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儿和小南方,是开春后走的。沿河的柳,团团绿了,泛青的远山,洼地、凸崖,一抹抹的晕红。
根儿在炕上睡了,英儿将一大把“达子香”花,粉红地插进了花瓶里,放到熟睡的根儿身边。
根儿脸儿睡得好熟,有口水顺嘴角淌出来,湿一块忱头。大女人没在屋,英儿对着稚嫩的小脸瞅了好久好久,把小被儿往上拉了拉,轻轻微微地亲了亲孩子的小脸,终是身上掉下的肉哎!有眼泪掉落到孩子的小腮上。一咬牙,一扭脸跑了出去。
烟客挑一担绿牙子柴来的时候,见铺子的门已关了。烟客挑着柴,站门前许久,叹息一声:
“终于走了!”
一阵风,把一片纸钱,吹到了铺子的门口。烟客才想起,一路上,是看到过不少纸钱的。镇子里,不知道是谁,又悄悄去了。
远处,蓦地响起一声火车的鸣叫,撼人心魄,震荡不息。
英儿和小南方走了的时候,春天真的来了。旗镇的冬天,把最后的一片雪花,飘成一颗晶莹的雨滴,落在旗镇四周的山野里,阳光便开使温暖起来。消融的雪,流水淙淙。有星星点点的绿,开始在山野和旗镇的街边上漫延开来。达子香花,染红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崖。杏花开了,铁梨树也爆出了一树树纷繁的银花。
铁梨花开了,山丁子花也就开了,婆婆丁花漫山遍野的一片金黄。人们提着筐,拿着铲儿,去山里,河套边,剜采着一筐筐蓬蓬勃勃的荠菜,婆婆丁,四叶菜,蕨菜,柳蒿芽儿。
有人惊奇地发现,在裤裆街老榆树倒下、又被深挖过的地方,竟神奇地拱出了一蓬翠绿的榆树芽子来。穿着开裆裤的小根根儿,蹲在那瞧了许久。他抬起头,指着一旁的小榆树芽子,问坐在不远处的老刘头:
“刘爷爷,它能长成一棵大树吗?”
“只要是树,就一定能长高的!”
“树长高了,能有鸟吗?”
“傻孩子,有了树,自然就会有鸟飞来了呀。”
“爷爷,我也有一只鸟儿,可好玩了,我一拍手,它就能落在我手上。爷爷,你信不信?”
“信,爷爷咋不信?鸟通人性,你要是真心的对它好,慢慢的,它就信你了,也会真心的对你好。”
一场小雨,再一阵风,山忽然就绿透了。日头一下子就热得不行,穿不住厚衣裳了。
火车是照旧开进来,在车站里喘息着,喷吐着浓烟。再一声长鸣,又缓缓地离开。绕过山脚,渐渐就快了,风弛电掣般,把座旗镇和一片片的烟雾,甩到身后。
旗镇那遥遥望见的,圣·尼古拉大教堂的尖顶,送出的教堂的钟声,居高临下地荡出去,依旧震撼着全城。
开山节过了,种烟了啊!
烟客敞着怀,坐在地头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新翻过的地,恍恍惑惑。
抬起头,天上一片游移的云,在空中飘荡着,茫茫然不知将飘向何处。云是什么呢?飘荡荡的,一会儿有了,一会又没了。只是天空永远是那样,倏忽变幻些云翳的心事。忽然落下一阵雨来。
烟客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哩?
不远处,一朵芍药花,已爆出了一团粉红,如胭脂,被层层花瓣儿紧裹着。有几只蜜蜂“嗡嗡嘤嘤”地绕着飞来飞去。
芍药花开了,闺女却是不在了。
有时,烟客一个人,独自去坟前坐会儿。想有合适的人家,给闺女配个干丧。把骨并了,省得孤魂野鬼的,伶仃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受人欺负。思量着,又有一丝地犯难。闺女是“芍药状元”,上哪去找那做了阴的,又配得起闺女的小伙子哩?活时候没享着福,死了可不能再屈着孩子。忽然又想到了兄弟,心底涌起一丝的歉意。兄弟长这么大,也还没娶过媳妇哩!
荒山野岭中,夜的窝棚,孤一个老头子的日子,轰响的林涛,不绝的风声,成团的蚊蝇,早已经麻木。兄弟找到了,一个荒草的土孤堆。闺女呢?眼瞅着一个花骨朵般人儿,活生生地就死在他的眼前。是他亲手埋葬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儿子杳无音信,儿子、儿……
没滋没味的夜,就痴痴地瞧手里的桃木人,反反复复地,常看着看着,就把山里的夜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天早大亮,只觉得浑身酸软,头疼欲裂。眼睛被什么糊着,睁不开。努力去睁,只觉得眼前像有啥东西,却一片朦胧,模糊不清。慢慢地,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竟是一张人的脸,正和他的脸,无声无息地面面相对。
他猛地坐起来,惊骇的眼里,是一道毒蛇样的斜疤,和一只黑布蒙遮着的一只眼……
烟客骇得肝胆俱裂,只张大着嘴,惊叫着:“毒、毒--”“扑通”仰倒到土炕上,晕了过去。
再苏醒过来的时候,满耳是一片鸟鸣。烟客只觉得浑身虚弱无力,仍是躺在炕上,窝棚里依旧,那人已经不见了。烟客眨眨眼,似是刚做过的一场恶梦。便缓缓地爬起来,心仍是“咚咚”急跳个不止。窝棚里四处瞅瞅,蓦地看到了并排放在土炕上的两根金条,和那个套在他脖子上的,被他的手千遍万遍攥过,磨得油黑锃亮的桃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