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回忆--
为了参加全县的文艺演出比赛夺锦标,我们村编演的“参军保地”高跷剧受到好评,一个17岁的姑娘发出了誓言:“夺不来锦标不出嫁!”锦标果然夺回来,在返回的路上,我们举着迎风飘舞的锦旗,一颗颗激动的心也在天地间腾舞。
父亲在他文章里这样回忆童年学习写作的过程--
有一次我把窗前土桌上的一盆花弄倒了,躺在床上的父亲吵我。几十年后,与父亲叙旧,他说我三周岁的时候,翻腾他的书,把花瓶弄倒了。他正在生病,躺在床上欠身要打我,我说:“你够不着!你够不着!”他在结婚以后才去读的书,读旧三民主义,读了两年。然后去了南乡码头镇一家铺子当店员,第二年被辞退回家,得了伤寒病,卧床很久。这时我按虚岁算是4岁,已经喜爱带图画的书。
7虚岁上私塾,大大小小的孩子中,我是人说的“皮猴子”。头一年学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朱子治家格言》,第二年开始读四书,日本鬼子扫荡,学校停课。几年后,接着读《论语》、《大学》、《中庸》,什么“子曰学着吃柿子,不吐软枣乎”,大概也是因为生活中枯燥无味的东西太多,同学们对那些作践老师的东西反而暗中念得十分带劲:“人之初,性本善,麦子煎饼卷鸡蛋,不给吃,俺不念……”“人之初,狗上屋,扒驴草,喂师傅,师傅吃得饱饱的,教得徒弟好好的……”越读越没兴趣,就中途下路,开始乱读杂书。我最喜爱《五言日用杂字》一类的韵文书,为那有趣的押韵文字迷醉。老师还是位老中医,时常出去给人看病,留下学生在家胡闹,就偷他药匣中的甘草、肉桂吃。由于老师的精力不在学业上,他每天在椅子里眯溜眼坐着,似睡非睡,只要屋里有琅琅的读书声,管你读的什么呢!我于是顺着自己的兴趣,到处搜罗杂字课本,什么五言的、四言的、七言的:
“迎风摔簸箕,扬的蛾眉弯,若遇风不顺,再加扇车扇。”
“擀饼大犒赏,豆腐小解馋。说的咱家话,财主却不然。”
“妮要坠子带,小要核桃玩,一阵胡吵闹,令人不耐烦……”
“杂字”读完了,又搜罗各种《国文读本》、《国语读本》,看样子是一些开化地区中学的课本,里边大都是通讯、故事、诗歌、寓言一类文学作品。如《迎面吹来初春的风》、《三个聪明的笨人》,“抬着驴走”的印度故事。有一次跟着母亲走姥娘家,大舅在日本鬼子扫荡中被杀害了,我见他箱子的遗物中有不少“洋书”,但没好意思拿。有一次去西望仙庄三姑奶奶家,把表叔的一本《京戏大观》拿来,里面有图有文,也很迷人。那些迷读四书的同学见我迷读“洋书”讥笑我:“到老来,咱们找到一块儿,捋着胡须,咱就说孔夫子怎么说来,孟夫子怎么说来,可苗得雨只会说‘苍蝇掉到蜜罐子里,贪死之蝇,随死蜜中’……”1943年,村上有了抗日小学,我们都从私塾转到抗日小学,真正的“读洋书”了。
此时,还在儿童游戏和漫长的冬夜里听老人讲故事中,学会了很多民间歌谣。祖母很迷文艺,尤迷说唱文学。每逢说书唱小戏的来,她一坐过去,就一直到听完。她记忆很好,能把唱词一字不漏地记下来,然后唱给家里人听。她也会讲故事,我少年时的家里,常常会有说唱加故事会的不眠之夜。我惊叹我读过的还不如祖母听见过的多。她有时讲一些真实事情也像讲故事似的。她讲我有个懒汉爷们儿锄地,锄着锄着掉了锄头,便翻腾土找楔,可怎么也找不着,他翻腾的地方后来庄稼长得特别好。这个故事让我后来写了一篇《苗二肘子找锄楔的故事》。祖母还讲过两个打赌的教训,其中一个是我们自家人:“你知道你二老爷(曾祖父的一个弟弟)是怎么死的?是打赌打死的。刚娶了媳妇,年关和人打赌,在大西汪里扎猛子,从汪这崖扎到汪那崖,赢了人家输一挂鞭炮。他赢了,啪啦啪啦放了一挂鞭炮,可是得病死了……”
我久久想,祖母是一个少有的人才。她从中年起当家,祖父不过日子,赌钱赌穷了光景,下了几年关东。后来在一次护村中被土匪打伤,短了寿,44岁去世。那年我才5岁。不几年,父亲因年景荒乱,和祖母吵了一架,也离开了家。一家三代人的重担,落到了祖母肩上。生活锻炼了她特别的管理才能。生产会打谱,生活会安排,使那些勤俭老农也很佩服。人们不知道一个妇道人家主持家业,怎样做到年年粮食有余,在青黄不接时还能帮助别人。有一年她主张用烂豆子代豆饼上地,庄稼长出了神。有一年地里高粱稀,她坚持不补苗,任其扩杈生长,秋来取得了可喜的收成。她有独存的“小白果”品种,这种大豆秸棵小,荚儿稠,比“大白果”、“黄荚子”、“铁荚子”都收得多。她得到的是独到见解的收成。她去地瓜地里薅草,带着小板凳,速度比别人快。她带领全家干农活,本身技艺不如母亲,但能以身作则与善于指挥,母亲的过硬劳动本领是在祖母的亲身带动与严格要求下练出来的。我干农活的力气和智慧是从母亲和祖母那里学来的。祖母最不足的,也是她最自感遗憾的,是锄地不会换杌,老一种姿势,用一边的劲,又贪多,越锄垄越宽,她锄的地远看像一把大扇子。大概地再宽,她揽得还要宽,这分明表现了她那愿意操心的性格。
她有一副好口才。能言善辩。说起数字,个十百千、斤两毫厘不差。与人辩理,言辞流利,说半天不打一个磕巴,没人能辩得过。有一次她把村长辩得没词了,告饶说:“我这个村长,你当吧!”祖母也不谦虚:“我要当,可能比你当得好!别以为你是村长,本事就一定比别人大,我是没当罢了!”有一次,喂的鸡在邻家粪堆上捡食吃,被那家一个爷们儿砸断了腿。那人在捣着粪,祖母站门口,不上火不冒烟地说话给他听:“怎么还和个畜类治气?它就靠个爪子刨食吃,这叫它怎么办?”说得那人抬不起头,又走不开,恨不能挖个窟窿钻地里。旁边一个老头偏偏火上浇油:“刚才还看见在这里刨粪,谁打的呢?”
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凡是办伪公的,很快都富了,吃香的喝辣的,孩子吃馒头剥皮,肉包子不喜欢吃往茅房里扔。有一次,我家一时没交上粮,伪村长威胁我祖母说:“你不快交,拴起你来!”我祖母总觉得是本村人,那些人会和真鬼子汉奸不同吧,便不示弱地说:“婊子儿,有种的,你就拴!”那家伙竟真的把我祖母拴起,拉走了。拉到街中心,我祖母也豁上了,一路破口大骂。另几个办伪公的出来唱红脸:“就宽老娘儿们几天吧,一个女人家,拉扯一窝孩子,也不容易!”那家伙趁机下台,就许我家三天把粮交上。三天后,果然领着人挎着筦子,背着布袋,拥上门来。进门不由分说,见粮就抢。还去过秤,记账本子。屋里的粮食抢光了,当我看见他们把半筦子囤底粮也要拿走时,我扑上去大哭,不让拿。我母亲央求说:“就给俺孩子留下顿饭吧!”那几个曾唱红脸的说:“唉,叫这孩子哭得也怪可怜的,就给孩子留下口粮吧!”抢粮食的走了,祖母安慰我说:“那都是老鼠屎,叫他们扒了去吧!咱吃的粮食在这里呢!”她说着,指了指床底下。那里有一小缸和两小罐粮食。祖母早有防备,知道坏种们会来抢,早将一些好粮食藏起来。
祖母整天一条心四十八下里挂,刮风挂着场院上的柴草苦盖好了没有,下雨挂着阳沟淘了没有,夏天雷阵雨看看有雹子没有,打雷拽拽孙子、孙女耳朵,看吓着没有。遇着心事,整宿地念叨,睡不着。数算起高兴的事,伤心的事,欢喜一阵,叹息一阵。她对邻居家妯娌们说:“可别扒家事!(1)我一辈子扒家事毁了。烙着煎饼,顾着锅上,还照应着天井里。他老爷说‘我不做啊,我做了,没你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