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皮老客的生涯,二毛子忽然感到厌倦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疲惫,随着血液,瞬间弥漫过全身。万事万物都会疲惫的,它意识着生命的衰老。
他在崴子只呆了九天。
那天,在海边,青年老客说:“大哥,我不回去了!”
二毛子望着他,他觉得青年老客的眼神,很坚定。那眼神,已经和旗镇咫尺天涯。
青年老客一直没回旗镇。
“那你就不想杏花了?”
青年老客的眼里,一阵伤感。慢慢低下头,去望着眼前的一小块沙滩,默不作声。沙滩上,印着一个静静的影子。有风在轻轻地吹,海边总是多风的。
大海很大,沙滩很大,他只是望着眼前的一小块。水湾寂静,弥漫着海水淡淡的腥味。只涌动的海水,在岸边激荡出些“叭”“叭”的声响。
有些鸟,在海面上乱乱地翻飞着。不知道是海鸥,还是海燕,或者是海上的什么鸟。
他们听不到鸟儿飞翔的声音。
大海落日,是落在人眼底深处的。晚霞里,浸在海水中的夕阳,是一道晕在水里血血的光练了。
青年老客抬起头,极目望着大海的遥遥远远处。
海的遥遥远远处,还是海。
青年老客说:“我想过,我救不了杏花。”
“你有人了?”二毛子直视着青年老客的脸。
青年老客红了脸,低下头,拿脚有一下无一下地蹭着沙滩。
“我已经有了娜达莎!”
二毛子蓦地瞪大了眼睛,眼光硬硬地瞅着青年的老客。好一会儿,渐渐地软了,喉咙动了动,咽了口唾沫。无语地点点头,低下头,去看水里血血的夕阳。
融进海水里的夕阳,真的是咸的血了!
青年老客低低地说着:
“天涯何处无芳草?”
好一会,叹息一声说:“哪里黄土不埋人?”
海风“嗖嗖”,吹卷着他下摆的衣角。只这深秋傍晚的海滩,才会是这般的静寂无人。
远远的,能望见一个钓鱼的老人。
二毛子忽然感到了一阵孤独和疲倦。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人到了这时候,就想该有个家了。
青年老客忽然对二毛子说:“大哥,我看你也该有个家了!”
二毛子心里一震。
“别再做这‘扒皮老客’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柳芭大嫂,和孩子还在等着你呢!”
二毛子没言语,半晌,缓缓地摇摇头。半落在山后的日头,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旗镇安个家吧,大哥有心上人了吗?”
二毛子的眼里,又恍出芍药的模样来。青年老客蓦地抓往二毛子的手说:“大哥,把杏花赎出来,娶了她吧!”
二毛子慢慢摇摇头。
青年老客低下头,默默不语,只海风在不住地吹着。海滩上两个人,两条寂静不动的影子。
二毛子说:“兄弟,我可能参加不上你的大婚了。我要回去,也成个家。兄弟啥时候能回旗镇,带上弟媳,咱们再好好聚聚。”
二毛子哈哈一笑。笑声里,却夹有几分伤感和悲凉。说:“兄弟,我走了!”
二毛子走的那天,没有告诉青年老客。只一个人,沿着海边,走得很孤独。
“扒皮老客”的生涯,本就是孤独寂寞的。
海很大,走在海边的人,极小的一个黑点了。
走熟了的道,一路伤感。来来回回,二十多年,把一个大孩子,走成了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汉子,人样的鬼样的日子,都是这条道上走出来的。还有柳芭,和那骑着他满地爬的孩子。
柳芭的房前,透出一点灯光。他站在那,望了好久,终于没有进屋。
趁着月黑,二毛子穿越国境,一口气攀上了大架子山。
黑黝黝的山峰,明着一痕弯弯的月牙儿。满山的树“哗哗”响着,人潜在山里,却觉不到一丝的风。
气喘着,吃力地爬上峰顶,顿时感到冷风阵阵,天阔地开。望着四外朦胧中,雾蔼的脉脉岭岭,和遥远处沉沉的平川,有一种身在天上的感觉。
一切都忽然亮起来,疑是月明,却回头望见天边上有一痕浅浅的鱼肚白了。
歇歇,就坐到一根横倒的枯树上,喘一阵。黑夜里爬山不觉得,这会儿才感到后背已经汗透了。凉风一“嗖”,接连打了两个冷颤。湿透的衣裳,冰凉地紧贴在脊梁上。
长舒一口大气,回来了!再不做这鬼日的“扒皮老客”,活得提心吊胆,人一阵,鬼一阵的。
二毛子喘一阵气,缓过来,慢慢觉得有了几分的力气。摸摸胸前,那棵粗壮的老山参,仍安然无恙,几块红绿宝石也还在身上。他摸到了那块铜钱大的钻石,无价之宝!就想,半辈子了,也该收手了,讨个女人,过下半生人样的日子。
四、五十岁的人,腿脚也沉了。阴天下雨,腰腿酸涨得利害,也该有个人帮着敲敲踩踩,再名正言顺地留个后。人呵,总还是要传下去的!
二毛子望了望深在眼底的黑瞎子沟,忽然一股风,叫他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连头发都要炸起来。这条路,他走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从来没有过今天的感觉。
也凶险过。最险的那回,是一只瘸腿的老狼。打国境那边,一直跟过来的。已有两日,看得出,那饿狼也没有多少气力了。他知道那瘸狼不是真瘸,是怕磨秃了那只锋利的爪子。
下了沟,再翻过那道熊瞎子岭,就有人烟了,老狼就再也没有机会下口。可这一段,是最险的一段,那瘸狼一定不会让他下了山,再翻过那道岭。二毛子忽然雄心顿起,索性就同狼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能够吃掉谁。
他在下到山脚处,装作失脚的样子,人躺到地上,手里的刀子也掉到了一边。
老狼果然不再瘸,狂扑上来,张开大嘴,对准二毛子喉咙卡下去。就在老狼扑上来的一瞬间,他突然挺出胳膊,一手抓住了狼脖子,把一只手猛杵进狼嘴里,五指死死抠住狼的喉咙,硬是把一只狼活活弄死。
狼皮卖了皮匠铺,肉摆在集上,成群的人抢着买。回家给小孩子膻肠子,吃了狼肉,屁眼里便不再朝外爬小白虫。
那一场“惊心动魄”,叫镇里人说了几年。二毛子却没觉得咋“英雄”,不过是一只饿得半死的老狼而已。即便是那一回,他也没觉出啥叫怕来。今天,似乎是有些不同以往,一种不祥之兆。
昨日,他躺在一蓬干草里,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恍惚中,他走进一个深谷,四外云锁雾漫。他沿着一条毛道正走着,不知是打啥地方,蓦地窜出一只熊瞎子,将他扑倒到地上。还来不及搏斗,便被毛茸茸的熊瞎子吃了。觉不出疼,却能听见自己的骨头被咬碎咀嚼时,爆出的“嘎叭叭”的响声。
惊出一身的冷汗。睁开眼,却是一只高大的狼狗,正在拿舌头一下下舔着他的脸。
他愤怒地把狗轰开。疑疑惑惑的,不知道是因为狗舔着他的睑,而做的恶梦,还是啥不祥的兆头。
二毛子不信命,也从不叫人算卦相面。过年,开山节,就连庙里,也是从不烧一炷香一张纸的。
梦终究是梦。醒过来,就过去了,也不大在意,依旧是野岭荒村的旧路,飘云遥天。
路是走熟的,摸着黑,闭上眼都走不错。哪有棵几百年的古树,哪有暖泉子,哪里的老柞树有“猴头”,哪的倒椴木上有冻蘑,记不差的。
现在这时候,怕是该结冻蘑的时候了。
沿道儿弯弯曲曲地下来,一直是在老林子里穿。说是毛道儿,哪有道儿?细细辨,才看出不过是旧老的一痕,早被茅草封死了。
道儿是在人心里的,有棵棵古树,矗矗耸立的崖石作记。
花鼠子很多,一道上看见不少。这小东西也不怕人,站不远的地方望一阵,倏忽间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知怎的,他一直是感到身后有种声音。几次回过头去,又什么也不见,只是些走过的高大树林,和茂密的榛丛,就疑是耳朵出了毛病。夜里头,也像是有动静响在身后。也许是自己的脚踢踩着树叶,碰动了树枝儿,也或是山里钻动的小兽,甚或是阵风吹过。
有雾气丝丝缕缕地漫过来,起雾了,沟底已是朦朦不清,只能是凭着感觉朝下走。一阵阵的阴冷,叫二毛子不时地打着冷颤、啊欠,鼻涕水沿着鼻吼直淌下来。
惯了的,也算不了啥。
坡依旧是陡着,树却是越来越细了,有红黄叶子的杨树杂在其间。蘑菇极多,看不清,踩碎在脚底。大喇叭碗儿的辣蘑,看见,也常故意偏过去,踩上一脚。偶碰个棵榆树结的黄蘑,便顺手掰下来,塞进身后的口袋里。
树上扯扯拉拉的秧,叶子彤红一片,结“嘀哩嘟噜”的五味子。红过了,紫蔫了,半干的模样。有雾漫过,湿漉漉的,藤搭在树枝上,绕缠着,叶子却稀稀落落。若是葡萄,便顺手摘一嘟噜,边吃边走,常有树枝抽了身脸。老霜的葡萄是熟透的,粘一层雾,极甜。粒一碰就掉,是熟过了。
一脚踩下,脚底被硌得生疼,是个烂没皮的核桃。眼前一棵碗口粗的高核桃树,知道是下到了沟底。
沟底大片没人深的茅草。霜打过的叶子间,透缝了,远处的山坡已能够看得见了。
前边有椴一人多高的枯树桩,模糊地立在蒿草中。咋就没记得有这段树桩哩?正疑惑,已是到了近前,猛觉得像是个人,耳边响起一声低吼:
“站住!”
二毛子心中一惊,忙去拔刀。
逼在眼前的,是一张叫人不寒而栗的脸。一只眼遮着黑布,腮上挂着一道斜长的疤,枯蛇样,随着阵阵地狞笑,在脸上不停地爬动。
“毒匪!”二毛子惊叫一声,不由地后退半步,手中的刀子,也“当啷”一声,跌落到一块石头上。
“完了!”二毛子心头一凉。
草丛、身后一阵响动,都晃动着人影。二毛子明白,是叫人早跟踪了的。
毒匪心狠手辣,一眼就认出来的,是那枯瞎的一只眼。听说是小崽时候,死了亲人,丢了妹妹,孤一个人,要饭,在街上流浪,饱一顿饥一顿的。馋嘴,跑去山里头,学山里人样,敲空椴树寻蜜。在一株枯空的老树里,敲出了一只胖大的“熊瞎子”。毒匪猝不及防,被那家伙一舌头,就血血地舔去了一只眼珠,留下一个空洞洞的窟窿。
毒匪惨叫着,捂着眼滚到了地上,两手血葫芦状。“熊瞎子”扑上来,晃着肉墩墩的屁股,一下就坐得他“嗷”地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幸亏遇上了一个猎人,连放枪带唬,“熊瞎子”才慢吞吞跑了,毒匪捡了一条小命。
后来他成了“毒匪”,就满山没岭地打熊瞎子。方圆百里,险些叫他打个绝净。
毒匪还一宗残忍嗜好,剜人眼。旗镇有好些个独眼的商人,其中,有一个开面包房的俄国老头,和一位香港来的金店老板。
只一宗,毒匪却是从不害猎人。
毒匪是旗镇一带,最凶横狡猾的胡子头,叫官兵们头疼。傍着国境,两边窜。这边一打,就窜到那边去了。那边再一打,就又窜回来。路熟,滑得很,几回清剿,眼瞅着要逮住,一疏忽,又溜掉了。
旗镇人,都拿着毒匪发誓,哪个亏了心,叫他夜里就撞着毒匪。毒匪,是犯忌讳的字眼。小儿听了,也不敢夜哭。
二毛子被截到了老石头沟。只靠山根的一个石洞,几架残破不堪的窝棚,便知道,是陷了绝境。
四野是空荡荡的谷,谷上是荒漠的山。山上、山下,连空旷的谷里,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大块石头。老石头沟,啥都缺,不缺的就是石头。
这些石头,被叫做“熊瞎子石”。都是被熊瞎子翻腾过的,几百斤的大块,堆积着,罗叠着。结着青苔。缝隙里乱钻出蒿草,石堆上爬满了藤秧,一年年枯干在上面。有花鼠和耗子,在石空中钻来钻去。
老石头沟,是打熊瞎子沟岔进来的。
毒匪沙哑着嗓子,将那只独眼对着二毛子,阴沉地说:“哥们儿,知道是啥地方吧?痛快点,自个拿出来吧!”
二毛子一声不响,打衣裳里,拿出了那棵百年老参。
毒匪一见,那只独眼顿时放出光来,劈手夺过来,反反复复地瞧着,咂着嘴:
“真是棵好参哩。七品为参,八品为宝,这家伙快成参娃娃了!”
二毛子说:“放了我吧,我去崴子,这辈子再不回了!”
毒匪抬起头,沉下了脸,再将那只独眼,对着二毛子的脸,突然狞笑一声:“给我捆起来!”
俩胡子将二毛子,捆到石洞口的一棵桦树上。
碗口粗的白桦树,劲劲地挺着,山风里,“刷刷”地响。二毛子前胸的衣裳被撕开,露出满胸膛黑糊糊的长毛。
一个胡子弯腰打洞子里钻出来,手里拎着把铁勺子,白花花的透红,知道是刚打火里抽出来。毒匪伸手接过来,二毛子立刻感到,有一团热气逼住胸口。
二毛子惊悸万分,满脸的恐惧。毒匪阴阴地狞笑着说:
“朋友,这根‘马当子’,你认得吧?都拿出来吧!”
毒匪锥子般的目光,紧逼住二毛子的眼,似乎已透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二毛子的脸,一阵煞白,几乎晕过去。半晌,才缓缓低下头,说:“在腰里。”
一个胡子去他腰里摸索了一阵,扣出一个树叶大的蓝布包来。看不出是个包,贴在衣裳里,极像是块旧补钉。
二毛子望着毒匪,满眼的哀求。
毒匪捏了捏那包,打开瞧着,渐渐露出满脸的惊讶,又变得惊喜,说:“放下来!”
“慢着!”随着一声喊,打破窝棚里钻出一个人,手里拿着根烧得冒烟的铁板锄头。
“二溜子!”二毛子惊讶地张大了嘴,闭上眼。眼角缓缓涌出一滴眼泪来,顺着腮淌下去。
二溜子走过来,恨恨地说:“我要替芍药报仇了!”便把那烧得透红的锄头板,平贴着,紧紧靠到二毛子那满是黑毛的胸膛上。
一阵“滋滋啦啦”歌儿似的声响,随着一声挣命的惨叫,二毛子一阵颤栗,身子慢慢就软下来。
二毛子再次醒过来,觉得胸前钻心地疼。一个胡子,正在将捆在他身上的麻绳朝下解。
毒匪说:“扒光他的衣裳,一点点搜!”
二毛子强忍住疼,趁刚解开麻绳儿的刹那,一扭身,打身上摸出个东西,飞快地填进嘴,咽了下去。
毒匪箭步抢过一柄匕首,一下劐开了二毛子的肚皮,滚烫紫红的血,喷溅了毒匪一头一身。刚刚冒出山凹的日头,还有这一山一山,都在这喷溅的血光中,一阵血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