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有了这个喜讯,也可以平息年轻人的激愤了。不,更重要的是,只有先在天皇身边安排护卫,事情才能有所进展。日本不愧是神州之国啊!”
西乡没有想到,藩主齐彬进京的消息会在学者们中间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
“真可谓起死回生啊!只要忍到那一天就行了。”
如此一来,井伊直弼的施政可以说彻底失败了,而西乡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实际上,京都此前的学风一直是七零八落的。在任何时代,学者和艺术家都有很强的个性,很难成为一个整体。京都内有崎门学派、阳明学派、朱子学派和国学派,而且,各个学派的信奉者不仅在交际场合互展锋芒,在内心中也怀有可与一国一城之主比肩的自负和骄傲。
在京都被奉为二巨头的久我大纳言家的春日潜庵和梁川星严也是一样。潜庵是彻头彻尾的实践家、阳明学者,他与星严二人都经常出入于公卿家和朝廷,在内心中却互不相让。至于梅田源次郎、赖三树三郎、三条家的池内大学、中山家的田中河内之介,也是无一例外。
各自的学风加上无法消除的个性,造就了一只只独狼。虽然黑船来航慷慨地提供了“国难”这个统一的目标,然而仅有这个目标,众人还是只会置身于各自零散的集团之中,互相咆哮。但是,井伊直弼的出现却令众人迅速向同一方向会聚。水户学的尊皇思想以不可思议的形式渗入各个零散的学风之中,开始发挥凝聚的作用。
他们每个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是水户门下,但他们的行动和推论甚至比水户门下之人更接近水户学。水户的士魂变成了一座火山,在京都喷薄出了一座安政新山。
直弼并未留意到这座大山的出现,甚至还火上浇油。从擅自签订条约到驿使上书,神国的地壳中被灌满了激愤的滚油,开始为天皇安危而鸣动。御三家和御三卿受到的幕府上史无前例的处分,更是为这欲出的喷薄灌下了一盆滚烫的燃料。
胆敢处分御三家和御三卿的人,不会不去考虑挟持天皇,直弼命塙保己一之子塙次郎调查昔日承久之乱的典故就是证据。正是这件事为众人提供了一个机会,令他们跨越学风和个性,凝聚成一个整体。
还有比这更失败的施政手段吗?
在这种情况下,西乡明示了齐彬率兵进京的意图。星严和潜庵正如大乐源太郎在檄文中所说的“二位长老想必亦感无奈痛心”,齐彬的进京自然会与他们的痛心联系在一起。当时的日本,虽然尚无如法国一般的“政变”思想,但人们自然也会开始思考具有同样内容的对策。
“西乡啊,这下日本国有救了!”
“听您这么说,西乡也很高兴。”
“齐彬大人不愧是明君!率兵进京,责难关东违诏之举。不,通过敕令要求幕政进行大改革。如此一来,水户既能获救,朝廷也可太平。必须如此,没有强硬的力量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潜庵脸颊通红,眼神变得异常沉着。实践派潜庵号称京都的大盐平八郎,他此刻一定已经在考虑如何说服公卿及其亲信近臣,采用何种手段来说服哪家皇族。
鸭沂小隐的酒宴不仅令二位长老变得异常兴奋,连西乡自己也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激昂。
(学者们都是同道中人!)
西乡吉之助植根于藤田东湖,并得到藩主齐彬的培养。他并非水户人,但水户的思想已在他心中形成血脉,流淌不息。此刻,他的水户血脉与学者们的另一条思想湍流汇集在一起,开始逐渐形成滚滚的大河。
虽然西乡并不知情,但同样的烈火也已在长州燃起。
吉田松阴在往返于江户途中,曾多次去过鸭沂小隐。他已经开设了松下村塾,致力于门生的学习领悟。吉田松阴并未直接见过藤田东湖。以前,村田清风的水户学曾移入长州,但并未结出硕果,直到吉田松阴在东北巡游时拜访水户,才将二者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在水户逗留了近一个月。他住在水户郊外的永井政介家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水户学的养分。东湖当时正在隐居反省,所以松阴多次拜访了会泽正志斋,倾听其学说思想和时事评论,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在松下村塾,他随时都会向门生们讲述自己从未见过的东湖的行事和逸闻,《回天诗史》和《常陆带》甚至成了村塾的教科书。因此,这里也开始出现了火山脉的鸣动,其门下的桂小五郎和久坂玄瑞此时已经开始在京都有所行动。
西乡一边将酒宴间的情报一一铭记于心,一边考虑行动的步骤。
据说日下部伊三次已从江户来到京都,与水户藩的京都留守居鹈饲吉左卫门往来频繁。西乡从未见过日下部,但他的目的一定与西乡一样——通过近卫公得到敕命,进行幕政大改革……而在此之前要做的便是解救水户、尾张、一桥和越前。
仔细想来,齐彬进京的确是所有环节中的首要之事。倘若没有齐彬率兵进京巩固朝廷安定,就无法打开一个缺口。倘若直弼抢得先机,将天皇挟持至彦根,一切就都完了。
(没错,必须尽快同吉井友实商量,派遣使者火速前往萨摩!)
西乡当下打定主意,明日去见清水寺的月照,向其确认近卫公及其身边情况。然后将齐彬的书信交给近卫公,再立刻同萨摩取得联系。另一方面,还必须确认日下部和水户的鹈饲吉左卫门行动的直接目的何在。
夜里七时,西乡辞别星严,一同告辞的春日潜庵与西乡同行,一直行至键直附近。途中,潜庵反复称赞齐彬的知行合一,并请求齐彬尽快进京。随后,西乡又拜托潜庵负责自家老弟小兵卫的教育。可以想见,二人之间一定有过心灵上的交流。
西乡回到键直,只见日下部伊三次得知他进京的消息,已在那里等候。
“这太令我吃惊了!我还没将自己抵达的消息通知藩邸呢。”
日下部伊三次笑了。因为西乡的巨大身躯十分惹人注目,所以他很快就知道了。
“不好意思,您的确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日下部在二楼的一个房间中面见西乡之前,先是小心地检查了走廊,还偷偷瞄了瞄隔壁的房间,这才说出了自己进京的目的。
他此次进京有两个计划。其一便是说服井伊家的姻亲三条实万,逼迫直弼辞职。倘若对方不答应,就向水户当家庆笃下达密诏,将井伊及其一派罢免。
据日下部称,水户藩士的激愤已经势不可遏,这种局面并不出乎西乡所料。水户家自然不无以主公为重的稳重派,但他们终究无力遏止这波激愤的浪潮。日下部应该说是水户学风之下的子弟,他立刻向安岛带刀、茅根伊予之介、金子孙二郎、高桥多一郎、武田耕云斋和田丸稻右卫门等同志征求了意见,提出亲自进京。
幕府早已向水户藩士的动向投去了畏惧与监视的目光。于是,日下部避开东海道,经由中仙道秘密进京,如今正在积极说服三条实万卿。而三条公一定已经接受了他们的意见,向井伊直弼寄去了劝告辞职的书信。
“可是,直弼不听劝告,因为他最近又派遣长野主膳进京,打算以九条关白为中心开展反水户运动。”
西乡向日下部透露了齐彬即将进京的消息,日下部伊三次也屏住呼吸,双眼放光。
“这……这是真的吗?”
“我何必说谎。”
“太好了!既然如此,我们的行动就暂时中止!有齐彬大人进京,万事不成问题!”
再一次,听到齐彬率兵进京的消息后,对方的欣喜程度又令西乡看得目瞪口呆。日下部伊三次也相信,没有武力介入是无法促成幕政改革的。
(让日下部有如此信念的人不是别人,其实正是井伊直弼。)
主公齐彬拥有能让直弼瞬间沉默的智慧。当然,齐彬并不打算在国内发动战争,因为彦根和幕府并无这种勇气,所以只是打算通过巩固朝廷防御来重拾敕命的重要性。
“是吗?您的意见也会因此改变?”
“那是自然。倘若萨摩出兵,彦根就无法妄动。请您尽快将此事通知近卫家,我负责联系水户的留守居和三条卿。越快越好,否则等长野主膳一来,事情又会变得麻烦不堪。”
说完,日下部伊三次便说出了一个西乡从未想过的不可思议的见解——连接着长野主膳和井伊直弼的纽带既非主仆关系,亦非友情和恩义。
“主膳一生的野心便是凭借他所信奉的以本居派为根本的国学,先接近主公身边的公卿,再占领并控制主公复兴的学习院这所学府。也就是说,主膳的最终目的,就是学习院。”
突然听到日下部说出这番话,西乡觉得不明所以。占领学习院又有什么好处?
“所谓‘学贼’,便是指他这样的人。通过学问来随心所欲地操控朝廷和日本——这便是那家伙做了几十年的美梦。”
“如此说来,您认为长野主膳是在利用彦根?”
“没错。明智光秀为何钦佩并接近信长?主膳就是光秀,这正是这家伙的可怕之处。这都是我让中山家的田中河内之介和伊势的山田大路调查出来的。”
“原来如此。”
“在伊势学习时,主膳便抱有这种梦想。后来,他讨好纪州家,甚至声称自己是纪州某位要人的私生子。巴结上纪州家之后,他便立刻进京,又凭借自己的国学巴结了二条家和九条家,后来又去了彦根。从那时开始,水户学风便成了他野心的仇敌,而与水户关系最差的彦根就成了他野心的踏板。”
西乡歪着脑袋,用心倾听。学贼……竟然还有这样的贼?西乡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正当世人纷纷哀叹武力不足,极力着眼于兵制和训练时,有人却凭借一身学问萌生了掌控天下的野心。对学者而言,这或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总之,长野主膳就这样虎视眈眈地盯着学习院,并遥遥地觊觎着江户的昌平黉,野心愈发膨胀。他认为水户的学风过于做作。据说在二条家时,他曾公开表示水户学过于急迫地追求大义,失却了原本的姿态,变成了只注重形式而缺乏内涵的躯壳,导致人开始堕落。他认为今日幕府势力的败落便是源自这种堕落。而如今幕府正纠结于将军继嗣问题,更是让他为自己的主张找到了一个基础。
日本皇室的传统是血缘至上的万世一系,若将此传统用于德川家,就会得出纪州强于水户的结论。显而易见,这是一种严重的歪曲。但长野主膳若想要将纪州、彦根和皇室拉拢到一处,成为皇室的书斋——学习院的领袖,这是最便捷的道路。
“那家伙之所以能够随意控制九条家的岛田左近,就是因为使用了这种学问见识的咒术。正因如此,他此番进京定会将魔爪伸向所有水户学派的实践家们。所以,学者中间也有人开始不顾一切地提出暴力论调,要召集志士们杀入彦根。”
然而,只要岛津齐彬率兵进京,所有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番进京的西乡简直就是救赎之神,是久旱后的甘霖天降,令日下部欣喜万分。
“直弼恐怕不会亲自进京。他不仅擅自同美国签订了条约,随后还有俄国、荷兰、英国和法国。无论多么厚颜无耻,他也不会亲自前来,因此才会派遣间部诠胜进京。而在此之前,从所司代到伏见、京都的两町奉行,都换成了井伊直弼的心腹,反对之人一律遭到弃用。一切事态都在按照长野主膳的预料发展着。”
根据长野主膳的进言,中山家的田中河内之介等人已经预料到京都会同时在学风和武力两方面产生争斗,因此已从主公家中撤销了户籍。日下部伊三次称,这样做是为了避免镇压累及主公家。
当夜,西乡与日下部促膝长谈,直至夜半时分。倘若齐彬火速进京,首先就必须考虑萨摩兵驻扎营地的准备问题。
“大概会带多少兵来?”
“我认为至少会有三千人。”
“既然如此,不如就驻扎在相国寺的后面一带。一旦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也可以及时应对。”
“太守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可以暂时借用那一带的民家作为驻扎点。”
“这下要忙了。”
“是啊,没时间再回江户了,就将写好的信以公用信的形式送往江户吧。”
此时的他们完全不会预料到,7月15日,齐彬病故,出兵计划也被迫中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和命运一直在以不可思议的嘲讽揶揄着人类。
西乡派遣使者前往萨摩催促主公尽快进京,而自己则终止前往江户的行程,为借用相国寺后面的民家而四处奔走。正在这时,传来了齐彬的死讯。
齐彬死于7月15日(或说16日的清晨)。
7月24日,死讯传到京都,西乡顿时呆若木鸡。当时,西乡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齐彬隐居在江户的老父齐兴很清楚,幕府对亲近水户的齐彬所采取的进步政策是极其厌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