,万众瞩目的驿使文书抵达京都。
当时的武家传奏是万里小路正房和广桥光成。两位传奏接到文书后大为震惊,立刻将这份幕府上书誊写一遍,随后带着原本与抄本进宫晋谒天皇。当日在皇宫处理事务的有左大臣近卫忠熙、右大臣鹰司辅熙、前内大臣三条实万和大纳言二条齐敬。两位传奏在书斋向他们展示了抄本,众人愕然,良久无语,因为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幕府竟然擅自签订了如此不平等的条约。
“总之,这份文书必须尽快禀告天皇,快将议奏唤来!”近卫忠熙开口说道。三条实万立刻起身,亲自去找议奏。
当时的议奏是久我建通、德大寺公纯和中山忠能三人。其中,德大寺和中山并未出勤,众人忙派使者通知二人立刻上朝。如此一来,御前会议召开时已是黄昏时分,而重要人物之一九条关白尚忠因病缺席了当日会议。武家传奏诵读文书后,帘后的天皇自然极为震怒,众人也如同胸口中了一记重锤般大受震动。
当日会议并未讨论出结果,众人总不能冲着发来的文书责骂甚至大打出手。倘若接受这份文书,无异于表示原谅幕府;但若拒不接收,又无先例可循,而且眼前又没有可以生气的对象……正因如此,众人才会更加感到愈加愤怒不堪。
“总之,不能善罢甘休!是否应该命令大老或御三家中的一人进京解释清楚?”
听到近卫忠熙的话,并没有人表示赞同。纵然御三家或大老前来,擅自签订条约这种“无视朝廷”的做法也已成为不可撤销的事实。最终,众人决定于翌日,即28日再次召开御前会议,当日无果散会。如此一来,众人的怒气更加高涨。
纵然同为愤怒,孝明天皇的愤怒与大臣的愤怒在本质上也是截然不同的。亲幕派的九条关白听闻此事后,也震惊于幕府的无礼举动,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的狼狈与困惑。
(前略)关东之举无礼至极,龙颜大怒。三公(近卫、鹰司、二条)、前内府(三条)、两役(传奏、议奏)等人齐聚众议,皆无良策。然亦不能就此下诏宽赦,此事棘手之甚,令人心忧……(后略)
关白之所以明确写下“龙颜大怒”的字样,是因为在众议结束后,孝明天皇手书了宸翰(天皇的亲笔书信)一封,交给关白。
(前略)今日朝上,有武传(武家传奏)上奏幕府于墨夷(美国)事之答复。呜呼,事出不测,朕甚感心忧悲痛,逢此一筹莫展之秋,更添无垠悲叹。其中为难之处,公想必亦知。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实乃前所未有之窘境。闻公染病,朕实心有不忍,然望明日务必上朝。朕届时欲集三公、三条前内府、二条亚相及两役,众议裁决,故特此告知。当此关头,此等大事不容疏忽,非众议不能济事。特此告知,望早作准备。(下略)
六月二十七日
此花
致关白殿
在写给27日并未上朝的关白九条尚忠的信中,孝明天皇写下了“闻公染病,朕实心有不忍,然望明日务必上朝”的字样,由此即可看出天皇震怒的实质。天皇的愤怒绝非任由感情爆发而丧失理性。
众议是在书斋进行的,而这封宸翰是在天皇起居室内写成的。其间,天皇曾一度回到卧室,而后却又再次返回起居室,最终一夜未眠。
天皇写好了一封让位诏书,将在第二天早晨的御前会议上出示。这位天皇让位的决心不能与通常逃避世间不平与责任的辞呈之类混为一谈,因为其中蕴涵着日本国体特殊的性质及传统。
日本国子孙相继,正统一脉相承,自神武帝始皇统连绵,此乃日本独有,他国实无同例,朕亦感激不尽。此全仗天照大神仁虑,崇之至,言语实难表述万一。统仁(天皇名号)虽愚昧短才,亦不敢有悖血脉传承,无奈继承皇位,不胜惶恐。当先帝登遐(驾崩)之际,本应固辞皇位,然其时多有哀愁,心绪惑乱,以至忘乎所以,终于践祚(继承皇位)……
孝明天皇书写之际,数次紧闭双眼,强忍呜咽。这是对自己的旨意并未准确传达给关东的强烈反省与自责。他并不打算给幕府出难题,即便要召集众议,也是因为天皇视全体国民为子民,不想令国土分割,这是一种理所应当的规矩与传统。然而,这份心意并未被幕府领会,而是被彻底无视。对于无奈继承皇位的天皇而言,这种无可奈何的处境实在可悲。
于是,孝明天皇只能在祖宗灵位前承担失德之责,退离皇位。天皇愤怒的真正含义,便是这份反省。
作为孝明天皇的种种行为根源的“良心”与普通百姓并不相同。天皇的良心是一面能够映射宇宙生命的镜子,其中蕴藏着列祖列宗之灵。自己的失德令这面镜子蒙上了污尘,幕府未能理解朝廷的传统,这无异于在皇位上泼洒了污点。
恰值大事之际,统仁愚昧,勉强居于帝位,然毕竟力微,不足以治世……若仍踞之不放,实恐有辱圣迹,理当让位于英明之人。今佑宫(后来的明治天皇)年幼,事关天下安危,让位于幼童非朕本意,故当让位于伏见、有栖川三亲王中一人。(下略)
及至搁笔,已近黎明时分,孝明天皇立刻亲自参拜温明殿,迎来了一天的清晨。
天皇认为让位是“无可奈何”的大事,后人却未必完全理解了他的真正用意。以皇位为绝对无私的真、善、美的代表,代代传承——这种生命观的延续在世界范围内的皇位继承中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史学家也容易将天皇的让位举动混同于世间掌权者任性的愤怒行为。
倘若天皇当真只是恣意愤怒,为何会置独生的宝贝儿子佑宫于不顾,而说出“让位于伏见、有栖川三亲王其中一人”的话来?所谓三亲王,是指伏见宫贞教亲王、有栖川宫帜仁亲王和有栖川宫炽仁亲王。有栖川宫帜仁亲王自然便是一桥庆喜的堂兄,而炽仁亲王是他的儿子。
人类生来就怀有两种不同级别的“心”。低级的是出于本能的利己之心,另一种则是不期而生的爱人之心,而后者便是一种高级的心境。日本人将后一种高级之心称做“真心”。
至于孝明天皇怀有哪种心,想必已不用赘言。自从听闻黑船来航的消息后,天皇每年都会去七社七寺祈愿。此外,不仅仅是在温明殿,天皇还在寒冷的霜夜站立于庭院中为天下祈愿,可谓极尽真心。
对于外国的情形,天皇自然不如当局者一般清楚。但倘若有人认为其攘夷之心不过是出于厌恶夷人,则只能暴露出持这种观念的人心灵的贫瘠以及对国体的愚昧无知。
天皇无私的良心之镜中映照出外夷侵略的肮脏私心。倘若不能驱走这片阴影,皇位将会受到玷污——天皇的出发点正是基于这种国体的传统。换句话说,天皇将一切都寄托在了祖宗的训诫上:屈服于不正的生命不会繁荣。
通过天皇所作的和歌,我们也能体会到这种“真心”的存在:
此身朝夕思民安,
心之所挂异舰乱。
纵得躯沉浊水中,
四方民草澄澄然。
此外,天皇还写有如下诗句,乃是当时的述怀之作:
和歌道尽愚之伤,愧无涯,人海茫。
这是何等谦虚的“真心”啊!天皇怀着决意让位的真心,出席了御前会议。
28日的御前会议仍然是在书斋召开的。会议开始前,天皇已将彻夜亲笔所作的让位书交给了关白,气氛的紧张程度可想而知。
于江户反复进行的艰难外交交涉一直令天皇牵挂于心。在幕府擅自签订条约(19日)的两天前,天皇曾特意派遣钦差前往伊势神宫,祈愿交涉能够圆满成功,祈愿对方能够等到国论统一、不分谱代外样的那一天。不,不仅仅是伊势神宫,23日,天皇还曾分别派遣钦差前去石清水社和贺茂社祈愿,而天皇本人自然还要在温明殿内日日祈愿。
就这样,天皇极尽数千年传统造就的“真心”,却收到了幕府随意送交的报告,声称若不签订条约,英法大批舰队就会攻来日本,口气简直就好像朝廷是幕府的敌人一般。
(天皇提出让位也是不无道理的……)
天皇身边的亲信皆明白皇位的尊严,也很了解天皇的心事。他们知道,天皇的一切行动发自于良心。然而,天皇让位并不能令日本打破当前局面。
(无论如何都要让天皇断绝让位的念头!)
九条关白首先陈述此意,随后又有近卫、三条、鹰司轮流上奏。
世人通常都抱有“可保面子的方法林林总总,不如先化解怒气”的想法。要想化解怒气,就必须争得面子;要想争得面子,只能让对方道歉。这种逻辑和顺序不论是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还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都是讲得通的。
“总之,应该命令御三家或大老进京为上奏之事道歉。”
朝廷也知道将军家定形同废人,因此,提到能够以将军代理身份得到天皇认可的人物,就只有大老和御三家。众人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便是命令大老或御三家其中一人火速进京,怀着“真心”解释清楚。事实上,在御前会议得出结论后,武家传奏立刻便已准备好向关东发送“诏书”通知。
亲幕派的九条关白也相信,从理解关白立场、保全关白颜面的角度来说,幕府一定也会答应此事。这份通知抵达江户的时间是7月5日,也有人说是7月6日。此时,另一端的江户发生了一件紧急大事。
此事并非其他。井伊直弼决心进行“内部大清洗”,勒令水户齐昭、尾张庆恕、越前庆永和一桥庆喜隐居或反省,为使其不能插手政治而准备采取史无前例的镇压政策,但没想在此期间,他的后盾将军家定却因脚气而病倒,而且病情危急。
直弼感到异常狼狈。倘若将军现在病逝,直弼就无法以“此乃将军之意”这种不容分说的借口来展开镇压了。事实上,不论发自京都的“诏书”抵达江户究竟是在5日还是在6日,这件事与家定病危几乎同时发生,实在是微妙得很。这是何等尖锐的讽刺啊……
6月24日强行登城,松平庆永被老中们阻拦,未能在幕府与水户齐昭取得联系,最后只得无奈且又毫无作为地离去。然而,强行登城虽然失败,但他并不会因此而萌生退意。
他从未以为自己的见识与诚意会逊色于井伊直弼。
(那头顽固的近江牛,竟然无法理解我的诚意!)
如此一来,作为非常时局下的大老,直弼简直是罪无可恕。松平庆永立刻联络与其志同道合的大广间诸侯商谈,开始展开排挤井伊的行动。溜间诘的诸侯(谱代)早已被井伊笼络,不可信赖。于是,就由盟友土佐的山内丰信、宇和岛的伊达宗城、备前的池田庆政、久留米的有马庆赖、津的藤堂高猷、弘前的津轻顺承、二本松的丹羽长富和久保田的佐竹义就八位外样大名联名提交了建白书,责难幕府擅自签订条约。
至此,德川家谱代大名与外样大名划分各自派系,表现出分裂的迹象。可以说,天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然而,当事人却全未留意。倘若尊皇之心深厚的井伊直弼能够发现天皇的忧虑所在,他或许就会退后一步,重新考虑。但他实在是太过着急,而且他周围的人还以效忠的名义,给他戴上了一副令人目光短浅的遮目镜。
直弼看到八位外样大名的联名建白书,立刻厌恶地嘲笑道:
“恶龙一人的邪心竟然引发出如此巨大的野心。倘若任由其胡作非为,家康公创建的伟业将被蹂躏,日本岂非又要重返战国时代?”
直弼自己就置身于一群谱代大名之间,这进一步加重了他的不快。
(走着瞧吧,我要一扫祸根!我直弼要凭借这双手将内部彻底清洗!)
直弼一直认为,外样大名从未曾真心为德川家考虑过。这些人跟在水户恶龙屁股后面随声附和,争先恐后地想要抓住在政权上置喙的机会。祸根的根本在于水户恶龙,松平庆永则是他的傀儡。这个傀儡不仅自己上蹿下跳,还勾结外样大名……一念及此,双方便彻底形成了对立局面。
综观今日的政党政派之争及派系分裂,竟然与当时的局面惊人一致。
于是,井伊直弼变成了乍一看刚毅果断的大老,史无前例地提出御三家和御三卿罪无可恕的看法。所谓的“乍一看”是指外表,实际体现出的完全就是胆怯的心绪。
直弼认为外样与谱代之间存在差别,所以无法看清将天下一视同仁的天皇之心,也不相信经历了二百六十年岁月沉淀的传统。事实上,经过二百六十年岁月的洗礼,谱代与外样之间的隔阂早已一扫而空,如今他们已是面对同样命运的同一民族,被抛入世界的巨浪之中上下翻滚。而这一切,他都无法看透。
而且,直弼正站在风口浪尖,是日本丸这艘大船的掌舵人。他身在这艘大船之上,却回忆起谱代与外样在三百年前战国时代的抗争对立,这是何等胆小的被害妄想啊!而直弼对此丝毫未曾发觉。正因如此,他才会变得意气风发,打算趁国家危机混乱不堪之际将扰乱国内的人一举消灭。
就在直弼意气风发地决定处置齐昭及其下一干人时,却从大奥接到了“将军病重”的消息。直弼愕然不知所措,他立刻唤来大奥医师冈栎仙院,命他召集所有名医。
只有将军活着,自己的一切行动才有意义。倘若不能声称是将军的命令,他的独断便完全行不通……
将军家定病倒的消息令江户城上下一片骚乱。在江户值勤的众大名自不必说,连茶坊主都在屏息关注大老井伊直弼如何妥善处理水户齐昭强行登城的举动。而在这时,名义上的专政者却病倒了。
据大奥医师透露,将军已近乎病危,这一消息在幕府中瞬间传开。
当时,定期为家定诊脉的是冈栎仙院。他害怕自己担上责任,便忍不住极力辩解,又说脚气攻心是多么多么突然,又说一旦攻心已是无药可救……
“没希望了吗?”
“这,很抱歉,恐怕已经……更何况将军的身体平素便十分虚弱……”
众人皆知对病情最熟悉的人便是冈栎仙院,于是大奥中从生母到侍女,冈栎仙院早已被数十次问过同样的问题,他每次都是支支吾吾,给人的印象仿佛将军就要不行了。
直弼不禁咬牙切齿地对冈栎仙院大加呵斥:“倘若将军就此病逝,你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您……您怎能如此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