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客肩了两大捆架条，打山上挑到了镇里。毒辣辣的日头下，小山样晃着。
都是大拇指粗的毛榛柴，往死里沉。一岭，一坡，又上一坡，到了集上。汗珠子滴雨般，后脊背都被汗溻透了，水淋淋，呱叽叽的。
只顾多卖些，比往日多割了十几根，就觉得沉得不行。咬着牙捱到地场，肩上火烧火燎地疼，八成是磨破皮了。
两大捆，一人半高，一样的粗细匀溜，绷直儿，挂着星星点点的绿叶。
正是急用的时候，一会就卖了。买主前边领道儿，烟客挑着跟在后面。一直挑上东山坡，手搭凉棚，望得见裤裆街的福寿老榆树。
镇子里一家家，房前屋后，大都有个小园子。韭菜大蒜，辣椒茄子，再植一、二垄豆角。
豆角冒一巴掌高了，吐出弯弯勾勾的细蔓儿，正是该插架的时候。杖子边，还要种几棵苞米，结出棒子，吐一缕细长的红缨儿。上秋，就掰下，煮了吃。秸子也不割倒，仍站着疯长。
也有的种几株葵花，开出圆圆的金盘子，跟着日头转。入秋，半熟了，常被走道人伸手掰了去。有的就喂了“辣嘴”，一群群的，欢叫着，落一杖子，尖硬的嘴，嗑一地白花花的皮儿。
镇子里的高树上，小降落伞样吊着的，悠悠荡荡，都是系满马尾套儿的“辣嘴套子”。
烟客卖了架条，过福寿老榆树底，顺便去朱家铺子。一进屋，就见小南方哭丧着脸，撅着嘴，抱着头，眼晴也见些红肿。见烟客进来，理也不理。
朱掌柜没在家，女人在后屋，连吵带骂地不住声。才知道，是朱掌柜托人提亲去了。女人见烟客来了，“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一边骂。骂朱掌柜，骂去提亲的小猫奶奶，骂鸡毛店的英儿，那眼晴长钩的浪妮子！
烟客站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知说点啥好。急一脑门的汗珠子。
打铺子里出来，便坐到沟边的一棵树底下，抹把汗，长长地喘过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笨嘴拙腮的他。朱家是他的恩人，说啥好！女人的心他知道，自己的男人，咋能让再一个女人来分。还有这铺子、家财。可像朱掌柜这种顶天立地的男人，又是有家业的大户，哪个不娶三房、二妾的，何况又没个孩子。人老了，这份家财交给谁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圣人说的。说个小，生娃，留个根儿，不为错哩！
几步远的地场，一个“抢剪子磨菜刀”的，方才吆喝了一阵，停住，有个妇女拿了把剪刀来磨。
妇女说，这几日风声有些紧，夜里胡子闹得凶，端午节那日，把前边那座金店抢了，“太和金店”的掌柜伤得利害，至今躺着还起不来炕。
烟客只顾去听，不想脚底下一滑，竟一个跟头，跌进身后路边的水沟里，惹得那妇女和抢剪子磨菜刀的汉子，都乐起来。
烟客爬起来，一身的泥水，亏得水清沟浅，又有些茂盛的蒿草遮挡着。正自认晦气，忽然觉得眼被什么耀了一下，眨眨眼，蓦地心头一震，眼一亮，见那流水里，竟浸着金黄黄的一块，烁烁生光。烟客心差点打口里蹦出来，一根金条！
再揉揉眼，不是一块十足真纯的金条是甚？
有清水不断地打上面流过，泛起几道微微的波纹。烟客抢前半步，一把抓住捞了上来。
头一回抓着这东西，只感觉沉得压手，直要打手里坠下去。到底是十足的金子，一辈子也没摸过哎！
烟客捧在手里，虽然是水淋淋，也足以映得他张大着嘴，嘴唇竟颤抖不已，傻傻的，慢慢变得老泪长流。
他把金条紧贴住心口窝，闭着眼，能感到自个的心“咚咚”急跳。想起这附近还有人，忙睁开眼四处撒眸，见那抢剪子磨菜刀的，正望着他。
叫抢剪子磨菜刀的看见了！这一惊，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心慌恐得要跳出来。
前边店铺的门开了，打里边走出了两个穿黑制服，挎着枪的警察。其中一个矮胖，满脸横肉；另一个瘦高，戴着金丝眼镜，十足的派头，显然是个官。
这一惊，把烟客的魂儿差点唬飞了！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两个警察，一边说着，一边朝大道走过来，有意无意中，朝烟客望了两眼。
看见了！见那俩警察停住，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是在望着他手里的金条。
烟客一下将金条抱住，心“突突”跳得打鼓般。恍恍惚惚，两条腿竟不听使唤地，不知是怎么，竟走到那两个警察跟前，把金条抓得紧紧：
“不、不是--”。
戴金丝眼镜的官，皱了皱眉头，刚要张口训斥，蓦地两眼一亮，眼光一下粘到烟客手里水淋淋、湿漉漉的金条上。伸手把金条抓过来，顾不得水湿，托在手上，掂着瞧着。一脸的欣喜，融进金子的光里。
“金丝眼镜”慢慢地抬起头，冷下睑，把阴阴的眼光，隔着镜片，烁烁闪闪到烟客的脸上：
“这根金条，是哪里来的？”
“打、打水沟里拾的！”
烟客觉得，躲在金丝眼镜后面的这双眼，像鹰目一样的沉着冷酷，一脸都是威胁。
“拾的，我看是偷的吧？”满脸横肉的矮胖警察，像看贼一样，紧紧盯着烟客，厉声喝问：
“哪个水沟里拾的？”
“那、那--”
戴金丝眼镜的官这才注意到，烟客浑身上下竟水淋淋的，不由地笑了。原来是个乡巴佬，一个正穷得两眼发红的烟客。眼镜的后面，不由得泛出一抹笑意。
“拾到的东西，要交到警察局，知道吗？”
烟客涨红了脸，嘴有些结结巴巴：“俺、俺才在水里拾着，就看见了你们━─”
“想交给我们，是吧？好、好！那就交给我吧。”
烟客露出了不舍的眼神，有些疑惑。矮个警察顿时凶起满脸横肉：“这是警察局的钱局长！”
钱局长瞪了矮警察一眼，转过脸，笑着对烟客说：“这根金条就交给我吧，待找到失主，一定把金条交还。警察的职责，就是要保护地方的安全。”
警察把金条带走了。烟客痴在街边，只傻傻呆呆地望着，恍恍惚惚，失魂落魄般。隐隐听到矮个子警察说了句：
“傻呆鸟！”
大道上旋起一股大旋风，愈旋愈高，搅得尘土纸棍飞扬，疾旋上半空。飞沙走石，一片迷茫。待旋风旋了远处，露出一条空荡的大道，寥寥行人，早已不见了警察的踪影儿。
抢剪子磨刀子的叹一声，朝这边望望，又低下头，去板凳的磨石上磨着刀，“嚓、嚓……”
黑绿黑绿的山，深了。
小道已被深草封住，细细分辨，才发现尚有微微一痕。树草浓烈的气味，叫人震奋。鸟儿叫得欢快，全忘记了冬天里忍饥挨饿的寒冷。
蓝的天，白的云，绿的山。黄黄红红的野花，微风流香，为啥不去尽情地唱呢？
这一切，烟客却全无心绪。
不知道是咋走回来的。一路恍恍惚惚，任凭两只脚，下意识地驮着他走。这路，这地，都摇摇晃晃，飘飘忽忽的，叫他走不稳。
躺在窝棚里，闭上眼，就是那根灿灿的金条。
不知道天啥时候黑的，花花点点地透进些微光。疑是天仍在亮，仔细去辨，才知道竟是月光。
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响，飞来飞去，闹得烦心。忽然脸上一疼，一巴掌打上去，半个脸火辣辣的。胳膊上又一疼，再拍过去，也不知是拍死了没有。
满耳都是“嗡”“嗡”的响声，不知道窝棚里飞着多少的蚊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