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喜的近侍中根长十郎和大奥老女杉浦的陪同下,一色须贺拜访了驹込和小石川的两座水户藩邸。等到返回一桥家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庆喜公子的卧房里传出撒网声,听上去如同将小石子撒在榻榻米上,和往常一样,公子在练习撒网。
“今天辛苦你了。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吧。”
庆喜的义母——上上一代当家德川庆昌的遗孀是一桥家的主人。须贺之前已经以杉浦女佣的身份在大奥度过四个月的时间,所以当来到这座女人很少的宅邸,再加上这位遗孀,她觉得这里仿佛是远离村落的另一个世界。
大奥里充满了女人敏感而错综复杂的感情,正可谓是一个令人心力交瘁的地方。在大奥,不安与恐慌犹如滚滚大浪,绵延不断地涌来,只要稍不小心,就会被冲到海底。
(简直就像大洗町的海一样……)
然而,波浪过后,却也令人怀念。
(我已经不是水户的村姑了……)
唉,想到自己过去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村姑,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须贺今天离开驹込的宅邸后,心中一直在挂念一件事,那便是本寿院夫人与庆喜生母登美宫夫人。本寿院是德川家定将军的生母——美津夫人,可以说是当今大奥的主人。由于将军的生母与老女的下属女佣之间身份相差悬殊,须贺是无法正式拜见本寿院的。但本寿院却主动传唤了她,还特意给杉浦下了密令,命杉浦带须贺前去见她。
“哦,你便是一色家的女儿?”
本寿院比须贺想象中要瘦,身材苗条,眼睛、耳朵和手指都很美,看上去就像一个漂亮的小人偶。
“你父母身体可好?”她似乎将须贺当作名门望族一色山城守的亲生女儿了。本寿院的声音很清澈,身为旗本迹部惣左卫门之女,她似乎还没忘记娘家的门第,言行十分谨慎。须贺只能小心低头回应。
“是……”
“你既然进入一桥家,就要时刻小心,不可疏忽大意。”
听到这句话,一种奇怪的感情在须贺心中油然生起。在柔和清澈的声音深处,抑扬顿挫的声调中,她感受到了一种尖锐。
(难道这是一位孤独不幸的女人……)
后来,当她从杉浦那里得知本寿院话中之义时,不禁打了个寒战。
杉浦说:“这位夫人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是水户老公,她曾厌恶地对德川家定的御用医师伊东宗益说出‘水户老公是大鬼,其子便是小鬼’这样的话。既然这句话可以对宗益讲,她必然也会经常这样对家定将军说。因此,她之所以叫你‘小心’,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你来自水户,以为你也是旗本的女儿,想借机拉拢你。”
(她生下的将军不是正常人——一切都起因于这一巨大的不幸。真是可怜……)
今天,须贺在驹込的藩邸首次见到了庆喜的生母。老实说,须贺认为她和本寿院属于同一种类型的女人,但给人的感觉却有很大不同,令须贺感到无从捉摸。
当须贺在中根长十郎和杉浦的陪同下拜见登美宫夫人时,登美宫正在书桌前奋笔疾书。长十郎上前叩拜问候,她放下了手中的笔,却并未对他多做理会。
须贺感到惶恐不安。一个让新生儿洗冷水澡的非同寻常的尊贵夫人……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自然会影响到她对夫人的看法,但并非仅此而已。须贺感觉登美宫投向自己的目光就像一条沉重的皮鞭抽在身上。
“好了,抬起头来吧。”夫人开口说道。她的声音洪亮,非比寻常。那的的确确是女人的声音,但异常清澈响亮。与普通女人的声音相比,就好像敲锣与撞钟之间的差别。
“高野(鹿子)这次要嫁人了,她的夫君是大名家臣久木,你认识吗?”
须贺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她自然也不会想到鹿子会结婚,同时也不认识她的夫君。
“好像是再婚。”说完,夫人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又一次震撼了须贺。那笑声明快爽朗,毫无顾忌,简直就同栗原乡老家村妇们的笑声一模一样。
“东湖与久木的关系可谓水火不容,是人们常说的冤家……哈哈……可他还是让自己可爱的妹妹嫁给了他。这样也好,那个高野虽然从不让步,倒或许能在与丈夫争吵的同时做个好妻子。”
说完,夫人再次发出爽朗的笑声。直到此时,须贺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的脸。登美宫夫人与本寿院的年龄相差无几,但一个看上去像太阳,一个像月亮。不,若将登美宫比作满月,本寿院则是悲情危险的新月。
不管怎样,这都与须贺的预想恰恰相反。
本寿院位高权重,难以接近;而本就出身高贵的登美宫夫人却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只要尝试交往,人与人就不会成为敌人,纵是有些小敌对,也只是因为不了解对方罢了。毫不妥协的高野就是在各种各样的磨炼中成长起来的吧。”
登美宫的眉眼与庆喜十分相像,丰满的脸颊似乎能滴出水来。她继续说道:“你也不要害怕,好吗?”
自听到这句话那刻起,须贺一直在思考其中可能包含的两种含义。
“不要害怕”,究竟是指不要害怕庆喜呢,还是不要害怕这个社会?在归途中,须贺顺路去东湖家中拜访时,满脑子还都是这个问题。
倘若她指的是不必害怕庆喜公子,那么究竟会是出于什么理由而感到害怕呢?难道是鹿子所说的为公子生孩子一事?可是,须贺早已想清楚这个问题了啊。
按照大奥惯例,与将军发生关系的女官成为“御部屋”后,侍奉就会受到很大程度的限制。男女之间的爱情犹如海潮,潮涨时一切顺利,一旦潮落,寂寞的哀怨会比无缘之人更深切。相反,若能一直保留处子之身,就能以老女身份真正终生侍奉左右。
在此事上,杉浦已介绍得非常仔细。
同样从旗本之家进入大奥,杉浦有一段时间似乎还很羡慕本寿院。自己当初倘若一心想要赢得将军家庆的宠爱,还是有几分机会的……然而,她现在已经不这样想了。家庆将军病故后,作为家定将军的生母,本寿院的处境已是如坐针毡。庆喜公子若在一桥家继承将军之位,本寿院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正是这种不安令她将水户老公比作大鬼。
一旦公子继承将军之位,他的父亲水户老公就会入住江户城,而老公重女色一事在江户也早已家喻户晓。本寿院曾对昔日朋辈杉浦沮丧地说:“我们若能年轻一些该有多好。”若能年轻一些,或许还能讨得老公的欢心……一个可悲女人的肺腑之言。听到这句话,杉浦觉得还是自己赢了。
如今,须贺已将她的肺腑之言铭记于心……
令须贺牵肠挂肚的还有一件事,便是庆喜是否能够继位将军的问题。在水户时,鹿子曾坚信他会继承将军之位,可此事到现在仍未确定。
不仅仅是鹿子,几乎所有水户的人都已认定此事,按照家庆将军的遗愿,一桥庆喜必将继承将军之位。然而,事实恰恰完全相反。本寿院生下了一个可怜的儿子,这种母性的怜悯之情几乎已将大奥卷入同一个旋涡之中。
“将军的继承人应由将军自己决定。”
正是这种感情导致了大鬼小鬼说法的出现。强烈的反感情绪令她们坚决反对恶鬼和恶鬼之子进入大奥。
从表面来看,本寿院什么也没说。然而,有敏感之人察觉到了本寿院的心意,便编造出“水户打算让一桥庆喜当上世子,然后取代本家地位”这样的恶意谣言。据杉浦称,该谣言的始作俑者是万里小路局和家庆将军的侧室江月院。
江月院是俸禄三万五千石的新宫纪州家付家老水野忠央之妹,又唤雪江夫人。有人说,她其实比本寿院更有智慧,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不能将本家交给水户的大鬼之流接管,我们纪州的庆福公子血缘关系更近!”
但事实上,雪江夫人只不过是水野忠央的一颗棋子而已。从水野忠央将妹妹送入大奥时起,他就开始精心策划,企图让纪州家的人当上下一代将军。后来,他又将与大老酒井家一脉相承的上田城主松平忠固推上了老中的位置,准备工作可谓滴水不漏。
“一桥卿怕是当不上继承人了。”
杉浦颇为遗憾地说出这句话,令须贺心急如焚。然而,须贺目前对此事根本无可奈何,她现在必须全身心投入每天的工作之中,还要尽快熟悉一桥家。
清水、田安、一桥这御三卿的宅邸都位于江户城的西北角,彼此毗邻,享受着将军家族的待遇。有很多事是须贺必须知道的,可这样的事实在多得数不胜数,现在的须贺可以说还仍旧一无所知。她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不再是一个卑微的女佣,从言谈举止到待人接物,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关系到一色家的名誉。
(对了,很久没给水户写信了……)
想到此,须贺取出砚台,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临别之际,杉浦曾叮嘱过她不可将在大奥侍奉的事情外露。想到自己已做好必死之心进入大奥侍奉,须贺不禁苦笑了一下,随即收起砚台。
正当此时,房间的拉门被突然拉开,须贺慌忙跪倒叩拜。开门之人是一桥庆喜,须贺不敢仰头正视他。庆喜将渔网随意地向地上一扔,渔网差点儿挂在须贺的鼻子上。看来他已结束撒网的练习,在去大奥途中顺便过来看看,小姓猪饲胜三郎则站在他的身后。
“你叫须贺吧?”
“是。”
“你可懂得武道?”
“回公子,我多少懂些刀法,但不是很熟练。”
“那你跟圆四郎学学枪法和剑法吧。”庆喜站在原地,用稍显稚嫩的声音说道,“渔网漏了三个洞,你修补一下,明早之前给我。”
说完,他便从俯首听命的须贺身边走开了。
听得脚步声远去,须贺方才松了口气,但更多感到的是心有不甘。
为何不能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正视对方呢?
至于修补渔网,须贺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自信不成问题。这该不会就是驹込的登美宫夫人所说的“不要害怕”的真实含义吧?想到这里,须贺的双颊立刻变得滚烫,心中充满了期待。是因为这种期待过高,才令自己刚才连头都不敢抬了吧。
即便如此,是否懂得武道这个问题仍然令须贺感到意外。一般来说,高贵的小姐首先要能诵和歌、会抚琴,可庆喜公子却问是否懂得武道。莫非公子认为江户要发生战争?须贺一边思索,一边寻找渔网的破损之处,井上甚三郎送来了针线。
“公子刚刚夸过你,说你似乎很有力气,比较可靠。”
“很有力气吗……”
“没错。你想想‘侍女’两个字怎么写。侍女的‘侍’便是侍卫的‘侍’,并非仅指腿脚勤快的女佣。侍女必须是能做武士的女人。”井上甚三郎带着浓重的水户口音继续说,“公子原本叫你跟随圆四郎学习,现在就由我来训练你吧。每天早晨从八点训练到九点。倘若发生火灾或地震,大奥的巡视工作也由你来负责。外国船队并非没有可能攻至江户,所以你不可放松警惕。”
说完,他又对须贺再三叮嘱,表示这些都是侍女的职责。当然,纵是在夜里,侍女也不能脱衣睡觉,以便发生紧急事件时随时都能一跃而起。
“困也不能睡。”
这个要求听上去根本无法做到,但事实并非如此。据说庆喜少年时住在水户,睡相不好,老公便在枕头两端放了两把剃刀。稍有乱动就会割到脖子。这种方法虽然很残酷,但据说很有效,他现在已经完全习惯,睡着后一动不动,当然也不打鼾,这都是练习的结果,只有这样才能培养一个武将大名的风度和气魄。倘若怀有懈怠轻视之心,便无法统率家臣。
“记住如何在发生地震或火灾时唤醒主公了吗?在紧急情况下,有些区域必须由男人分别把守,大奥里就得由你负责了。”
“是,杉浦老女曾教过我。”
“夫人近期将从京都嫁过来,女官们也会一同随行。京都之风与武家之风素有不同,我家公子自然是武将。你曾受过这方面的严格教育,一定要起到模范作用。”
自庆喜幼时起,井上甚三郎就是他的所谓“男乳母”。因此,井上甚三郎讲话十分严肃,下达命令也是细致入微。
“我记住了。”
将甚三郎送走以后,须贺再次感到浑身发烫。并非因为甚三郎叮嘱她地震或火灾发生时的注意事项,她才会产生这种反应。倘若当真有事发生,她需要做的无非就是跑到室外的走廊里说明火灾的地点,若是地震就向别人询问地震发生时间,然后根据地震时间采取下一步行动。
“四点地震天气晴,五点七点有淫雨,六点八点刮大风,九点地震要闹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