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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姑娘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白明老人于一个多月前到医院检查身体,确认患有肝癌,已为晚期,全身扩散。老人此前身体不适已近一年,却总不让家人知道,直至几乎吃不下东西,迫不得已时才上医院检查,这一检查就完了,医生让他立刻住院,在紧急施救的同时,偷偷地通知家人安排后事。老人住进医院之后就撑不住了,病情急速恶化,一天比一天厉害,目前已经接近死亡。

“今天他神志清楚了一些。”姑娘说,“突然提到您,他说,让我一定找到您,他想见见您。”

俞怀颖觉得浑身发冷。她记起不久前的一个黄昏,她下班回到宿舍时,白明老人在楼上走廊里走来走去等着她。后来老人坐在屋里,看着她煮一碗方便面,说了两句:“你很忙的”就走了。俞怀颖在他走后感慨万端,想起要在她正在构思的一张社会调查问卷上加上两句话,那时却不知道老人另有隐衷,他肯定是预感到一点什么了,因此特地要来看看她。

俞怀颖没再耽搁,立刻跟姑娘前往医院。老人住在城郊医院,离这边挺远,俞怀颖跑了一整天,高强度奔波,累得几乎骑不动自行车,恰好局驾驶员还没走,便请他把她们俩送到城郊医院去。在车上白明的女儿才跟俞怀颖说,她在局办公室里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在人们下班走光了后,她在院子的那棵树下继续等待,差点被冷风冻僵。

“他们说你总会跟着车回来的。”她说,“我只怕……爸爸等不及了。”

俞怀颖垂首无言。

她不知道老人是不是跟女儿说过为什么要见她。她没有问,姑娘也什么都没有说。

她们赶到医院,进了肿瘤病房的重病室。白明老人躺在屋角一张病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几个月不见,他整个人已经成为一把枯骨,只剩一张皮包着一个骨架,唯有一头银发依然如故。

俞怀颖看到老人眼中有光芒跳跃了一下。她知道老人是想起谁了,他看到的不会是俞怀颖,他的眼中只有三十多年前一个叫田丽琴的姑娘。俞怀颖注意到老人神志十分清醒,但是极其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已近弥留之境。

老人的女儿伏在父亲耳边说:“爸爸,她来了。”

老人抽抽嘴角,吃力地做了个笑容。

“你,你,”他喘着气说,“来了。”

俞怀颖只觉得喉头发紧。

老人在重病室耀眼的日光灯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俞怀颖,他的眼中蒙着一层雾气。俞怀颖注意到他渐渐神思恍惚。

“都是,”他忽然喘息着说,“林慕水。”

俞怀颖的脑袋“嗡”地炸响,老人急促气息里传递出来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让她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老人命若游丝,在生命的风中残烛之际,脑子里还死死缠着三十多年前的那些事情,缠着跟那姑娘和那青年男子的感情纠葛。这两个人分别是俞怀颖的母亲和生身父亲,都已先老人离开人世,一个小心翼翼却死于飞速行驶的车轮之下,一个被称为好汉,又被骂为千古罪人。

末了老人果然又吐了一口气。

“注,”他说,“注定的。”

俞怀颖离开病房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老人陷于昏迷,她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她走出医院后立刻坐在一旁一个水泥墩上,那时寒风凛冽,吹得她浑身打颤,可她动都不想再动一下。她已经奔波了一天,到这个时候还没吃晚饭,白明老人更让她感到心力交瘁。局里的车早已开走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离开这里。她坐在那个水泥墩上反复想着白明老人的话,她想,难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命定的?一个人爱上了一个姑娘,姑娘却爱上了另一个从遥远的东北来的小伙子。小伙子消失在一座倒塌的古楼下,三十多年后来了另一个姑娘,握着一把小锄四处挖掘往日岁月。所有这些人是不是都只是承担着一个派定的角色,在按照上天审批定稿的某一个连续剧本依次出场?

俞怀颖用医院外杂货铺的公用电话机找到周四平,她说她饿坏了,也累极了,她在城郊医院门外,离高地不远。十分钟后周四平开着他的“奥迪”车赶来,把她接到城北高地的小楼里。

他们到达时,高地顶端的煤渣砖小楼灯火通明,空气中散布着浓重的香烟味,却已经空无一人了。周四平对俞怀颖说,他的筹备处的职员们刚刚下班离开,他们已经连续加班了好几个晚上。近日寒流强劲,他们碰上了一些麻烦,他们上送的项目报告过五关斩六将,在接近最后关头时遇到强烈反对意见,他们正在想办法疏通解决。

“听说洪承宗动手了,霍山已经接到指令要加快进度,洪承宗本人也计划很快前来。”周四平对俞怀颖说。

“别跟我讲那些。”俞怀颖道,“我累得很。”

周四平看着她说:“你看上去是有点不对劲。”

几分钟后有一辆三轮摩托车开到小楼下,附近一家送餐公司按周四平吩咐送来了一提篮热乎乎的饭菜。周四平请俞怀颖就餐,问:“要不要一点喝的?”

俞怀颖要了杯茶。周四平为她沏上,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瓶酒,是北京产的“红星”牌二锅头。

“烈性酒,真货,而且便宜。”他说,“冬天里正牌的酒鬼都喝这个。”

俞怀颖摇摇头说:“我不喝酒。”

“你可以试几口,让血液循环加快一点。”周四平说,“听你讲话的声音都变了。你怎么会在那医院门外呆着?那儿的风大,冷得要命。你呆多久了?”

俞怀颖苦笑道:“就一会儿。”

周四平倒了两杯酒,在两人面前各放了一杯。他们也不干杯,就是自己喝自己的。俞怀颖喝掉她那杯茶后,端起周四平倒的酒尝了一口,只一口她就呛住了,拼命地咳嗽,整个脸涨红起来。可她却端起来不声不响再喝,只几口便觉头昏脑胀。

“还真找到点,”她摇摇头说,“那种感觉。”

“我很难受。”她说,“见过好多死人了,这一次特别地……”

她说起白明干枯的眼窝里两只还会光芒跳耀的眼珠,说起一个只剩一层皮包裹着一副骨架的老人,这老人已经跟她从某个千年古墓里刨出来的骷髅没有太多区别,可他的脑子里还刻骨铭心念着些东西。说着说着,莫名其妙,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掉泪。是为了就要死去的白明老人,为她早已相继去世的父母,还是为自己绝不轻松的生活?她的脑子里盘旋着白明老人的喘息和感叹,她对自己说是的这都是注定的,现在她在城北高地,在小楼这里,三十多年前她的父亲就在一旁废墟那边阵亡,现在她呕心沥血,疲于奔命,千方百计要把父亲占据过的这个地方从周四平的手里夺走,不管他给她的感觉有多么特别。没有办法,这是命定的。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紧紧揪着周四平的胳膊,脸埋在他的肩头无声地饮泣,她的泪水透过几层衣服,湿透了周四平的肩膀。

那天上午俞怀颖在办公室里接到了洪承宗的一个电话。几个月前,俞怀颖到省城参加妹妹的婚礼,在婚宴上见过洪承宗。第二天俞怀颖匆匆返回,以后再没跟洪承宗打过交道。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俞怀颖感到十分意外。

洪承宗说,他在省城,他是忽然想跟俞怀颖小姐聊聊。

“上回幸好俞小姐跑得快。”他说,“要不可能早让我吃了。女孩子碰上我总是怕得要命,我有很多欺负女孩的经验。”

俞怀颖知道洪承宗指的是她把他涮了,不跟他一起去打高尔夫球的那件事。俞怀颖不知道后来洪承宗是不是请了她继父一家去球场转几圈,她懒得打听这些。

她说:“得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洪承宗笑道:“你怎么不抓住机会为你的文物事业讨一点赞助?”

俞怀颖说:“你拿得出什么?不就一些存放骨灰的‘位’?”

洪承宗大笑,他说一定有人找俞小姐推销了,他的那些死人“位”目前正越来越抢手,如果俞怀颖有兴趣,他可以考虑赞助一个,供她存放从某个古墓里挖出来的骷髅。他说,他准备于近日返回故乡,专程前来视察他的“位”并处理有关事宜。本来他准备到了后再跟俞怀颖叙叙旧,因为上午他刚办完一件比较紧迫的事情,想一想,还是应当先跟俞怀颖通个电话。

“我要向你预告一下,明天你会遇到一件事情,大约在上午十点。”他说,“这事不像打高尔夫球那样好玩。碰上了不要太难过,千万要挺住。明白吗?”

俞怀颖把电话放了。

她不知道洪承宗有什么事如此得意,竟然要打上门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俞怀颖果然碰上了一件事情:有一个陌生人上门来拜访她,这个人却跟洪承宗一点关系都没有。来访者叫杜文章,他说,在回味酒店那里,人们管他叫“半手”。这是个中年人,有五十三、四模样,瘦高个,一张长脸,两道眉毛又粗又浓,下巴浓浓密密是一副络腮胡,身体最明显的特征在左臂,这条臂膀丢掉了近二分之一,从肘关节稍往下一点处截断,留下一段衣袖空荡荡独自惆怅。

俞怀颖满腔心绪顿起:眼前这人跟她的生身父亲有关。

杜文章询问俞怀颖为什么要打听那时候的事情,已经过了三十多年,除了一些个当事人,已经很少有人提起那些事,眼下不赚钱的事很少有人愿干,也少有人愿听。俞怀颖解释说,她是搞文物工作的,了解过去的事情是她的本行业务,她就靠这拿工资过日子。杜文章因此信服。

他说,当年他就在含远楼上,当陈旭东的土坦克在山坡上跌跌撞撞爬来爬去时,他用一挺机枪朝土坦克的装甲上扫射,打得弹头乱弹像一把滚烫的炒豆子一样。那个时候有个人藏在爬上爬下屎克郎一样的土坦克上,用一支机枪回敬杜文章。这个人绰号叫“哑炮”,就是那个给俞怀颖打电话,容易激动,声音嘶哑的老人。回味酒店的那些人喜欢用旧日的绰号互相称呼,那些绰号总能唤起他们对以往生活的回味。当年哑炮除使用机枪乱打外,还曾在土坦克上用一门迫击炮轰击含远楼,后来有人认为不是他那一炮,而是一堆炸药把古楼轰倒的,哑炮为此蒙受奇耻大辱,必一雪而后快。

杜文章是哑炮请出来的,哑炮让他找俞怀颖讲当年的事情。除了杜文章,当年占据含远楼的人竟找不出谁来了。

“一共八个人。”杜文章用他残存的那五个指头数了两遍,把那些人的去向一一讲过。他说八个人里,队长林慕水阵亡在含远楼上。含远楼战事后两天,在西郊,他们中了对方的埋伏,吃了大亏,死了两个,这两死者后来跟林慕水一起都埋在东尖山的所谓“烈士陵园”里。没在武斗中死去的几个人中,一个在含远楼战后就失踪不知去向,一个后来死于一场斗殴,一个在纺织厂工作,去年退休,不久突然中风,已经卧床近一年,不能言语。另外还有一个因犯案去新疆劳改,没再回来。最后一个就是他杜文章,绰号“半手”。杜文章的手本来是好的,当年在含远楼上,一颗子弹打断了他的左臂,这颗子弹弄不好就是哑炮打的,它使杜文章成了终生残废,却也可能救了他一条命,让他在含远楼战后就进了卫生所,因而没在两天后的伏击战中丧生。

杜文章在一家为残疾人提供就业职位的民政福利工厂里工作,厂子境况不好,收入不高。杜文章有妻有子,儿子已经就业,生活还过得去。当年杜文章是个高中学生,胆子很大,文革武斗时参加敢死队,大小战斗打了十来次,最大最后的一次就是突袭含远楼,在那儿他被打断左臂,此后他的左袖里只剩下光滑得有如胡萝卜的一截断肢。

俞怀颖看着杜文章拉起袖子露出的断臂,百感交集。她曾经听钱剑平“钱司令”描述过父亲袭击含远楼的故事,眼下这个杜文章却不一样,他不是传闻的传播者,他是亲历证人,三十多年前他跟俞怀颖的父亲呆在同一座楼里,经受枪林弹雨的袭击,货真价实是在同一条战壕并肩作战,只是她父亲付出了生命,而他只付出了半条胳膊。

俞怀颖并不在乎。三十多年前含远楼倒塌的那一天她刚刚出世,含远楼不是她用迫击炮,或者用炸药炸的,她不在乎有谁要抢夺这种罪恶的丰功伟绩,俞怀颖希望知道的是另外的一些事实。

她问杜文章说:“为什么你们都撤出来了,林慕水却死在那座楼里?”

杜文章说那一天天黑之前他们就做了撤退的准备。队长林慕水对大家说,他们突袭含远楼,已经达到了打乱对方的部署,解除城西前线危机,显示本派气魄,扩大影响的目的,目的达到之后就可以主动撤退,孤军深入毕竟无法支持太久。当时突袭队里已经有三人受伤,不走也不行了。在走之前大家考虑六个俘虏怎么办,有人说毙掉算了,也有人主张扔着不管,队长林慕水决定把他们放了,他说办大事的人要有大气慨,大本事不在会杀倒在会放,就如诸葛亮七擒孟获。林慕水放俘虏还放出了点名堂,给他们捆白旗,奏进行曲,把对方气了个半死。然后在放俘虏对方停止进攻的时候突袭队紧急撤退,从悬崖那边下去坐船,离开含远楼。杜文章他们下悬崖时含远楼还好好的,上船后听到上边“轰”地一声巨响,后来才知道是含远楼倒了。

“林慕水断后。”杜文章说,“他是队长,他安排伤员和抬伤员的先撤,只留下一个人跟他一起在楼上射击喊话,迷惑对方,免得人家冲上来弄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下到船上等了好一会儿,上边枪声紧一阵慢一阵,突然轰一声,然后被林慕水留下的那个人气喘吁吁跑了下来,说是楼塌了,队长埋里边了,对方的人已经上来了。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撑船顺水离开。”

杜文章回忆说最后离开林慕水,也是最后离开含远楼的那个人完全给吓坏了,撤退后即离开队伍,从此不知去向。这个人跟杜文章他们本不是一个战斗分队,他是因为会撑船,临时调到突袭队参加进攻含远楼的。杜文章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绰号是“大黑衣”,他喜欢穿一件黑色的衣服。

“是个胖大个吗?”俞怀颖问。

“个儿很高,”杜文章说,“好像也不太胖。”

杜文章说林慕水确实是条好汉,在那种情况下,敢带着那么几个人冲进去打,没胆量没本事的不要说上,听一听都害怕,可他就敢。含远楼一战把陈旭东打懵了,那以后他们就走下坡路,末了几乎被钱司令整个儿打垮。

俞怀颖跟杜文章探讨一个问题,她说,有人认为杜文章他们是千古罪人,因为他们袭击并占领了含远楼,导致一场争斗,最终毁了那座楼。俞怀颖问杜文章做为当事人对此有何感想。杜文章说他一直在民政福利工厂做硬纸板包装箱,他已经不去想跟自己过日子无关的那些事情,不过要是有人想把什么账都算到他头上,他肯定喊冤。当年他在横飞的弹雨里出生入死,在那座楼上丢掉半条胳膊时,没有人付给他一分钱,他和他那些伙伴全都是志愿者。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自己持枪射击,是在捍卫正义,打击坏人,为全世界创造一个美好未来,因此死了也值得,会让大家永远记住。

“你们那些人都这样吗?”俞怀颖问。

“绝大部分。”

“林慕水呢?他也是?”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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