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灯罩中烛焰飘摇,一袭布衣披着窗外银色的月光,白皙光洁的双手中,捧着盛满鲜绿清液的镏铜木盆,一股药麝的香味冉冉扑鼻而来。
我颇不自然地跪坐床上,以绸被覆盖双脚,“怎么是你?有事吗?”
冷流云漠然蹲于床前,衣摆委地,将木盆放置乌木地板上,低首垂眸,眉宇间一片飒爽清冽,嗓音倦冷,依约蕴着淡淡愧疚,“这是我找王城最好的大夫开的药方,亲自熬成药水,对你脚上的伤有益处,把脚伸出来。”
微愕之下,我淡淡一笑,“谢谢,有劳你了,你先出去吧,我自己可以洗的。”
他目及地上的碎屑血肉,瞳孔几乎缩成一点,蓦然起身,一把扯开绸被!
一惊之下,我当即跪坐在双脚上,熟料竟被他一把攫住双臂,我一时猝不及防,迎面扑在了他胸前,而身后的双脚,则恰好落入他视线之中!
矫健如鹰的身姿,在刹那间凝固隽永!
我双臂被他紧攥掌中,侧脸紧贴着他交叠的衣襟,却不能撼动分毫。
少焉,他身形颓然松软蹲下,抬首看定我,眸光渗出一抹幽寒的锐利,仿若能从眼中窥入心底,将企图掩饰的一切看穿,“把脚伸出来!”
我额际微有细汗,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淡笑,“你是武林盟主,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否则面子往哪里搁,我手脚健在,完全可以自己动手。”
他拾起木盆中浸润的纯白绸巾,脸隐入烛光阴影中,“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我无法阻止你受伤,唯一能做的,便只能为你疗伤……”
清冽之音落过耳畔,宛若珠玉坠地,冰雪破堤,却带着隐忍至极的悲痛。
被那不容违逆的冰霜凛然所慑,我只得怏怏伸脚垂于床沿,双手紧攥着床褥。
他静默埋首蹲在我面前,姿态冷漠从容,一双冰魄修手,视同拱璧地捧住我血肉模糊的玲珑小脚,浸入温润的药水中,以柔软绸巾轻轻擦拭着小脚。
素日舞剑杀敌的手,此刻竟出奇地温暖,恰如江南春日的阳光。
那份细腻温润,逐渐驱散了满室的昏沉压抑,以及两人盘绕在心头的芥蒂。
“飘飞,能否为我吹首曲子?”
我默然颔首,拾起枕边的翠竹短笛,横置于嘴边,凝神吹奏起来。
玄渺的梦幻笛音,在客楼上隐约渐起,多了三分愉悦婉转,却不似上回那般悲郁沉抑,而是如仙风拂面般,轻柔明爽,在夜色中袅袅飘荡。
沙哑的丝竹,化作月霜成一曲,编织逝水无痕的天真。
彼此的眉目,在微弱萤爝中朦胧,惟有笛音缱绻,诉尽一腔幽思。
“你今日为舒亦枫挡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苏游影?”
他的虎口处,因持剑日久,薄茧微生,落在小脚柔软处,带起丝丝疼意。
我幽幽放下竹笛,无声咬住下唇,“两个都是,这有区别吗?”
他手下一滞,“没什么。”
我垂首望着他发顶飘带,心绪千回百转,草灰蛇线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拧干纯白绸巾,小心翼翼地为我拭净双脚,药效果真立竿见影,只见脚上的红肿与血泡已消于无形之中,剧痛不复存在,鲜血亦已止住。
我暗叹药水神奇,不无欢快地搬弄着双脚,却因药水不慎溅在脸上,触动右颊上的狰狞血痕,不由瑟瑟捧着侧颊,如夜黑发柔柔蜿蜒而下。
冷流云凝重深锁的愁眉不展,当下攫住我捧脸的右手,目及那一线细细血痕,遂自案上取来药箱,于床边为我敷上药膏,又以雪白胶带封贴住。
直至万无一失,他蹲在床边仰视着我,伸手拂过我鬓间乱发,星眸中掠过一丝深遂凌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中始终是最美的。”
“嗯?”
我手抚脸上胶带,如坠迷雾地注目着他,却见他若无其事地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予我,“这是昨晚神秘人飞梭传书到你房间的,上面有具体的解毒药方,到底该如何做,全由你决定,我会不惜一切维护你。”
我茫然接过信笺,他端着水盆站起身来,在阑珊的光影里悄然离去,皮靴踏得乌木地板咚咚作响,修长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摇曳的淡影。
随着关门轻响乍起,惊得案上袅袅紫烟飘摇,我将目送视线收回,转向手中信笺上,取出其中叠成方形的兰花洒金笺,展开凝目观摩。
清正儒雅的墨迹在灯烛下宛然,整齐书有数行罕见药引之名,言道必须以带有千年狐妖的灵血,以及佛之舍利子,方能解妖尸奇毒。
妖尸奇毒以吞噬尸体的蠹虫体液,配以万种毒物尸体炼制而成,必须以修行千年的妖精灵血以毒攻毒,并以舍利子化解体内残余毒素,方能痊愈。
我转身仰躺在雕花木床上,对空窗一枕残梦,对着药方锁眉深思。
妖尸奇毒号称无解之毒,为何竟有如此高人能破解?而且还特意送给我?
若这真是解药倒是万幸,但如果是舒亦枫的另一重圈套又该怎么办?
要验证这药方是否属实,唯有一个办法……
三匹骏马在漫长古街中策马翩然而过,为首一名布衣少年衣袂飘飞,恍若天人,洁莹飘雪落在半张银色面具上,隐约可见一种别致的空灵。
寒冷飘雪的晨色中,几十名侍卫持枪鹄立于巍峨宫门前,别有一种空寂肃杀。
我在环形宫墙外挽缰驻马,揭下花岗岩雕柱上的皇榜,驱马步于持枪肃穆的侍卫前,甩开卷为一轴的皇榜,“快去禀报国王,我能解西域瘟疫!”
众侍卫登时目目相觑,似是不敢置信,随即着一人匆匆入内禀告。
经过我昨晚以身试药,先服妖尸奇毒,后服解药,便断定了此药定为真品,却又因此举而被冷流云与慕容清严声训斥,客栈纠缠一番,方才赶来。
时过尚不足一茶顷,只见宫门内行来一行侍卫,为首一人立定我面前,躬身微施了个手礼,“大王有请神医入殿,请随我来。”
三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之下,遂随前来的侍卫入宫而去。
白雪积淀在宫阙云顶的琉璃瓦上,璀璨眩目,华贵迷离,我们三人随着引路侍卫而行,只觉似如履薄冰,穿过禁苑重重,直向王宫最深处而去。
巍峨辉煌的殿前,两座青铜鼎分列左右,鹤口中吞吐香雾袅袅,冉冉散淡而开,云烟辗转,氤氲馥郁,为议政殿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
国王冠冕袍服俱全,辉赫威仪自显,随侍而来,就坐大殿高深处,百官分列帝阕之下,毕恭毕敬地伏地参拜,呼声震天中,国王抬手谕免礼。
国王两鬓染霜,面对满朝文武,微捻胡须,“传神医!”
侍卫来报,三人依次而入,行至恢弘的大殿前,为这份肃穆而暗暗震撼。
我领着二人跪拜行礼,国王臻首示意平身,“神医是否真能解救瘟疫?”
我翩然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兰花洒金笺,埋首双手呈递,“是的,大王,按药方服药,定能解救西域百姓,如若无效,草民任凭大王处置。”
国王微一示意,一名贴身侍卫自高阕上步下,取过纸笺,转呈给王座上的威严老者,后者接过凝看,面容微微一凛,“可这千年狐妖的血……”
迎着百官惊讶质疑的神情,我悠然取出盛血的紫晶瓶,霁颜而笑,“大王不必担心,草民已经取得狐血,只需配齐其他珍奇药物便可!”
“好,好,神医费心了!”
国王笑容可掬,旒冠珠玉随风摇摆,即刻命人取过狐血,配以其他奇花异草,煎熬成药汤,又唤过一名身染瘟疫的普通百姓,喝药验效。
未几,又有数名侍卫奉国王命令,取得鄯善王室至宝舍利子,金色璀璨的光芒,便照耀了整个大殿,众臣皆不可思议地对其指手画脚。
国王威面肃然,文武百官翘首而待,均是噤若寒蝉。
我缦立辉煌大殿内,淡看群官百态,心中惴惴而又惊惕。
苏游影身中剧毒,此刻已病入膏肓,倘若这几日之内仍得不到解药拯救,那么便必死无疑,我必须尽快去冥阴教寻他,以此药汤相救。
并肩而立的冷流云见我心神不宁,缓缓握住我布袖下的苍白柔荑,不动声色地传递温暖给我,我透过面具望着万千尘世,回眸付之一笑。
在舍利子的纯澈金光中,那被赐座试药的青年,气色稍缓,先前身形萎靡,服得解药,便是口吐白沫,漫身触目惊心的墨绿斑痕,亦在满殿金色光华中逐渐淡化消褪,惨白面色渐复红润,已是生龙活虎地站起,对国王施礼。
群臣见状长长舒气,赞不绝口,我听着满殿恭维颂词,心中却是若有所思。
国王自御案间取过几摞文书,袍服辉赫,眉目间显出豁朗意气,“神医果然妙手回春,倘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能做到的孤王一定应允。”
这一问从阙上遥遥掷下,我正自茫忽失神,全然充耳不闻,直至身畔的慕容清以肘撞了撞我臂间,轻声提醒,“四妹,大王问你话呢。”
众臣睽睽之下,我登时似梦初觉,当即敛了失态,迎上王座上国王探问的眼神,只笑开清风一色,“草民要求甚微,我只要……”
莹白犹若玉髓的手,轻轻落在银色假面上,徐徐摘下掩盖真容的面具,我抬首笑对百官异色,“大王您撤消对我的通缉令就好了!”
雪光映入殿中,照耀出群臣瞬间僵如石雕的面孔,殿内唏嘘声一片,窃语四起,欣喜若狂中,又是颂词连绵,渲染上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国王怔愣之下,青灰色眸中光芒大盛,抚须大笑,“想不到竟是驸马解救了西域的百姓,孤王没有看错人,月读也没有嫁错人,你的请求,恩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