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户能拥有萨摩那样的资本,恐怕就早已建成数十倍于萨摩规模的集成馆。不仅如此,齐昭还以必须亲自开拓北海道为名,要求幕府提供六十万两的贷款。由此看来,他被视为危险分子并被勒令闭门反省实在是不无道理。
水户齐昭最欣赏的人是越前的松平庆永,其次便是西乡终生侍奉的明君齐彬。与此二人并称“天下四贤侯”的山内丰信和伊达宗城却名列其后,这也未必全是水户学的缘故。水户齐昭的大智慧吸引了众多大名,而东湖和会泽正志斋的水户学也着实吸引了各藩志士。也就是说,一座势力强大的高塔正在以水户为中心逐渐筑起,而水户却不臣服于幕府,幕府自然会对此提高警惕。
但在幕府的掌权者之中,阿部正弘是明确支持水户齐昭的。为了劝说其他老中,他将水户齐昭比作“龙”。
“隐居在水户的是一条龙,而龙需要宝珠。”
应该献上宝珠,让龙悠闲戏耍。否则将会风云再起,天下大乱。西乡对此见解也感到心悦诚服。
西乡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一样,吸取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和智慧。然而,他越是吸取,就越是觉得有太多的信息必须掌握。
(没想到我竟是如此愚昧!)
西乡曾听闻共有十八个国持大名,但他却连这十八家的名字都无法一一列举,单是御三家和御三卿之间复杂的血缘关系已经令他摸不清头绪。
令水户齐昭为之倾倒的御家门首座松平庆永是越前藩的国持大名,西乡认为必须要了解他的伙伴。经过调查后发现,单是支藩就有七家。以俸禄十八万六千石的松江藩为首,分别是川越藩、津山藩、糸鱼川藩、广濑藩(出云)、母里藩(出云)和明石藩。
然而,西乡并没有被这些困难吓倒。他先是制成日本大名的血缘图,然后仔细校正学派谱系,制成“学风地图”。各个藩分别有什么样的学者、形成了什么样的藩风等,这些研究对他逐步掌握东湖的智慧起了很大作用。
接着,西乡又开始制作武士道地图,但很快便中断。如今已进入火器时代,以刀枪为武器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依西乡之意,与其研究武士道,不如先弄清楚各藩的船舶情况,制作“船舶地图”。因为船舶所有量是了解该藩物产量和生产政策的关键,紧要关头可以换算成攘夷的实力。
这绝非齐彬的命令,齐彬的意思是让他在这一年中以游玩的心态来学习。
这一日,西乡在齐彬经常与老中首座阿部正弘会面的上野茶亭附近闲逛,突然一事上心,便想立刻去水户藩邸拜见东湖。
据说,齐彬第一次出现在上野茶亭是九年前的弘化二年(1845年),他当时还是世子,尚未当上藩主。但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在萨摩的琉球地区大胆从事非法贸易。
(如此看来,难道从那时开始,他便与阿部正弘大人形成了某种默契,所以阿部大人才会对他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错!一定是这样。装作迷恋茶亭女侍,其实是在秘密商议对抗外夷来航——想到这里,西乡忍不住想将这种想法立刻告知东湖。
倘若东湖已知道此事,就可以认定,属于水户内部秘密的开国策略、老中首座阿部正弘以及齐彬的非法贸易之间早已从那时起就结成了统一战线。
(此事不可不问。)
西乡马上自汤岛出发,途经本乡,飞奔般跑下一岐坂,跨进水户藩邸的大门。
“有人吗?”日头偏西,时过晌午,墙根随意生长的牵牛花在烈日下显得蔫巴巴的,“有人吗?萨摩藩西乡求见。”
放在以前,很快就会有学生出来应门,但此时屋里应该有人,却迟迟不见现身。屋内传出几个人的偷笑声,于是西乡第三次叫门,终于有人开口回答,但说话人仿佛颇为焦急。
“请进……”
西乡有些疑惑,他向早已来过多次的八榻榻米(十五平方米左右)大小的客厅内望去,立刻呆立在走廊里。
这是怎么回事?只见闷热的屋内,以东湖为首,另有三名学生,全都将双手背在身后,伸直身体并排趴在榻榻米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在四人前方的檐廊下分别放着四个红漆酒杯,里面装满了酒。四人额上大汗淋漓,好像是在比赛,看谁能不借手脚之力抢先爬到酒杯那里。
“请稍候片刻,我们正在比赛。”一名学生开口说道。
突然,趴在地上的东湖扭动着肥胖的身体,宛如一条青虫一般,以古怪的姿势向前爬去。
“看我的鳗鱼式,我爬,我爬!”
东湖家中总有两三名学生,或者说是东湖收的徒弟。只要有客人来,他们就会麻利并且很有礼貌地上前接待。然而今天,除了认识的学生外,还有一位身穿黑色麻布单衣的壮汉。主客4人盯着4个酒杯,蠕动身体向前爬行。
“不能使用手肘和膝盖,鳗鱼快爬!”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西乡,你难道看不见我们在学鳗鱼爬吗?”
“我知道,但是你们为何这样做啊?”
说话期间,一名最年轻的17岁学生已经爬到终点。
“哈!我是鳗鱼第一名,不客气了!”
第二名是那位貌似客人的壮汉。
“鳗鱼第二名,好酒。”
“鳗鱼快爬,前进,前进!”
东湖是最后一名,他也抓起酒杯,咕咚咕咚将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鳗鱼太胖看来会气喘吁吁啊。”
东湖坐正身子,擦干头上的汗,这才向西乡介绍那位第二名的黑衣壮汉。原来此人是幕臣冈本近江守的四子平冈圆四郎,之前在下谷练塀小路是一个贫穷旗本。齐昭大人看他是个人才,便将他提拔为庆喜公子的近侍。
“竟然不准用手肘和膝盖?”
“鳗鱼身上又没有这些东西。”
“人为什么要模仿鳗鱼呢?”西乡问道。
黑衣壮汉纵声大笑说:“真是的,即使老师有意说教,也没必要让我们白白流汗啊。”
“白白流汗?说教?”西乡对此十分不解。
“人有时会遇到手脚被束缚住的情况,但彼时仍必须向着目标前进。当身边没有手和脚时,千万不能心慌气躁,否则一定会输给敌人,所以就要像鳗鱼一样前进,前进……也就是说,要变成令敌人无从下手的鳗鱼,缓缓前进。不过,西乡君,东湖老师在这种比赛时心情最好,无论说什么他都绝对不会生气,对吧,老师?”
“嗯,算你说对了。年轻人性情纯真是好事,但性急之人就容易受挫。我刚才就是在教他们鳗鱼的道理。”
“噢。”西乡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趴在地上,“将手这样背在身后,就用不上力了。”
“好样的!”平冈由衷地赞叹道。
这位平冈圆四郎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江户长大,笨拙劲儿倒是与西乡不相上下,十足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武士。
“没想到你的身体看起来像青虫,实则灵活得很。”
“是吗?”
“好好,将酒放在那里,开始吧。鳗鱼快爬,前进,前进!”
在平冈的助威声中,西乡认真地扭动着身体。最后,他顺利抵达酒杯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才站起身来。
“老师,今天我想以冠者的身份向您请教。”
冠者是指东湖学塾的学生。最年少者称做“童子”,是初级生;其次称做“少者”,是中级生;成人一般被称做“冠者”。东湖在繁忙的政务之余,仍然没有间断对后辈的教育。
在萨摩,初级生分为“小稚儿”和“长稚儿”两个级别,而从十五岁到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称做“二岁”,这其中或许些乳臭未干的意思。过了自戒期后则称做“长老(前辈)”。
西乡既然称自己为“冠者”,就表明他要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提问,问题也相当严肃。
“哦?如此郑重,所问何事?”东湖注意到西乡的态度严肃,便遣走了在场的两名寄读学生,“平冈是刑部卿的家臣,让他在场无妨吧?”
西乡再次向圆四郎望去。只见圆四郎长着一张国字脸,四四方方,两只眼睛相距甚远。与其叫圆四郎,倒不如叫公牛方四郎更加形象。
“若是不方便,我这便告辞。”
圆四郎话音刚落,东湖便笑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上次说过的那位水户美女已经与庆喜公子见了面,双方似乎情投意合,平冈就是来通知此事的。现在任务已完成,要让他回去吗?”
西乡望着圆四郎,慎重地思索了一下。
“没关系,既然是公子的家臣,我也正好有事询问,那就一起坐吧。”
西乡仍和往常一样,开门见山地向东湖问起了关于阿部正弘的事情。
“势州侯阿部正弘这个人可以信赖吗?”
西乡口中的“信赖”一词,所代表的含义十分狭窄,仅指能够生死与共之人。东湖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回答起来并不为难。
“他是难得的能臣,作为一个能臣是可以信赖的。”
“能臣……既然是难得的能臣,为何无法解决世子问题?”
“因为内阁大臣中有一位难对付的人物,那便是上田侯。”
东湖向圆四郎瞥了一眼,开口答道。上田侯指的是信州上田的松平忠固,俸禄五万八千石。西乡对此感到十分不解,松平忠固属于德川一族,在十八松平中被称做藤井松平,虽说出身名门,但要说连老中首座阿部伊势守正弘都被他压制,无法贯彻自己的意见,实在叫人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阿部正弘虽然是能臣,但却无法对抗松平忠固……对吧?”
东湖再次望了圆四郎一眼,脸上露出苦笑。圆四郎点了点头:“此事由我来说吧。上田侯松平忠固出身于姬路的酒井家,该家族享有十五万石的俸禄。”
“原来如此。”
“他是有名的俊才,长兄早亡,只要他在家中,假以时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酒井家。如您所知,酒井家是与井伊家并称的名门望族,代代都有人官至大老。松平忠固虽然未能当上大老,但一直自负自己的血统要优于阿部正弘。他的自负现在之所以能吃得开,皆因幕府中存在着一些旧弊。”
“也就是说,他是阿部大人的政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