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根据地震时间做好相应的准备,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须贺早已将这些谚语牢记于心。然而,甚三郎刚才说一条夫人近期将从京都嫁过来,这实在是须贺未曾想到的,她明明听说庆喜公子与京都一条家已经解除了婚约。
(为何又变成出嫁了呢?)
对十八岁的须贺来说,此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令她非常担心。
须贺很是在意庆喜的婚事,第二天早晨,她便向来自水户的随从猪饲胜三郎问及此事。胜三郎的职责是为庆喜梳理月代,修剪头发,整理仪容。这天,胜三郎为公子打理完头发,端着洗脸盆出来倒水,然后顺路来取渔网。
“辛苦你了,没有遗漏之处吧?”胜三郎仔细查看过渔网后,竟然很少见地坐了下来,“感觉如何?还习惯吧?”
“是的,比大奥的差事轻松多了。”
“是吗?我看你个性坚强,有件事想拜托你。”
胜三郎似乎知道水户为何挑选须贺来此:
“夫人嫁过来之后,我便无法继续为公子梳理头发了,因为男人是不能进入大奥的。既然如此,这就变成你的职责了。”
须贺听胜三郎提到出嫁之事,脸顿时变得通红。
“到时可就拜托你了。在危急关头,还希望你能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公子。”
“啊,是,这个我已经……可是,据我所知……即将嫁过来的那位小姐不是因为生病而解除婚约了吗?难道她的病好了?”
话一出口,须贺立刻感到手足无措。自己问得太越分了,而且她更害怕会被胜三郎呵斥。因为猪饲胜三郎也是从水户挑选出来的年轻人,是危急关头甘愿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主公的人。
然而,胜三郎并未呵斥须贺。他悄悄环视四周,低声说道:
“我告诉你吧,一条家的小姐可以算是解除婚约……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解除婚约。此事非常棘手。”
“可以算解除但又不算解除?”
猪饲胜三郎点了点头,然后再次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
从胜三郎口中得到的这个秘密在后来对须贺的一生造成了重大影响,令她进退维谷。胜三郎的话中自然带有他自己的解释和想象,但这个秘密的意义早已超越其本身,甚至对之后的日本历史造成了持续性影响。
此时,一桥庆喜在皇宫内外似乎已是万众瞩目,受到不少莫名其妙的关注。他的生母是有栖川亲王家的才女登美宫,在皇宫内口碑极佳,而这位才女的丈夫水户齐昭又是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这二人与此事可谓不无关系。
总之,朝廷和幕府的血脉在水户家融为一体,诞生出一位天资极佳的公子。传说这位公子不仅拥有优雅的风姿,他还有足以匹敌德川家始祖德川家康的武士素养。当一个时代陷入穷途末路之时,人们都会期待英雄的出现,而这种期待更加促进了这种传闻的散播。
于是,人们深信这位被家庆将军选为一桥家养子的公子会成为下一代将军。这也是一桥庆喜首次婚约成立的基础。
江户有一桥庆喜,皇宫有佑宫。
一条家的辉姬做着这样的美梦,心中萌生了爱情的萌芽。
辉姬自然从未见过一桥庆喜。然而,她已在心中将庆喜的风姿描绘得清清楚楚。有栖川亲王家的皇子们或许便是她想象的基础。不久,辉姬的心思便被孝明天皇知晓,并得到了他的许可,只等嫁入一桥家。
因为明治天皇的皇后一条美子正是辉姬的妹妹,不难想象这场婚姻受到了多少期待与祝福。然而,临近出嫁之际,辉姬却生病了——她患上了那年流行的天花。据说,辉姬在病中一直不断地呼唤着庆喜的名字……
就在辉姬患上天花的同时,日本也陷入更为激烈的国难旋涡之中。
当时,家庆将军已经开始正式陪同庆喜去猎场狩猎。然而,就在黑船来航引发骚乱期间,他却突然病故。待辉姬痊愈后,将军之位已由家定继任。
辉姬感到十分茫然。虽然保住了性命,可她的美貌已经一去不复返。看来神明并未轻易允许宫廷第一才女与江户第一公子成婚。辉姬见到自己满脸痘痕,终日坐在备妥的嫁妆中间痛哭不已。
一条家之所以提出解除婚约,便是因为这一出人意料的事态变化。然而,就在一条家提出解除婚约的同时,又出现了将军世子的问题。
家庆在世时并未明确决定此事,而如今又有一股很强的势力从中阻挠,认为家定的世子应该由家定将军自己来决定,此前的一切都不作数。倘若时代容许,或许结局便会就此确定。然而,这个时代无法允许此事发生。
“如今将军病弱无能,若选定一位尚未成年的世子,怎能将全日本的意志团结起来!”
至于提出此看法的先锋是谁,前文已有提及。
“世子只能是一桥庆喜!”正是对这种观点的坚持,使得庆喜与一条家之间本已解除的婚约再度复活。一条家是“五摄家”之一,有担任摄政关白的资格。若能通过联姻巩固与一条家的关系,应该会在世子运动中起到不小的推动作用。
“于是,辉姬改了名字,将以全新面貌出嫁。新名字好像叫美贺小姐。”
听到胜三郎的话,须贺还以为美贺就是辉姬。
(真是可怜,被天花毁了容……)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辉姬觉得不能让庆喜见到自己这张脸,整日哭泣,最终不得不让另外一个人以辉姬的身份出嫁。听到这里,须贺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这……这事公子也知道?”
胜三郎重重地咂了咂舌头:“这种事怎能瞒着主公?”
“说的也是……”
“我悄悄地告诉了公子,他只是叹了口气,一言不发。仅是这样也让我们觉得公子很可怜,竟然要迎娶替身小姐……于是,水户才将你送到他身边,希望你能全心全意侍奉公子。”
说到这里,胜三郎侧耳听了听钟声,然后便提起渔网,转身离去。
这位替身夫人其实是菊亭卿的女儿,名叫美贺。此次婚约还有一个凄惨的结局。辉姬认为,让美贺代替自己,将本已解除的婚约重新复活,完全是由于一桥家从中斡旋。她一想到这位替身小姐带着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嫁妆,完全取代了自己嫁入一桥家,便不禁心灰意冷,怨念油生。不久之后,辉姬留下一句诅咒——“怎能让那个女人为公子生儿育女”,之后便自尽而死。
然而此事并未结束,后来,一桥家和后来的千驮谷宗家不断举行祭祀,祈求驱走辉姬的亡灵。这种诅咒对女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
看到事情如此复杂,须贺不禁开始动摇。
(公子要迎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了……)
想到这里,须贺曾经极为坚定的侍奉决心再次发生严重动摇。
就在须贺内心开始动摇的当天下午,一桥庆喜再次出现在了须贺面前。
那天,庆喜仍然专心致志地练习撒网。起初是在房间内练习,后来便来到了庭院里。当时,须贺正在巡查内院。从过道到茅房四周种植的紫丁香、黄杨、被修剪成圆形的满天星丛,以及洗手盆的阴影处,只要找好角度,这些地方都可能藏住坏人。以防万一,必须对这些地方进行仔细检查。
正当须贺从及胸高的马醉木后面走向石灯笼的阴影中时,一张圆圆的渔网突然从天而降,落在眼前。慌乱之下,须贺用三根手指撑在石灯笼的底座角上,仰头望向面前的人。
只见庆喜正背光而立,目光直直地俯视着须贺。须贺先是被他的年轻俊朗所吸引,然后猛然间感受到了他浑身散发着的高贵王者气质。在他面前,她会不自禁地感到惶恐不安。
“与其在这小地方……”须贺大胆地开口说道,“不如去海边练习。”
对须贺来说,这是一次斗争。她害怕对方看穿自己的动摇心理,又或许是对登美宫所说的“不要害怕”这句暗示的内心抵抗。
“你是说我这是纸上谈兵?”庆喜出人意料地用清爽的声音回答道,“你也是水户人吧?”
“是……”
“井上老爷子刚才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是在缘木求鱼。”
这时,胜三郎跑了过来,从庆喜手中接过网绳,收起渔网。渔网在地上拖动,压倒了一大片草。须贺看到后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庆喜微微一笑道:“胜三郎,网中没揽到鸟吗?”
“是,没罩到。”
“你看,须贺皱眉头呢,她在担心草坪的清理。”
“不,臣认为并非如此……”
这时,庆喜的目光已经从须贺身上移开。他寻找着下一次出手的目标,来到了洗手盆附近。胜三郎单膝跪地,将收起的渔网递给他说道:“任何练习都要坚持到完全领会为止。”
庆喜将渔网缓缓搭在左肩上,小心翼翼地稳住身体。他轻声数着“一、二、三”,然后一下子抛出渔网。
哗啦!
伴随着很大的声响,放在洗手盆里的小青铜观音像和水瓢被罩入网中。那尊观音像高五寸,夫人每次洗手时都会向其中注入清水。
“胜三郎,罩到什么了?”
“罩到了观音大士和水瓢。”
“可以去试试捕鱼了吧?”
“水池里的鲤鱼无处可逃,总是能捕到几条的。”
胜三郎慢吞吞地回答,语气中半带揶揄。庆喜回过头来,目光严厉地望向胜三郎。
“水户的眼光岂能同女人的眼光一样?你此刻的想法却已同须贺一样了。”
“是吗?”
“没错,你去问问圆四郎便知道了。”
胜三郎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惯不怪。他从网中取出观音像和水瓢,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
“竟然罩到了观音大士,不知下一次会罩到什么。”
第二次出手就这样结束了,二人从须贺面前转身离开,最终消失不见。然而,须贺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地目送庆喜背影离开,视线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这位公子究竟是否真如世人传说的那样出类拔萃呢?)
是否为这位公子舍弃自己的生命……对须贺来说,这绝非一个轻易就能下定决心的事情。
坊间传言,一桥庆喜简直就是一位仙气非凡的贵公子,尤其是他的双眸和鼻子,异常清朗,令人神魂颠倒。虽没他未曾刻意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架子,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压倒性的气场。外在固然很好,但不知他的内在是否能够胜过外表。
(若是胜过,则令人惊叹;若是不如,则令人伤心……)
在来自水户的一干众人之中,对须贺抱有两重不同的期待。有人希望她能安慰庆喜的孤寂心情,因为他要迎娶自己并不喜欢的女子;也有人嘱咐说因为出嫁的是替身小姐,所以绝对不能大意。
而年龄因素使须贺不坚定的心变得更加迷茫。
高贵的弟弟……倘若果真这样想,看起来倒也很像,但庆喜那悠闲舒缓的举止足以令任何一个女子浮想联翩。须贺觉得自己就像庆喜网中可怜的小草。她就这样迷茫着,不经意间在原地站了好久。若非平冈圆四郎来找公子,须贺或许就会站在夕照中独自饮泣。
“须贺,公子呢?”平冈圆四郎匆匆忙忙地从庭院入口的木门中跑了进来,隔着满天星向须贺问道,声音听上去颇为急躁,“你若见到公子,请转告他,就说一会儿要去见松平庆永大人。”
“啊,平冈先生。”须贺下意识地扬声施礼,叫住了圆四郎,才想到自己有事要问,“公子为何只在屋内或庭院里练习撒网呢?”
“啊,是这件事啊……”圆四郎说着便停住了脚步,“怎么,练习撒网的过程中出什么岔子了吗?”
“是的,公子网到了夫人心爱的观世音菩萨。”
“啊,那个洗手盆上的……放心吧,公子不会受到惩罚的。相反,观音大士还会感到高兴呢。”
“高兴?”
“没错。公子本打算亲自检查江户湾,但老中们认为,高贵的公子直接去现场检查防备颇有不妥,所以公子与老中们发生了口角。观音大士知道,公子是那种一旦着迷就不会被任何人阻止的人。”
说完,圆四郎又匆匆忙忙地从右侧的木门跑了出去。
须贺直起身来,凝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乌鸦,呆呆地立在那里。庆喜刚才无意中说的那句“水户的眼光岂能同女人的眼光一样”在须贺脑中反复浮现。
须贺认为,自己对于“水户”有着相当高等的认知,可在那位贵公子眼中,这却似乎只是“女人的眼光”而已。女人的眼光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是说自己目光狭隘、性情急躁或是钻牛角尖?
即便如此,须贺却没想到,公子练习撒网原来是为了亲自探查江户湾防备情况。有人以为,一桥庆喜尚且年轻,在国难当头之际迷恋于自己的兴趣爱好,亦属理所当然。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而且,庆喜清楚地知道,自幕府大臣中挑选出来的近侍平冈圆四郎明白自己的想法,他对此看得分明。
看来猪饲胜三郎尚未看清这一切,竟然还用水池中的鲤鱼容易捕获这样的戏言来捉弄庆喜,所以才触了霉头。当时,公子那精光闪闪的目光,以及强压怒火转身离去时的一瞥……难道那就是真正的“男人的眼光”吗?
须贺的视线不经意间望向脚下,只见自己方才怜爱轻抚过的草儿中,已有三棵脱离泥土,倒在地上。须贺蹲下身子,再次将手掌轻轻按在草地上。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这一次,泪水当真簌簌而落,犹如两道危险的感情喷泉,将须贺心底最深处滚烫的情感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