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客一觉醒来,只觉得头沉,疼痛欲裂,酒喝得太多,不知道是睡了多久。在斜街的小酒馆里,到底喝了多少酒,一大碗,还是两大碗,记不清了。只觉得高兴,找到闺女了。媛儿,是媛儿哎!跟她娘年轻时候一样的俊俏。这会儿心里头,仍是一股子兴奋。大半辈子了,头回喝酒,竟然喝了那么多的酒。咋走回窝棚的,也不大清楚,隐约像是那路,那山,也摇摇晃晃地舞。
挣扎着起来,头疼得利害,浑身酸软。出了窝棚,天大亮着,风一吹,有些恶心,干呕了一阵,只是呕吐出些声音来。蹲那不动,风吹一阵,头就清醒了些,撕了把干草,去那块大石头上坐了。
眯起眼朝西瞅,日头竟快落到山尖上了。这酒喝的,竟醉了一天一宿。看来这酒,真是喝不得。
闺女总算是有了着落,把闺女赎出来,再找着儿子,说一房媳妇,也是间人家。烟收了,这两年钱是攒了些。明个去杏花巷赎闺女。得买套新衣裳,把这乱草的头剃剃。人是衣裳马是鞍,出门办事,讲究的是门面。正思量着,日头已是落下去大半,林子里一片红了。
锅沿贴着的苞米饼子,咸菜缸淹的腊菜头,凉着对付一顿。过一宿,明个,就能见着闺女了。
夜里头,竟睡不着了。一脑袋都是闺女小时的样,想起了儿子,又想起了兄弟,想起了山东老家、女人……
半夜掀开被,又爬起炕,出窝棚撒了泡尿。四处望望,只一山清清爽爽的风声树声。回窝棚,把门顶严实,划着火,点明了墙上的小油灯。摘下来举着,去屋角处,把那盛钱的小坛子,打地里挖了出来。都是银元纸票,还有一张“通宝钱庄”的银票,这是他的命根子哎。一样样看,再装进去,盖上盖,放进地里,埋好。脚踩实了,再扔上把干草,防人翻了去。
窝棚外那蓬“老虎獠子”树底,还埋着几瓶子烟土,要明年开春才往外起的。赎出闺女,买间房,再找着柱儿,还要说房媳妇,将来生了娃,都得备下哩!思着想着,不知是啥时候就陷进很深很深的梦里去了。
夜的天空里有烁闪着的星儿。
烟客是猝然被惊醒的。门硬生生被撞开,四、五个人抢进窝棚,掀开被儿,又胡乱翻起来。烟客猛地打土炕上惊起,眼迷糊着,瞅不清来人,直惊骇得魂飞魄散,浑身哆嗦个不止。
“芍药呢?”领头的瘦黑汉子揪住烟客的脖领儿,凶着脸吼。
烟客这才瞅清了眼前的瘦黑汉子,恍惚见着过,蓦地记起那天车上打过他一拳,杏花巷里的那个打手阿四。
“藏哪了?”瘦黑汉子吼得他耳聋,揪得他脖子都喘不过气来。接着“噼噼啪啪”,挨了几个耳括子。
几个人一阵翻腾,锅碗瓢盆一阵摔,小窝棚弄得乱七八糟,小炕也险些踹塌了。
眼见得是没人,瘦黑汉子松了手,挥了挥说:“走!”
烟客猛地回过味来,打后边追出去,扯着那瘦黑汉子的衣裳问:
“俺、俺闺女咋啦?”
“老不死的,滚!”瘦黑汉子一拳把烟客打倒到地上。
待烟客爬起来,四、五个人早穿过林子,去得远了。
烟客捧着被打肿的脸,一瘸一拐地下山,在镇子里心急火燎地找了一天多。满镇子都在议论芍药花魁失踪的事,《旗镇周报》也当成热点新闻,大篇幅地做着报道。
在福寿老榆树底,听人议论,说报纸报的,芍药去了从良所。这些日,好些窑子娘们都往那跑,想从良。说杏花巷的瘦老鸨去警察局要人,碰了一鼻子灰。
烟客喜出望外,便急急忙忙去了警察局,打听着,找到了从良所。
从良所门前,一堆人,闹哄哄的。有持枪的警察把门,任是谁,一个也不让进。烟客说找闺女,被警察拿枪托捣了个趔趄,吼道:“找闺女,找老婆也不行!”
有人悄悄说:“警察局有人,递上钱,打后门有领走的。”
烟客急得团团转,一个烟客,能有啥办法,问了,芍药是来了从良所,总算是一块石头着了地。虽是见不着,待慢慢想法子。
镇子里有些头脸的,烟客只认得一个朱掌柜。烟客想,找找朱掌柜。朱掌柜交际广,认识人多,闺女的事,说不得只好张一回嘴了。
福寿老榆树底,人已散尽,只剩一些砖头瓦块。一条街都影影绰绰,有萤火虫在树底一闪一闪的。
铺子门窗插了,就转去了后院。一蓬火旁,全家人正在院子里吃饭。大女人就招乎烟客坐下,去锅里盛碗大子。见烟客焦急的样子,朱掌柜放下碗问:“有事?”
烟客嗫嚅着说:“俺找到闺女了。”
一院的人,都高兴起来,问在哪。烟客说,就是杏花巷的芍药,在从良所哩。把门的警察不叫见,来求朱掌柜,警察局托个熟人,见见芍药,想法子把芍药弄出来。
小南方听烟客说他闺女是芍药花魁,“扑哧”一下乐出声来。大女人和英儿也将信将疑。朱掌柜一听是警察局,脸立刻现出难色,半晌说:
“警察局的事,怕是不大好办。人倒是认识两个,待明日去给你打听打听。”
烟客躺在窝棚里,一宿烙饼般,翻过来,覆过去,蓦地想到了二溜子。
一大早,二溜子正穿件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窝棚里。听烟客说去救闺女,竟是杏花巷的芍药姑娘,一下子坐起来,拍着光肚皮,满口应承:
“这事包在我身上!早该来找我,我大哥是警察局长。去找啥朱掌柜,他能办成啥大事?”
烟客喜出望外,差点跪下给二溜子磕头。
二溜子忽然歪着头,直瞅着烟客,上下不住地打量,瞅得烟客直发毛。二溜子像看个怪物似的,问烟客:“芍药会是你闺女?”
“是哩,跟她娘一个模样,还戴着那个桃木人哩!”
“好好,那往后,我就是芍药花魁的大叔啦!走走。”
俩人下了山,到了街上。
烟客说:“俺买两块月饼,媛儿小时就爱吃。中秋节和他哥哥一块月饼掰两半,纸包着,舍不得吃哩。”
脚底的路快,没觉着,就到警察局了。烟客踌躇着,缩到后边说:“俺就在这等你,这腿,见着警察就哆嗦哩。”
二溜子走两步,忽然转回头嘻皮笑脸地说:“待救出芍药姑娘,干脆你给我当老丈人吧!”
烟客吓了一跳,涨红了脸。
就等在街边,远远瞅着二溜子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烟客心慌慌的,砰砰跳,就摸出烟袋,吸口烟,稳稳。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满眼都是担心。
一袋烟火还未熄,就见二溜子打里边出来了。烟客迎上去,二溜子老远就埋怨说:
“早不找我,去找啥朱掌柜,误大事了吧!叫杏花巷接回去了。我大哥说,芍药是有契约的,而契约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我大哥说,要是赎人,警察局可以做保人。”
毕竟是有了着落,备上钱,赎人就是了。烟客松下一口气,没回山,去了福寿老榆树东的剃头棚。胖师傅拿着那把老剪子,“嘎哒”“嘎哒”剪下一堆的头发。又换了把剃刀,把两腮胡子刮了个干净。镜子里瞅着,竟是变了一个人。出了剃头棚,想想,就又去了成衣铺,买套合身的新衣褂儿,像是要重新活一回呢!
二日,烟客起大早,净了手脸,穿上新衣新褂儿,才想起还少双新鞋。可惜窝棚里,连块镜子也没有,看不见是啥模样。待露水一消,烟客就钻出窝棚,穿过树林下了山。
腿从来没这么轻俏过,脚底下的路,竟不大抗走。一道下来,转眼到了山底,听见“哗啦啦”的水响,到小河了。回过头望,一坡红白的野花正开,河边甸子一丛丛的黄花,还挂着未融尽的露水珠。
烟客从来没感到过,旗镇的早晨,竟是这般的天地高远。沿着河漫起的白雾,如缕如带;一镇子晨早里此起彼浮的鸡鸣,连同偶尔几声的犬吠,也如诗如歌。
烟客穿过裤裆街,斜街,一直去了杏花巷。
老远望见小桥了,脚不由得慢下来,眼前浮现出一张胖脸,那是胖鸨母的脸,心忽然一些犹豫。这辈子,他最厌恶的,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张一转就成了对眼儿的胖脸。
脚底路短,不知不觉就上了小桥。桥下去水依旧,老柞树依旧,河上有薄雾在流。猛瞅见那根弯下来的粗树枝上,似是垂着一人。
一大早,谁爬那树枝上挂着?是有人上吊吧!烟客心头一震,脚下紧几步,到了树底。树上吊着一个女子,穿着大红的绸缎,舌头都伸出来了。
烟客抓住一只腿,人都硬了,急忙喊:“救人哪--有人上吊啦!”有几人跑过来,忙乎着把人放下来,手去试那嘴,早没了气息。一看那脸,烟客蓦地一惊,这不是媛儿吗!急着去扒看那脖子,彩绳挂着的,正是那个桃木人。烟客喊着“媛儿”,“媛儿”,一口气憋住,血往上涌,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烟客醒过来的时候,老柞树底已一片的人。听见有谁喊他,摇晃他。缓慢地睁开眼,模糊着,渐渐才清晰出一张脸,是二溜子!猛地记起刚才的事,挣着爬起来,哭喊着扑到芍药的身上:“媛儿,你醒醒,你醒醒,爹赎你来了!你醒醒,爹赎你来了--”
很多的人:杏花巷的,纸灯笼街的,大车店的……还有报馆的记者。胖鸨母坐那,拍打着她那短胖的腿,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嚎着:
“芍药哎,你可坑死我啦!我打小买了你来,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识字学琴,花了我多少的银子哎!指望你大了能挣钱了,你却走了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道儿,你可坑死我啦呵,呵、呵、呵……”
有人叹息:“人哎,没道可走了,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道,也是条道儿哩!”
“烈女子哎!”
“可惜了这芍药花魁--”
有人悄悄议论着:“咋会去上吊?就是这胖老鸨子逼的!”
“上警察局告她!”
“这胖老鸨子,没好下场哩!”
胖鸨母一惊,哭声立刻停住,想这要叫报馆写出去,可了不得。嘴一咧又哭嚎起来:
“芍药哎--你咋就这么走了呢?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一直拿你当亲闺女待哎。知道你亲爹找来了,你恨他打小就扔下你不管,不愿意跟他走。可也用不着就这么走哎……”
烟客抱着媛儿的尸体,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死去活来。揪扯着自己花白着头发,哭着喊着,昏死过去几回。
二溜子铁青着脸,牙咬得“咯咯”响,恨着声说:“二毛子,你等着吧!”
老刘头和二毛子张罗的,买了副“一、二、三”的棺材。有爹的闺女,咋也不能一领苇席卷了去喂野狗。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大大小小的坟子间,多了一座新坟。新土石的一小孤堆,坟前,放着叠月饼,白了头发的烟客,木然地坐在坟前,风撩乱着他枯草般的发。哭干了泪的眼,痴呆着,林子顶照射过来的夕阳中,有些恍惑。
闺女找到了,却已经隔了一个世界。
新坟的四周,有很多的坟。长着茅草,秋风里瑟缩着,间或一声老鸦的孤叫。
烟客整日里坟前枯坐。倏忽的东风西风,冷雨薄霜中渐黄的野草,眼底深处的日出日落,人世间的一切一切,还有啥重要的呢?
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却是薄命红颜。作弄人的命哎!
日子一久,新坟,旧坟,就一样啦。
巷子里的老女人说,老柞树每吊死一个人,树便要枯死一枝。
巷子的女人都叹息:做女人的,就那点事呗!下九流也是一流,总算是入了流的。说芍药姑娘,真是值不得去走这条道!
《旗镇周报》头版整版,配四、五幅芍药姑娘的照片,登载得醒目。还特别提到了一件东西--那垂在胸前的护身符,一个小小的桃木人。一时旗镇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旗镇依旧是旗镇,报纸登过便不再登了,人们议论过一阵,也就不再去议论了。新事情发生过,便会被更新的事情所代替。旗镇的日子,又有新的事在发生着。
一个月后,杏花巷又发生了一宗奇事。同芍药姑娘的死法一模一样,胖鸨母也伸吐着长长的舌头,吊死在那棵驼背弯腰的老柞树上。和芍药姑娘吊的是同一根老枝,只是那驼背的老枝,经人的坠压,就更加地垂弯了。
胖鸨母依旧穿得花枝招展,却双睛暴凸,面目睁狞可怖。看得出,是死前受过巨大的惊骇。
满镇子人到处议论,那个滚刀肉的娘们儿,咋会上吊呢?
更奇怪的一件事,是那老棵吊死人的老柞树上,不知何时,突然挂了七、八个小布人。竟一个模样,都是对眼儿的胖女人。每个布人的前心后心,都深扎着九根小针儿。
瘦老鸨对警察局长说,胖鸨母是被毒匪吊死的。当时阿四不在,他先被一拳就打晕在屋里……
芍药花魁死了“五七”那夜,杏花巷突然起了大火。
下半夜,人睡得正熟,大火就烧起来,整条巷子变成了一条火龙。人哭呀喊呀,乱成一团。穿衣裳的,只穿着裤头的,在火里疯逃着,身上都烧着火。
天亮的时候,救火的人才上来。咋救?成火海了。西北风一吹,火早向东扑去,漫延着了神仙巷。一巷子的神仙,都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
接着又烧着了好汉巷、火烟滚滚。
纸灯笼巷也开始一团团地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