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地上的雪,有些软了。季节就是在这不知不觉中变化着的。
成群孩子抓着雪,攥成球,飞打着玩。小孩儿的屁股三把火,冻红着小脸,也觉不得。狗皮帽子也打掉了,顾不得拾。
老人说:“旗镇这地儿,冷不过三天,热也不过三天。”
落在雪地上的纸钱,湿着。软下来忽急忽缓的风,吹不大动了。人在路上走,不小心踩一脚,便觉得晦气,就连吐三口唾沫。走不远,又一个,便躲开。
看着纸钱,有人就想起了朱掌柜,不免叹一声,挺仁义的一个人,没了!旗镇有很多人没了,“棋圣”周先生、芍药姑娘、胖鸨母、“扒皮老客”二毛子……
烟客挑了一担没人高的扫苕,摇晃着,一看就知道是打林子边,或榛柴塘里割的。
走近裤裆街,烟客忽然心中一阵空落。空荡荡的路,寥寥的行人,觉得竟有些恍如隔世。朱掌柜不在了,那棵福寿的老榆树,也不在了,只余一间木龛的小土地庙,挂着条红布立在那里。
没了福寿老榆树的遮拦,透穿的世界,一眼能望得很远很远。
柴禾放在门口,推开店门,里面空落落的。英儿和小南方在柜台里,没多少精神。烟客叫了声“嫂子”,英儿略应了声,进后屋去了。小南方依旧是坐在柜台里,一脸的心事。见了烟客,点点头,笑笑,也极免强,心不在蔫的。
炉子仍是旺着火,“轰轰”响,炉盖子上撒着炉灰,丝丝缕缕地冒着烟,连烟囱根都红透了。却不再有人围炉子聚了,铺子比往年的冬,显得空寂。
打铺子里出来,烟客担着柴,穿过短巷,去了后屋。一进院子,听见有猫“喵喵”地叫,知道是小猫奶奶在这。
烟客在外屋跺跺脚,震了震鞋上的雪,咳嗽了一声,推开门走进里屋。
一屋的猫,踩一地凌乱的雪爪子印。一只大狸猫,趴在小猫奶奶的怀里,乘懒得睡着了状。
“大兄弟,这些年,竟烧你送的--”
看见烟客进来,大女人眼一红,一扭头,下半句话,哽在喉头,噎住了。人瘦了,眼窝一片青晕。眍进去的眼晴里,都是熬人咬心的日子。
“嫂子说哪去了,俺还能干点啥。就这把子力气,进镇子,顺便捎两捆柴禾。”
睡在炕上的根儿,突然“哇”地哭起来。大女人急忙抱起,连小被儿也尿湿了一片。小猫奶奶帮着忙乎着,把尿湿的裤子、小被儿,挂暖墙子上烘着。
换完了衣裳,根儿的哭声小了些,只还在抽泣。烟客凑上前,叫着:“根儿,看大叔给你弄了个啥?”手伸怀里,掏出只活家雀儿来。手指头捏着俩爪子,倒提得鸟儿俩翅膀乱飞。
根儿立刻不哭,好奇地瞪大还挂着泪珠儿的眼。伸出手来抓,烟客一松手,家雀“扑楞”一下飞走了,根儿的手只抓下两片羽毛。
鸟落到桌台上,一会儿又飞到被垛上、柜子后边,小根根儿满屋地爬着,跑着去抓。
不知是为啥,烟客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根儿这名儿,是他给起的。握印把子的孩子,将来必有大处哩!
烟客站起来,走出去,打院子的木架上摘下水桶,又去墙上取了扁担,把桶挂到勾上,挑起来,荡荡地出了院子。天还早些,挑两担水。
孤儿寡母的日子,不易哩。人一辈子,三大不幸的事: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中年丧夫,剩下一个将老的女人,苦楚哎!
天上竟飘起雪花了,不断地落在人脸上,脖子里。地上薄薄的一层了。
冬夜里寒,寒得叫人受不住。炉子里残剩几块欲尽的炭火,屋里沉浮着一片昏黑,灯早熄了,雪地的院子很亮。
门是虚掩着的,没上插拴。忽然竟无风自开,是英儿悄着闪进来,把门轻轻划上,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咯吱”“咯吱”地远去了。
英儿悄悄走进去,上了北炕。
灯“呼”地一下亮了起来。大女人点上灯,直直地坐在炕上,脸冷着。
英儿一惊,有些慌乱地说:“姐姐还没睡?”
“等你哩!”
英儿脸一阵热,低下头,心“扑通”“扑通”跳得慌恐。
“往后早些回来,根儿还得吃奶!”
英儿说了句啥,声小得连自己都没听见。
“我也不想说你啥,有句话得对你说,我看早说比晚说强。你要啥时候走,我也不拦你,但孩子你得给我留下!根儿虽然是你生的,却是朱家的血脉,就只这一条独根,他爹活的时候可待你不薄!”
英儿羞恼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屋。这辈子,她再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姐姐,看你说的--”
“说啥,做都做了,还不是早晚的事!”
英儿一下钻进被窝,蒙上头,团着,任啥也不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