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阿部大人,他也是老公齐昭大人面前的一大障碍。不仅如此,他现在正强行拉拢井伊家的当家。实际上,他可以算是拥立纪州庆福公子势力的首领。”
此时,西乡却在考虑其他事情。他已调查得知松平忠固出身于酒井家,却没想到他的实力竟然能凌驾于阿部正弘之上。既然如此,就不能大意。西乡担心的是,若主公齐彬和阿部正弘之间的关系被松平忠固发现的话,该如何是好?
如今,萨摩利用地理优势,正在大胆从事非法贸易。西乡的目光从圆四郎那张国字脸上滑过,东湖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举动。
“你好像在担心其他什么事情。”
“啊……是的,是有其他事情。”
“你担心阿部大人会不敌松平忠固而下台……没错吧?”
西乡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对我们来说,萨摩比天下更重要,就是这样……”
西乡有时率真得像个孩子,与他人之间完全没有隔阂,东湖认为这是源自西乡的大气。然而,人的价值并非完全由才干大小来决定。只有当他具备了适当宽广长远的目光,他才具备一个领导者的价值。
“我方才说过,势州侯阿部正弘是能臣中的能臣。西乡,你知道能臣与英雄的差别吗?”
“似懂非懂。”
“那你知道天人与地人的差别吗?”
“天人与地人?”这一次,西乡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开口反问道。
“人与人之间是存在这种差别的。”东湖使劲儿地点了点头,“所谓天人,是指神佛派遣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所谓地人,是指人与人之间自然生出来的人。”
西乡直勾勾地盯着东湖,仿佛要用眼神将对方吃掉一般。
“地人即普通民众,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便是能臣。能臣不是靠侵占别人来滋长自己的杂草,然而他们并非天人,所以也无法完成上天的使命。”
西乡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东湖,仿佛要将他说的每个字全部吸进自己脑中。
东湖微微一笑,继续说:“势州侯阿部正弘大人是地人,而萨州侯岛津齐彬大人则属天人……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西乡眨了眨眼,看上去好像明白了,但其实还是不明白。
“天人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可以达到忘我境界。萨州侯不会被势州侯的政治生命所左右,你的担心实属多虑,你只需完成自己的使命即可。你若真能看透这一切,萨州侯应该会提拔你的。”
“啊!”西乡不禁低声惊呼。
“你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
“其实你也是天人……但你的目光必须放得更加长远才行,仅凭为萨摩出力的想法是无法拯救萨摩的,萨摩只是日本中很小的一部分……”
西乡用拳头狠狠敲击自己的大腿,一张大脸变得通红,嘴唇哆嗦不停。
“前厅里好像有人来了。”
东湖面带微笑向圆四郎望去,摆了摆手。然而,西乡此刻已经听不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了,他感觉全身热血沸腾。
天人因使命感而行动,地人为了自己的生活和地位而行动。天人忘我,地人……
“老……老师!”西乡已经激动得声音都变了,“那个,天人完成使命后会怎样?”
“到那时,上天就会将其召回。因此,天人是不会对死亡感到迷茫的……”
说着,东湖又摆了摆手,同时站起身来。看来是有人来了,东湖示意西乡稍等片刻,而圆四郎早已走出客厅。
(原来如此……只要视野再宽阔一些,就能够发现自身的使命……)
西乡脑海中浮现出齐彬的面孔。主公齐彬拥有的使命感,比势州侯还要高,自己倘若因目光短浅而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无法报效主公。西乡感到自己在东湖的点拨之中获益匪浅。
(可是,万一齐彬大人被当作政治交易的诱饵……)
西乡一想到很有这个可能,立刻进入忘我境界,紧随东湖追了出去。他既忘了这里是水户藩邸,也忘了自己正在别人家中做客。东湖站在面向玄关四榻榻米(相当于六至八平方米)大小的迎宾处接待来客,西乡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躯早已沉醉不知所以……
西乡在东湖身后呆立片刻后,突然醒觉过来。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他顿时感到十分窘迫,反省着自己不该跟来这里。看到玄关处那位浑身上下光彩夺目的来客,不禁感到更加惊慌失措。
此人并非西乡所熟悉的他藩寄读学生。只见对方身穿绫罗,在如此大热天里却化着精致的浓妆,竟是一位女官。西乡又向一旁望去,只见圆四郎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倾听来客讲话。
“这位须贺姑娘说一定要来先生这里拜谢,妾身也很关心此事……”
玄关处的女人用一柄小扇子向旁边指了指,西乡也向那边望去,只见在那女人斜后方还站着一名女子。西乡有些慌张,本想像圆四郎一样坐在地上。可是,当他看见那名女子时,西乡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肠子,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令他直挺挺地板直了腰。
一道无法形容的电流从脚尖一直传到太阳穴,那种感觉麻麻的,既甜蜜又悲伤。西乡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声惊呼从自己心底响起。
(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正在讲话的女官给人的感觉就像饱经风雨后盛开的牡丹,而站在她身旁的女子看上去是那样娇嫩,宛如清晨的白芙蓉。不,应该说就像在黄昏时看到的海棠。
“别站在门口了,快请进吧……”
“没关系,我们方才已在夫人那里已经待了很久,这就要回去了。”
东湖与牡丹之间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西乡耳中,但西乡已经没有力气去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了。当然,他也没有意识到,令自己感觉天旋地转之人便是四个月前在水户提到的一色须贺。他若知道那名女子是一色须贺,或许就会想到,那位盛开后的牡丹正是大奥老女杉浦。
(我被这个女子迷住了……)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刚刚令西乡喘不过气来的冲动在他体内尚有余韵,正一波波地袭来。然而,他还是用尽力气离开了玄关。
(唉,这下糟了……)
没错!正是因为那名女子长得太像自己留在故乡的新婚妻子了。前方走廊尽头是一处夕阳掩映下的庭院。西乡望着明亮的庭院,害怕似的闭起眼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新婚妻子的清晰面容,反而是刚刚在玄关见到的那名女子的双眸,令西乡胸口发热,喘息不已。
(不好……这究竟是……)
不论是天人也好,地人也罢,男人一旦被女人吸引,就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她,一颗心也为之悸动不已。
还是喘不过气。西乡摇了摇头。原以为一见钟情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呢,没想到……
“你怎么了?怎么流泪了啊?”
来客似乎已经离去。刚刚回到客厅的东湖轻轻拍打着西乡的肩膀,令西乡感到更加惊慌。
“啊……我……我还有事想向先生请教。”
“对了对了,我们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来,这边请。”
“先生你……曾被女人迷住过吗?”
“被女人迷住?”东湖不禁瞪大双眼,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西乡,“倒也不是没有……你为何会问这个?”
“我被女人迷住了。不,是我遇见了迷人的女子。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这种感觉犹如晕眩一般,令我不知所措……不,应该说宛如天降惊雷,令我连呼吸也为之停止。”
看来熟用华丽的辞藻也是天人的一项特权。
在东湖眼中,西乡仿佛忽然化作一阵呼啸苍穹的飓风,狂暴的呼啸声中隐藏着无限可能。
(萨摩英雄非此人莫属!)
有村和桦山随时都能变成火球,但与太阳相比仍然过于渺小。种子的萌发需要燃烧大地的能量,但若想培育下一批萌芽,就必须要有蕴藏甘霖的真正的火热。
西乡的朴实无止无尽,这种朴实可以称得上是至诚的早苗。东湖将他带回客厅,西乡看起来有很多事要向东湖确认,而东湖似乎也有重要的事拜托西乡。
回到客厅后,东湖先向圆四郎问道。
“平冈,你多久和尊夫人亲热一次?”
“啊?”圆四郎瞪大双眼,脸上的肌肉似乎也突然绷紧。
“好汉说他对女人动情了,我们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这……”圆四郎顿了顿,然后立刻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虽然样貌有些粗野,但毕竟是在江户长大的人,似乎已经理解了东湖的意思。
“啊,十天……我十天不见她就会流鼻血。”
“原来如此,那好汉如此烦躁不安也就不足为奇了。你能不能带他去趟吉原?”东湖表情认真地说着,然后转身面向西乡,“这下明白了吧?东照神君已经特意为你准备了花街柳巷,江户的恋情就在那里做个了结吧。好,我们继续说天人的事情。”
西乡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了半天,神态很奇怪,而他天雷地火般的恋情已在东湖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中一刀两断。
“既然齐彬大人是天人,他的想法就与地人存在根本上的不同。”东湖以不由分说的气势转移了话题,“话虽如此,也不应忽略地人的想法和计划。齐彬大人关注的并不只是黑船来航,而是包括向英国、俄国、法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纯粹的求学之心。”
说到这里,西乡也不得不认真听下去。
东湖首先从世界形势说起。印度即将成为英国的直属殖民地;在鸦片战争中战败的清王朝被迫签订了《南京条约》并由此引发内乱(太平天国运动),局势十分混乱;法国占领了越南的三个州,据为自家领土……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若是毫不抵抗地开放国门,很可能就会招致灭亡。当此关头,必须团结一致,增强民族抵抗力量。
水户主张的“攘夷”其实是开国的前提,是不可缺少的精神武装,而萨摩藩主齐彬也持有同样的信念。因此,并非老中首座阿部正弘在鼓动齐彬,而是水户老公和齐彬协力驾驭治世能臣阿部。
“当前局势的重点就集中在将军继嗣问题上,眼前的国难并非病人和孩子所能应对的。必须拥立天人,要让全日本的人民都深刻地意识到局势的危急。然而,在一些小人的煽动下,幕府正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
东湖越说越激情洋溢,西乡和圆四郎也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时间,全神贯注地聆听东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