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长水的记叙--
苗得雨是苗家庄的骄傲,苗得雨的未婚妻来了,自然轰动全庄,乡亲们拥向苗得雨家,把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这闺女真像那个她呀!”人们都这么惊讶地评判着,矫永被人们看得羞红了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苗家庄历史上,老人们讲到的大事件,有一次大水,一次大火,一次闹土匪。那次大火,威胁到我家房子。老奶奶带着家里人把家具丢到离家门不远的村西水湾里。一只大杌子摔断一条腿。后来这只大杌子就成了我父亲学习写作的课桌。他这样写--
我把它放在靠屋门的地方,在农闲时,工作的间隙里和晚上,我就伏在上面写作,坐着一条四方的小板凳。我祖母在旁边安下一辆纺线车,纺车声与我写字的哧哧声相互应和。晚上杌角上放一盏油灯,照着我写作,也照着祖母纺线。经常是她纺到深夜,我也写到深夜。她因为我写作而不感到累,我因她纺线也不感到累。
白天和母亲下地干活,就在脑子里琢磨词。有一次琢磨词走了神,锄头从肩上掉下来,把脚后跟砍去了一块皮。当时整日就是迷着三件事:搜罗学习材料,操持笔墨纸张和了解本村及外地各种新发生的事情。
那时笔墨纸张是很稀罕的。我为了解决这方面的困难,和伙伴们拾过雁屎卖,也给油坊推过豆饼,一个小木车上捆绑上300余斤重的20片豆饼,单人推着,太阳冒红时,把豆饼推到界湖街集上,得来一点推脚钱,买半斤锅饼,二两白酒,美美吃上一顿,其余全部用来买了学习用具。我用过铅笔、毛笔和借过别人的钢笔。纸是一直缺乏的。我用过的纸,有的把旧书翻过来,有的是利用点心盒子封皮,是梢门里一家地主兼买卖家的。有一次鬼子来了,扔了一街,我去捡了一些。邻居家一个媳妇捡的一些也给了我,我很感谢她的大方,这种纸用了好多年。一位年龄较大的姑娘,不识字。未婚夫在部队上,每次来了信,让我代笔回信,便把她一支深绿色的破旧钢笔留在我家里。我乐意趁机借得笔用。我给她代笔写信,内容都很有感情,我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她的意思。其实小少年哪里能理解成年人的心事,里边流露出的是明显的孩子气。就像那时看京剧,我们孩子都爱看武打戏,只要女的一出来,哼哼呀呀哎哎哟哟的爱情戏,都觉得真没意思,代笔写信,也就对付吧。后来,笔被她妹妹要回去了。她妹妹年龄大了,上识字班,听说姐姐的笔竟然在我手里,要时撅着小嘴说:“人家的家什嘛,怎么你老用!”很不友好。我不舍得,也没办法。在这以后,又用铅笔、毛笔了。可是在局势恶化的日子里,我将几年写的稿留底,放在小瓷缸里,埋在田野地头,因为缸口没加盖,夏天几场雨灌满了水,拿出来一页页晒干,钢笔字的全看不清了,只有毛笔、铅笔字的还看得清。
第一次属于我的钢笔,是村里奖励的一支“国民牌”笔,是战时乡亲们对我的奖励。乡亲们的心意,使我觉得非常珍贵。带在身上怕掉了,放在地上怕踩了。可是黄鼠狼单咬病鸭子,越怕越不囫囵。有一次我在膝头上写稿,把笔的小帽扭下放在地上,让我祖母不小心一脚踩了。我心疼了好些天,从那,这支笔一直没有小帽。然而一支光头笔,竟用了不知多少年。采访、写稿用它,土改丈量土地,我担任记录员,捏着它跑遍了家乡田野。
后来又得到一支“小金星牌”钢笔,被我当做最好的、永留纪念的礼物,送给一位很要好的一起从事农村活动的女孩子。那位姑娘当时有十四五岁,爱唱歌,会扮戏,不打扮就很美丽,打扮了更美丽。可是美中不足,缺少文化。她很开朗,不保守,在农村大姑娘都扎一条大辫子的时候,她就模仿脱产的女文工团员,扎起两条辫子来。为此,我们男孩子打趣地编起她的歌谣:“是谁呀,扎两角,下南园,去摘瓜,一边摘,一边嚓,剩个瓜蒂巴,漫墙扔给她二大妈……”她听了不恼,只咯咯地笑。
她家是老佃户,是个进步家庭。她的大哥是我们村里最早的共产党员,最早的觉悟者和干部,为人正派,很有威信。1940年在鬼子扫荡空隙建起的抗日小学,我因未去上,受到一些地主家孩子嘲笑。这时党员还未公开。我正在家苦恼时,有一次他来我家,我诉苦说:“我愿意上学,可是我害怕。教学的苗仁甫,那个大烟鬼子,脸上阴森森的,我看见就害怕。领着学生做游戏的那个老头,也很恶,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说:“现在吃得开的,还是些地主家的孩子,不要怕。不要怕这些地主家的孩子!共产党给咱穷人撑腰,只管挺起胸来!”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明确的话,这样鲜明地把穷富挑开,支持穷人孩子,让穷人孩子不要怕富人孩子,我感到心里暖暖的。我记住了“不要怕”,此后每每想到他的这句话就胆壮。后来才知道这原来是一位共产党员对一个小儿童的开导。
这位姑娘是家里六个孩子中最小的,因为文化低,很爱学习。每次上夜校,都很认真,手捏着石笔,嘴里嘟念着课文,在石板上用力地画,是大人的,也是一二年级小学生的神态,使她活泼的形象里,又增添了几分天真与郑重。村里的黑板报,每新出刊,她都是热心的读者。虽然读得磕磕巴巴,如爬山似的吃力,可是,背搭着手,很像那么回事。后来,她也成了黑板报编委会成员,晚上我们写黑板报时,她总是自我分工,端着灯在旁边照亮。乡村的一个美丽姑娘,好像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分外的光彩。她能说能笑,可打憷串门。有一次她到我家玩,见了我家的老人,不会说话了,也不知道怎么走了,低着头,翘着带笑的小嘴,两手扳住小桃树,在那里悠荡起来。那神情,恨不能把自己高高的个头变得再矮些才好。但一说起学文化的事,才忽然有话了,小河流水似的,哗哗啦啦说不完。
有一次,在夜校门口,她倚着门框在踢门槛耍。我趁机将新买的一支“小金星”钢笔送给她。出乎我的意料,她不要。不要就不要吧,怎么能勉强呢。但当我进到屋里,在桌上写字的时候,她忽然挤到桌边,把笔夺过去,说:“谁的笔呀,咱借借用用!”就这样,她把这支本来赠她的笔,用公开的办法拿去了。从那,她一直将笔保存着。虽说是借,却一直也未还。
后来,一位朋友偶然送我的一份报纸上,我看到张钰参考吴振邦的采访写的《喜鹊缘》这样记述了我父亲和母亲的爱情:1947年,苗得雨15岁。一天,满脸喜气的祖母把苗得雨叫到面前亲切地说:“他哥呀,奶奶给你说了个媳妇,今天好日子,你识文断字,自己写个柬吧。”祖母颤动着小脚,走到柜子前,拉开柜门,指了指那些花花绿绿的新衣服:“这是咱送柬的礼。”老人说完露出慈祥、满意的笑容,好像自己总算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
苗得雨呆呆地站在那儿,他无法说赞成,也说不上反对。似乎一切也得听从祖母安排。奶奶为他说的这个“未婚妻”比他大4岁,因为之前奶奶专门求过村里算命先生,先生说她孙子的媳妇必须比他大4岁,否则就“不般配”。什么大4岁,“不般配”,15岁的苗得雨全不感兴趣,倒是那个“柬”,也就是订婚的帖,却引起他的极大兴趣。在我们古朴的乡村,红白大事都要写柬用帖,这是农民们非常严肃的事,说媳妇的事且不去管他,这柬却是要学会写好的。
怎么办?一个秀气、苗条、白净的少女突然闪现在心里,她两条缓缓摆动的大辫子,齐齐的眉毛下,一双清澈动人的大眼睛。“对,找绣织去!”苗得雨扔下祖母,一溜烟跑到绣织家。
“绣织,把你的订婚帖借给咱看看!”苗得雨一进门就嚷。
“看那咋?”绣织嫣然一笑,她也没把那张“柬”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