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重新就任所司代的酒井若狭守忠义抵达位于名古屋附近桑名的驿站旅店——大冢与六郎的店中。一路之上,他考虑最多的便是尾张藩的动向,因为被迫隐居的庆恕将率领两千余人军队进京的谣言已经在京都传开。
然而,据他调查,事实并非如此。他抵达驿站旅店后正要命人将此事报告江户,长野主膳却出人意料地来访。为了见忠义,长野主膳从京都出发,足足走了三十里路。
“有事必须告知与您。”他一边请忠义遣开旁人,一边用清澈的声音展开雄辩,并将如今的京都形容成动乱的阴谋家(志士和学者们在他口中的称呼)的老巢。
他的声音之洪亮,即使隔着拉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人究竟在想什么?)
忠义好歹也是俸禄十万三千五百石的大名,而主膳滔滔不绝的态度似乎完全不将其身份放在眼里。
“你到底想让我酒井忠义做什么?”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主膳却全然没有停嘴的意思,忠义忍不住开始催促。
“在密诏问题上,阴谋家们干得实在漂亮,连我也被他们抢先了一步。因此,我后来拼命搜集情报,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所司代和间部老中即便进京,恐怕也无人可以依靠。”
“什么?无人可以依靠……”
“我是指九条关白。”
“关白大人生病了吗?”
主膳缓缓摇了摇头:“他被迫将要辞职。”
“什么?辞职?这究竟是谁……”
“首当其冲的便是近卫公,此外还有鹰司父子和三条公。这全都是阴谋家在暗中操控!”
“唔……”
“天皇心意已决,近卫公或许将于近期被任命为内览。如今,朝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关白大人也几乎很少上朝了。而且,朝廷之中还有一个谋略家不可小视。”
“你是说青莲院宫?”
“没错,天皇经常找他商量……此人可不是什么善主。”长野主膳顿了顿,充分确认了忠义苦涩的表情,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您还记得梅田源次郎这个人吗?号云浜。”
“梅田源次郎怎么了?”
“他以前的确是您的家臣,但实际上,他与青莲院宫最为亲近,是极尽阴谋的罪魁祸首。但虽说如此,我仍不希望眼见他被人杀死。”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目光突然变得十分锐利。
酒井忠义感到十分不解。他根本不打算杀死梅田源次郎,虽说梅田是自家的旧藩士,但现在不过是个浪人。酒井忠义听说他在江户师从崎门学派的山口管山,过激行为颇多,但除此以外,他从未将梅田放在心上。
但长野主膳竟然叫自己不要杀死他。
“你何出此言?我自然并未打算杀死梅田源次郎,是否家臣之中有人提出此意见?”
“不,若杀了他,会很麻烦。”主膳仍旧不管不顾地说道,“梅田源次郎经常出入于青莲院亲王府,通过青莲院宫操控天皇身边的公卿,正是关白之敌。但若轻易杀死他,事后会很麻烦。所以一定要所司代亲手捉拿此人,否则连贵藩恐怕也会引火上身。”
这是主膳巧妙的威胁和对酒井忠义责任感的诱发,酒井忠义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你叫我不要杀死梅田源次郎,本意是让我活捉他?”
“没错。”主膳冷冷地点了点头,“倘若杀死他,天皇身边的阴谋就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倒不如由所司代亲手活捉此人,就能死死抓住那些阴谋家们的把柄。因此,希望您能活捉此人而不要杀掉他。”
“唔,没想到这个梅田竟是这种人……”
“是的。梅田源次郎煽动亲王、学者及诸藩之人,正是京都的阴谋四天王之首。”
“难以置信!”酒井忠义气势受挫,又感到十分不解,“你所说的阴谋四天王都是什么人?”
“诗人梁川星严,此人以梅田源次郎为联络人,经常在自家中与众人谋议;山阳的小儿子赖三树三郎;另外一人则是池内大学,此人担任知恩院宫、青莲院宫等人的伴读,出入于多位亲王之家,教授皇室子弟。这四人便是阴谋四天王。此外,还有很多人也请您务必捉拿,如安藤石见介、奥村春平和入江伊织等人。”
“你打算将这些人都抓起来?”
“倘若不捉,间部老中进京将变得毫无意义。当然,大老是知道这件事的。若对此事置之不理,九条关白将辞职,届时天皇周围全是近卫、鹰司、三条之辈,我们将无法施展拳脚。因此,请您命町奉行即刻捉拿梅田源次郎,为阁老进京做好准备。”
酒井忠义望着长野主膳,哑口无言。
(这番话哪里是他个人的意思……)
酒井忠义认为,这根本就是代表了大老井伊直弼的意愿。
“倘若我不捉人……又将如何?”
“那恐怕就来不及从江户召集人手捉拿,只能召集彦根的人来捉拿了。”
“这件事大老也知道吗?”
“当然,必须先捉拿梅田,得到证据,然后立刻捉拿多位公卿中的相关之人。若不如此,关白就会被罢免,届时间部老中自不必说,您此番进京恐怕也会同堀田正睦大人一样,变得毫无意义。”
“这……”
“您意下如何?若是您不同意,我就必须在回程中去彦根做第二手准备了。”
主膳已经开始不容分说地逼迫酒井忠义同意。
“我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去准备。”
酒井忠义只能如此回答。事到如今,他无法违抗大老的意愿,令唯一可以依赖的九条关白遭到罢免。当然,他未曾想到,直至后世,这件事仍被认为是引发幕末最大执政错误的“安政大狱”的导火索。
历史微妙之处往往潜藏于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岛津齐彬之死便是其一。后来这种微妙又转移到向水户下达的天皇诏书中,这份诏书的秘密被井伊直弼完好地保守住,并直接成为其谍报人员长野主膳不容分说地发动了“安政大狱”事件的根源。
对主膳而言,纵然是意气用事,他也一定要找到他口中所谓“阴谋家们”的阴谋存在的证据。因此,他固执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查明那份幕府和自己都毫不知情且令自己颜面扫地的密诏是谁的主张、怎样下达,又是如何抵达江户的。
他已无暇考虑这份固执已经堕落成了怎样的感情用事,而此事对井伊直弼而言也是一样。
“逆我者亡!”虽然井伊直弼的决心十分强硬,但他绝没有想过,自己的镇压行动将会成为可以称做是幕末史上最残酷无情的一大污点。他被长野主膳的感情左右,对其信赖有加,导致事态变得越发严重,最终深深陷入险恶政治的陷阱,无法自拔。
长野主膳决定强硬到底。他打算首先检举梅田源次郎等学者,从这些最好攻克的煽动家那里搜集证据。当然,还要找到能够检举与这些人素有往来的公卿和亲王家诸大夫的证据。只要找出经常出入于公卿家的学者和诸大夫的罪证,反对幕府的公卿们也会被迫保持沉默。然后,劝说九条关白放弃辞职念头,暂且重整阵容,迎接间部诠胜的到来。这便是他的计划。
只要间部诠胜进京,自己的责任就可以减半。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好主角的工作。
主膳已经做出了如此坚定的觉悟,在他眼中,即将赴任的所司代酒井忠义也好,皇宫付大久保忠良也好,东町奉行冈部丰常也好,西町奉行小笠原长常也好,伏见奉行内藤正绳也好,实在都是不值得信赖的圆滑人物,令他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
酒井忠义在桑名的驿站旅店里口口声声地应承下缉拿梅田源次郎一事,但到了9月,梅田却仍平安无事。根据调查,接受了逮捕命令的东町奉行冈部丰常,在从朝廷官员那里听说“近日将由近卫公代替九条关白担任内览一职”后,便停止了抓捕行动。梅田源次郎深得近卫公垂青,倘若将他抓起来,事情恐怕会不好收场。当得知冈部丰常的顾虑后,主膳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他之所以说要捉拿梅田源次郎,正是为了排挤近卫公,确保九条关白地位的稳固,却没想到对方连这个意思都未能理解。于是他立刻将酒井家的管家三浦七兵卫唤至酒馆,继续恳切地劝说。
“一天都不能犹豫了!”主膳气愤地表示,倘若酒井忠义不抓人,他就要叫彦根藩的人来捉拿。近卫忠熙一旦成为内览,就相当于成为半个关白。如此一来,幕府在朝廷要依靠谁来举事?难道这些人都看不见迫在眉睫的天下大乱吗?
说此番话的长野主膳显得苍白而疯狂,但这绝不是因为他醉心于幕府政治,或者是受大老之命所致。实际上,他已完全被自己感情中的憎恨冲昏了头脑。
于是,酒井忠义尚未有所行动,长野主膳就已说服伏见奉行内藤正绳,决定展开梅田源次郎的捉拿计划。
9月7日夜半,京都大地骤然进入了新的鸣动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