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丰自然是认识耶枚的,从容地说:“矿山是在市里嘛。”
“我大概不是最后一个申诉者吧?”“大概不会是。”
“这么说,你还承认还有冤假错案存在。”
“只要极‘左’路线流毒不肃清,特权、官僚主义还存在,就有可能产生新的冤假错案,你说是不是?”郑明丰的姿态显然比耶枚高得多,三言两语,就把耶枚的火气熄了下去。耶枚使劲咽了一口痰,更直接地说:“那么,厉咏时的问题呢?”
郑明丰还没答话,旁边一位工作人员就说了:“他的案子已经作了甄别,人不是放回去了么?”“可问题并没解决。”“他也不是没错误的,对了,郑书记,这人的甄别结论,是七八年作出的,不是‘文革’中的,因此不存在复核问题,至于他在‘文革’之中,倒是有新问题值得清查。”“呸!”耶枚又火了,“他又杀了人,放了火?”“赤膊上阵?这在知识分子来说是不会的,可双方武斗中死了人,他没责任?”
“他去抢救负伤的人,不分这派那派,当日是罪,今天仍旧是罪么?”“可他是造反派!”那干部干脆说直的了。“造反派?你凭什么证据说他是造反派?就因为他认得几个人?当日‘造反派’三个字吃香时,哪一派不把这桂冠往自己头上扣?把别人统统骂成保皇派。如今,‘造反派’三个字不吃香了,谁都标榜自己是保过什么人,保过什么人的,都吹自己有先见之明,文化革命没开始就认为不是好事,四人帮光看相就不是好人……”耶枚似连珠炮一般地说个不停,“可你这位落实办的干事,七零年坐在这里,七六年坐在这里,七九年坐在这里,只是运动办改成落实办,名称改了一下现在大概升了副主任了吧,可人家七零年就去坐了牢,到如今还得不到平反,谁受林彪,四人帮的恩惠,升了官,谁受林彪,四人帮的害,坐了牢我就不信你心里不清楚!”这一席话,说得那位多嘴的干部面红耳赤,低下头,装模作样地只顾翻阅卷宗,不再搭话了。显然,这位耶枚唇枪舌剑,倒是很有能耐。其他人见状,自然均噤声了。郑明丰若有所思,准备开口问什么,谁知,门开了,常到此处的矿山党委书记老项来了,一见耶枚,便开口斥责道:“耶枚,你在矿里闹了半个月,闹得鸡犬不宁,今天,居然闹到市委来了,赶明儿,还得上省里,上北京。”
“怕是要去的了!”耶枚果然顶上去。老项又冷冷地说:“你不是同厉咏时离了婚么?你现在与他没半点关联,何必为他东奔西走……厉咏时是什么人?当日你怕了他,今天怎么不更怕他?他是注定平不了反的,清查打砸枪,四人帮的案子,谁也翻不了!真解你不透,本没了芥蒂,倒偏要惹膻……早两年,你不还打算与一个工人结婚么?为什么最后弄个不尴不尬,不了了之?何苦呢?”明眼人一听,心中自然明白,这分明是暗示耶枚当年作风上不大检点,只差没吐出“破鞋”、“烂货”之类难听的词藻。耶枚当然是听出了,气得一脸煞白,手放在桌子上,连桌了也在打哆嗦,半晌,才回答:“你不要出语伤人,我离婚是被逼的,逼得没有办法,是我对不起厉咏时……可你呢?你当日不也一样写声明亮相,支持这个那个造反派,一个小小副矿长,如今升了大书记,四人帮给你的好处才不少!”“什么亮相,我那是逼的。”老项恼火了,“这是造反派逼的。”
“逼的?逼得你当了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十年浩劫里步步高升?你运动初期让人贴了几张大字报,就可以标榜自己受了林彪,四人帮的迫害,后来当了权,大搞极‘左’,是身不由己,是违心而行。可一般群众,只要参加了运动,一时看不清,甚至受到更大的打击迫害,那都是活该,到头来,还是跟林彪、四人帮走的,有冤无处伸,有气无处出!厉咏时就是一个,十年文化革命,他坐了七、八年牢,至今还没纠正,一个罪名接一个罪名,可他干了些什么?就因为对领导有意见,就因为他不分你我救活了人……”耶枚气恨吞声,“如今,你们官复原职,步步高升了,是可以把小民百姓晾在一边,甚至把对你们有意见的人好好报复一下……你们降了一下职,就是冤案,老百姓坐十年牢,并不委屈……”“得了,耶枚同志,你要来争什么呢?”老项到底比那位干部有涵养,对这一大堆指责淡然置之。“厉咏时又怎么啦?劳改释放,恢复了公民权,这与过去又有什么两样?难道他坐过牢,还得给官升么?过去是公民,现在仍是公民,有什么没落实的?有什么问题没解决?开除他矿籍了么?没有,还在矿上工作……你与他离了婚,就少在喉咙里插筷子,操空心。”他掉转头,对郑明丰说:“如今,连厉咏时都不理她,骂她,赶她,可她却为厉咏时这么卖力奔走,真不知是什么用心?怕有点神经了!”耶枚听了这一番话,气得头昏、眼花,只觉天旋地转:“神经?谁神经了?你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如今还要克格勃?我对不起他,我后悔,我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随波逐流的劣性……
……是我在他最痛苦时,不但没能为他分担痛苦,反在他心中扎了一刀,使他更加剧痛……当时,也许我体会不了,可我现在醒悟了,我不能再落井下石,得雪中送炭……我今天这么做,也许弥补不了他当日伤口的千分之一,但我得这么做,不然,我于心不安……人,总归得给自己做点对不起良心的事,总归得弥补一点以往的缺陷……你们连我这点悔恨也不允许么……不,不,我明白了,你们连我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都不如,连我这个朝秦暮楚的负心人都不如,我知道悔恨,你们却一点也不知悔恨……我再堕落,再无情,今天,总归还有点天良发现!可你们,良心让狗吃了,不,良心化作石头了!也不,石头要掉泪的事,你们也不会动心的……”郑明丰说:“你这么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什么也说不清……你还是坐下,慢慢说……”显然,他在极力克制自己。“我在这值班,就是什么都得听,重复的也听……”但项尚梁却不以为然,冷冷哼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冷冷地说:“你不是告到省里去了么?还往市里找干嘛?”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材料,在耶枚面前亮了亮题头上的字行,“这是你写到省里的吧?认一认,没错么?告得再高,也得转到基层来解决,这不是转回来了么?”
昏沉中,耶枚的眼睛似点着了火:没错!正是半个月前写去的那份……又落到这恶魔的手中了,希望,刹那间便破灭了,破灭了!看来,上下是串通一气的,难怪许多人劝自己不要抱什么幻想,果真是如此……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了。老项先是一惊,而后对郑明丰说:“别理她这一套,这全是装的,你过去也了解她,反正是个泼货,不是个玩意儿,什么都装得出!没人理她,自己就会爬起来的。”郑明丰还是弯下了腰,托起了耶枚的头,叫一位办事员去把市委的保健医生叫来。小石跑来时,老项已经走了,他不屑理会这号撒赖放泼的事情,郑明丰还有点将信将疑,握起手腕在探脉,并让人端过了一杯茶水。小石为她检查了一下,说:“她是激动过度,大概一夜没睡,操劳太甚,而且没吃早饭,才昏倒的。”“这么说,她是连夜从矿上走来的?”郑明丰不无内疚地说:“真不敢相信,她这样的人,会走得这么远的路……看来,我的成见是太深了,不然,何至于刚才不搭一句话……”小石惊奇地问:“这是个什么人?”“就是你提起过的厉咏时的妻子,不过,早八、九年已离了婚。”“呵,是她!”小石失口说。“怎么,你认识她?”郑明丰问。
小石为了掩饰自己,急忙给耶枚推了一针葡萄糖,没有回答郑明丰的话。小石暗暗吃惊,这位女人,长得是何等地美呀,肤色有如膏脂,细腻莹白,分外动人。她还没醒过来,弯弯的月牙眉斜斜地搭下来,似乎笼住了不少忧愁与惆怅,瓜子脸上,还看得到当日酒窝的痕迹,却没半条皱纹。惨白的脸色,在喂入葡萄糖水后,渐渐泛起了红晕,浅浅的,不易觉察……小石万万没想到,这正是他半个多月前见过的那位女人,论理,她应该有三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只有二十余岁,正当风华年岁,时代的风霜,似乎没留在她的外表上,而深深地刻进了心灵里……所以,她昏倒了!郑明丰没等小石回答,却在自语道:“……她,能有这么一片赤诚,与当年判若两人,究竟是什么打动了她呢?也许,我的淡漠,对她是太冷酷了。可是,过去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她饿看肚子连夜走这么远的山路……矿山,是不会让她搭车进城的……为什么厉咏时这样一个人,在她心目中能有不同的形象?难道我对他们,都了解错了么……”他显然有所触动了。小石也在沉吟,厉咏时受尽了折磨,已近乎一位老叟了,凭什么,他仍博得这位动人的少妇的倾心,而且是一度离婚的少妇的倾心?仅仅是旧情难忘么?正在这时,市委一位办事员跑来,说省委有人来了,要郑明丰去一趟。
郑明丰仍站了一阵,见耶枚还没醒过来,便对小石说:“她醒过来后,你把她弄到医务室的病房里去休息一会儿,买点吃的,如果需要,最好再打几支葡萄糖,让她恢复过来……告诉她,有什么事,不要操之过急,我会去找她的……如果我回得快,最好留住她,好好谈一谈……我有个感觉,对她,甚至对厉咏时,今天,都不是很了解的……十多年了,人都在变……”郑明丰脸上的皱纹片刻间似乎加深了,眼皮也变得厚钝了,垂下来,不知是动了什么心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当时,小石只想说:“治好你的病,还是厉咏时的方子呢!”可仍没说得出口。耶枚没多久便醒过来,张开眼,不见了郑明丰,不由得恨恨地说:“我对不起厉咏时,只是因为他对得起郑明丰……没想到,当了官就这么绝情!”小石正想转达郑明丰的话,谁知,老项又来了,在门外招了一下手,让小石去。“怎么样?醒过来了?”他问。“醒了。”小石说。项尚梁拉着他的胳膊,稍稍走得远了些,才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吧,让她喘息一下,打发她走,矿里有车在市委门口不远的地方等着。”小石颇为反感地说:“不行,郑书记有过嘱咐,让她留下来的。”“唉,小同志,你真不谙事,领导这么说,当然是一种姿态,可你作为部下,就得为领导考虑。是了,过去,我也跟你一样,当过郑书记的文书,当部下也是一种艺术,并不是言听计从,得作出判断。”“你就是这么作文书,所以今天才当上书记的?”“小同志,说话别带刺,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郑书记好。他也够为难的了。
对这个女人,并不是不了解。但作为领导,不能一下子把话说得太绝,下边的人就可以不一样……别瞪眼,我是为郑书记考虑,不错,郑书记抓落实政策是不遗余力,这众所皆知。‘文革’中,他深受其苦,我就见他同申诉者谈起当日在牢里,如何跪着学习专用来改造他们的‘老三篇’--《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唯心历史观的破产》,说得声泪俱下;他的胸口,还有那些打砸抢分子用三角刮刀挑出的一个又一个的血口子痕迹……凭这些,他能不同情那些同命运的人么?”项尚梁俨然以长者的身份,谆谆善诱。“仅仅出于同情,这太廉价了吧。”小石冷冷地说,无形之中,他内心一个想法被触动了:是呀,人们在谈人道之际,也有不同的层次,郑明丰的人道,那种恩赐似的“落实政策”,与厉咏时的思想,就大为迥异。而同情,往往是说明不了什么的……“可你不知道,他吃了多大的苦,你以为他现在不仅复了职,还提升了,就足以弥补过去的创伤么……他儿子坐了牢,他最宝爱的小女儿玲玲,也给逼疯了……”“什么?”小石大为吃惊,“他女儿疯了?”“这你不知道吧?他自己也不说。人家把他女儿玲玲抓去,非逼她反戈一击,大义灭亲,才七、八岁,怎么受得了?就那样疯了。”“如今呢?”“这种病哪有好的,总是断不了根,平日看上去是个好人,可谁又料到还会有什么刺激呢?
这种人脆弱得连一根针也刺不得……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因为这个病,如今还嫁不出去,这……岂不是郑书记的一块很大的心病。年轻人,你体谅不到吧?”小石默然了。的确,这些,他还不知道,郑明丰也从未向他提起过,他有点动摇了--是不是得把耶枚打发走呢?项尚梁毕竟是老手了,一眼就看出了小石的动摇来,赶紧说:“我看,还是不要给郑书记再添什么麻烦了。如果你觉得你去打发耶枚走不好,违背了他的嘱咐,那我去好了,反正这事最后也得由我负责。”没等小石想明白,他便转过身,大步往市委的医务室走去,推开了门,笔直走到了床前,冷冷地对耶枚说:“醒过来了?谁知你是真是假,反正你过去也耍惯了这一套,连郑书记也不买帐!郑书记与我的关系,你不是不清楚的,听我的,还听你的?怎么样,市委闹不成,该上哪了?”耶枚支撑着站了起来,怒目横眉对着老项:“亏得你是个当领导的,说话这样没修养!这个事,我不闹个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不过,我再也不找你们了!”说罢,她竟挣扎着,朝外面跑去,小石追在后边,却被老项扯住。老项说:“这号人,别纵溺惯了。越留她越得意,由她去吧!”小石横了老项一眼:“我认得你,你是矿上的党委书记!不过,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矿山的申诉案件那么多!”
他没想到,身为堂堂一名公司党委书记,居然可以采取这样的方式去驱赶申诉的群众,是有恃无恐,还是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呢?这一来,他对郑明丰的好感也减弱了,居然可以提拔这样的部下上来,而这样的部下居然也可自称为他的知音,那他还能有几分正直与知人之明呢?说不定仍是个爱听人吹喇叭、抬轿子的角色……看来,郑明丰与厉咏时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那么寻常。同情,不过在这种私怨上化作一滩雪水罢了。他挣脱了项尚梁的手,继续去追耶枚。也许,从耶枚那,能弄出点什么来……再说,耶枚这般神态跑出去,可没什么好事,万一撞上汽车……他的心紧缩了:是的,那是一种赴死的神态!耶枚远远在前边跑着,好玄,一辆汽车紧急刹住了,司机伸出头来大骂,可她没听见一样,照旧往前跑,司机大概也让她的神态吓住了,骂娘的话只吐出半句便收了回去,一踏油门,便赶紧把车开走了,似怕触什么霉头。耶枚跑过了闹市区,跑过了无数条马路,仍一直往前跑,不知跑向哪里……有认识她的人,早在背后指指点点,谁叫她是个早已败坏了自己名声的女人呢--当然,并不曾有人知道,她的名声被败坏竟是在她真正堕落之前;那些不认识她的人,也惊异地看住她,她干嘛跑得这么急呢?这娘们长得可真俊俏,该不是赶什么约会吧,三十来岁风韵犹存,能不惹人的目光,撩人的情思么?然而,她早已是厉大夫的结发夫妻了--虽说又早已经离了婚,而且纵欲胡来,那些知道这一切的正人君子惟恐避之不及呢!小石在后面追,被好事者看见,必定会编出更为奇绝的的言情小说,其情节一定紧扣心弦。人们是不会过于关心她的命运的,哪怕她这就去死。十年狂热,得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冷酷,“他人即地狱”,咳一声都怕有人录音;十年的忘我的高调,得到的是自我封闭的结局,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此时,耶枚的内心如何呢?她想忏悔么?可又上哪找得到一个可以倾听的神父?不妨一道来听她的内心独白吧!叶声沙沙,夜鸟惊飞,凉风阵阵袭来,我还在逃遁;猛然一个寒噤,竟似听到夜半箫声,哀婉,凄凉而又恐怖,老人说过,夜半闻箫,必定招来鬼魂,夜气从四面、从八方逼来,密不透风地把我包围,我在挣扎……死神的吻;永恒的平等。
谁也抗拒不了应召的鬼魂……时而低沉,时而尖利的歌声,忽地从地底传来,忽地从天边而至,我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方,却不似幻觉……有时,面前分明有两盏鬼火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我一转身,它们却把路让开;兴许是野兽,山林里有句老话,野兽也知道不该欺侮遭遇的人。全身的衣服,都湿漉漉的,只觉得有一条条冰凉的虫子在背脊上爬呀爬;几十里山路,夜路,居然让我走完了,老林子,让我穿过了,我拼命地走,不顾一切地走。“负罪的心,在漆黑的夜里战栗,小猫一般瑟缩……”《祝福》里的祥林嫂,最大的希望是捐一条千人踩的门槛。曾做过有损于他人的事的人,最强烈的欲望,莫过于赎罪。哪怕这赎罪也如同捐门槛一样无用。我深深地知晓我对不起厉咏时,对不起他,我希望自己能作一点弥补,哪怕一点点……可最残忍的,又莫过于拒绝一个人最微渺、最自卑的希望,尤其是补过,赎罪的愿望,可怜的愿望。我的天哪,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知道的罪过也不许赎回,那她还指望什么呢……我怎么也没料到,我历尽千难万苦,支撑着柔弱的身子来到了市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得到的却是郑明丰的冷漠,以及项尚梁那无耻、卑鄙和绝无人性的捉弄、饥嘲!他们官官相护,难道他们比老林子里的野兽都不如……谁也不谅解我,可谁的罪过又比我小呢?我恨,恨自己是个无用的女人;我恨,恨自己在不测与灾祸面前不是个强者……
我不知道,今天该不该这么做……也许是不该这么做,我才遭到这么冷酷的反应:我受不了,受不了啦!当我苏醒过来,又见到项尚梁的丑态,我忍受不住,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办公室,冲出了市委的大门,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我拼命地走呀,走呀,要走尽最后一口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终于在一道水湾旁停了下来,扶住一株紫荆树,软瘫在枯萎的茅草上。一泓秋水,那么明净,水边,浮满了枯枝败叶,什么东西掉进去,枯叶也仅仅是让开一会儿,马上又合拢起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那么,如果我跳下去呢?对于绝望的人,这也许是最没有出路时候的路……人的生命,可以这般让人遗忘,让秋水用明净的目光淡然抹去;如果记忆也能是这样,该多好呀!现在,对于我来说,忘却,应该是最大的幸运!我们一起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金童玉女。可是,我们可曾彼此了解过……人们不了解我,也不愿了解我……为什么需要了解我呢?我是个什么人呢?直到今天,当社会上的“阶级敌人”寥寥无几时,所剩下的必定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可我为什么还那么傻,偏偏要把自己的命运又同他联系在一起?我不是早摆脱了这种株连,落个干干净净了么?就像这一泓秋水,就像这一角秋空;清淳的风,清晨的露珠,颤悠悠地,干净就同恐惧生在一起,可不,太干净了,反为人所不容……可我何曾干净?那奇怪的歌声,又颤抖着升起:我的命运,我的星辰,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感情,你是个奇怪的阿物儿,我无法解释你……早几年,当无边的诽谤压下来时,当我第一次失去女人的贞操之后,我的精神就似雪崩,刹那间就溃乱了。我恨,恨这人世,这不公正的人世,男人们胡搞,从没个恶名,女人只一次失身,就会身败名裂!我内疚,我悔恨,我只有极力让自己忘却他,我的丈夫,忘却了,就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