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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就这样,我把他忘了,彻底地忘了,在心中不给他留下任何位置……我,那时节,在那纯而又纯的革命口号之下,亲身体验到那纯而又纯的实用主义,享乐主义的滋长,我几乎抛弃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差一点把儿子也送了人……我放荡,我胡来,我堕落,只因为生活对我太不公正,我又何必公正地对待生活?我开始认为,抑制一个人的天性,扼杀一个人对生活的追求,是人世间最残酷的事,生理上的禁锢,也无非是如此……生活是流水,让它流下去,任它流到何处。“人生如同沙漠,有一滴水就得干涸,赶快吮喝吧明智的妙人儿……”我的名声早在我失身之前就败坏了,我臭名昭著,甚至半路上,小流氓还敢扑过来与我开淫荡的玩笑。开始,我还怕,我躲避,可后来,我也顾不得了……他们的堕落,也有其合理成份。我承认,我理解,哪怕犯罪,也是有情之无奈的因素……不,有罪的不是我们,我们不曾制造罪孽的根源……来吧,来吧,哪怕是恶魔的笑靥,化作了酒杯,只要有一刻能销魂……我委身于他们了,这是自觉的。我卖弄风情,欲擒故纵;但我决不结婚--也许心灵的底层还有尚未觉醒的成份。痛苦的吻抱,痛苦的夜生活,不,痛苦到了极限,便就是疯狂的自虐……社会不容忍我,那我便到黑社会中去,到最底层去,让灵魂与肉体一同溃烂。对于某些人来说,黑暗与腐败,才是真实的。因为他们看不到光明,也不相信光明。我自以为超脱了,但终归不曾超脱。这也是对封建传统一种叛逆的补充吧!人,到了这般地步,还要什么脸面呢?女人的名声,不就只这么一点么?他一定知道这一切,所以,他不会原谅我的……我也以为自己就这么烂下去,垮下去,彻底毁掉自己!但是,他回来了……我不敢去见他,也没必要去见他,而且他马上被发配到了僻远的工区。

命运总爱捉弄人,是什么,又撑起了我那死寂的,还包含有真实的人性之爱呢?仅仅是一段很平常的话。那是有一次,偶然在小火车上,我们是背对着坐。车上,有人向他请教医术,他详尽地作了讲解。开始,我没注意听,后来,却不由得去细聆了。末了,他在打趣:“……如今,谁要聘私人医生,只要单位允许,我就去。在人家里吃、住,或者从这家到那家,只要管饭就行了,要价不高,晚上留几个小时让我读读书,写点东西……回到矿里,比劳改队更没空闲,手头上一些资料都无法整理……”开始,这段话还没让我有多大感触。后来,邻近百里,却传出了他的名声。说他开了个地下诊所,有人给他案头上写着几行字:“亲戚朋友近邻,诊金一律面清。收支拮据困窘,恕不讲啥人情。”诊金据说不高,三、四毛钱。可他要这笔收入干什么?这百思不解。我在矿上是搞化验,测小样的。这天,有机会到了他所在的工区。这时,我才了解到他为何愿意去当“私人医生”。

因为那个工区过去管制的人多,领导都习惯了不把这些人当人看,一有什么事,只管吆喝,他们就得马上赶到。现在,被管制的人大都落实了政策,领导可任意调用的“贱民”就只剩他一个了。“姓厉的,把办公室扫一下!”“厕所里怎么这样脏……”“今天把窗帘全给洗洗……”一天到晚,直到十一、二点,还少不了人叫唤,半夜之间,甚至还有那号不通人性的人喊他干这干那……报纸上,不是天天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么?说专家、科学家分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住宅面积,这,在我来说,自然相信是真的。可是,这位厉咏时,二十来岁时就在国内外医学刊物上名噪一时的医生,直到八十年代仍是这般处境。对此他一点也没有什么表示,人家劝他申诉,他也婉言拒绝。“向谁乞求平反呢?向权势者么?我才不承认他们的恩赐。向人民么?人民却从来没欠我什么,我在人民的心中,也不曾蒙垢,更无反可平……所以,我不用去找谁。”确实,他的医术,很快就又重新赢得了人民的赞誉……但他的生活却仍旧那么清贫、困苦。我常常不自觉地路过他的窗口,见那小小的阁楼里,没有电灯,只点了蜡烛。没有桌子,他就坐在地上,地上垫几本书,把床当桌面,埋头奋笔疾书。

他显然近视了,眼趋到了纸面上。有人说他的病案是用鼻子嗅出来的……这可不是陈景润的小阁楼,还有个小灯泡,这是专门分配给“劣等公民”的住房,由于矿山里小水电压不稳定,过了十点钟就几乎要停电了,灯丝成了一条红色的蚯蚓……当我见到那厚厚一叠稿纸时,我就明白他在干什么?所索取的几毛钱诊金又派了什么用途……当日,我同他共同生活时,他不也是这么刻苦撰文么?而他在小火车上的那番话,我才真正听懂了。那里面,包含有多少辛酸、苦楚以及难言的悲恸……我不自觉地关心起他的生活,他的工作,甚至不避讳地为他在人们面前鸣不平……但是,我真心理解他了么?而他,也真正心安理得地那么熬着命,燃尽生命的最后一滴油么?就在今天那位救醒我的小医生上他那时,我去找了他,可他,却设法把我气走。一气之下,我真又想不管他了。可是,我这几年,论挫折、不测、厄运,都够不上,可我却丧失了生活的意志,自暴自弃;而他,又是在怎样的灾难中过来的,可他还是他,当年的他……这叫我怎能有地自容。由于他努力,人民的评价,工区领导对他的态度自然是好了,也不再支使他干这干那,不少工人还为他分担事务,连扫帚也不叫他拿,医务室留给他一个非正式的办公桌……末了,他竟向工区提出,办一个医疗室,让有职业病的工人分期分批来治疗……我们这是一个稀有金属众多的综合性矿山,其中,放射性元素,有毒元素不少。

当年,部里还在矿上办过专门的职业病研究所,让三年困难时期给困掉了。厉咏时正是为了研究这众多的职业病,才要求分配到这里来的。现在,他又想重操旧业了。他终于打动了工区领导,在附近农村写了一张屋契,可以安排得下二十多个床位。其实,工区领导也是让工人逼得没法子了,有位五十多岁的老矿工,居然把铺盖开在工区办公室里,叫厉大夫治他多年的矽肺病。但工区领导却与厉咏时约法三章,千万不得让矿部党委知道,否则,吃不消得兜着走。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厉咏时非法行医,还自立疗养地,没出十天,就让项尚梁知道了,如今,告密者少了,可还是有那么几个死硬分子,迄今仍把这当作晋升的台阶,偏偏又让他们告准了。我在矿里听到了风声,说矿保卫部门准备采取措施,要取缔这个由劳改释放犯办的黑诊所,并清算厉咏时的经济帐目,看他从中谋取多少暴利……前一条,对他个人倒没什么威胁,可我知道他醉心于事业的热忱该遭到多大的打击,甚至会造成致命伤;第二条,弄不好又会把他请进监狱,少说又得被送去坐“聋子班房”。

尽管我了解厉咏时的为人,别人一分钱也不会多要,除生活之外他决不需一分钱节余,可是,就是早三、两年,矿里和附近农村的双打运动三中全会前,南方若干省份曾搞过的一次打击反革命,打击资本主义势力的运动,简称“双打”运动。是怎么搞的,我却十分清楚,还是四清四不清的那一套,贪污一分钱非审出个百把块钱来不可,打击资本主义倾向非打遍所有搞过经济的人不可;什么抬棺木,卸屋梁,扛大柜,下门板,乃至于赶猪拆屋,还不是过去的一套,而厉咏时又分明是非法行医,又可以扣上个“诈取诊金”的罪名,又是经济犯,又是诈骗犯,反正,整一个人,巧立名目,是保卫部门的本行了!听到这一消息,我便急了,来不及去通知厉咏时,便连夜上了路,要到市里为他申辩!至于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促使,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我是他的什么人呢?为什么在两人已断绝了一切关系之后这么多年,我却觉得两人的命运竟如此紧紧相连……我深知,我是个名声败坏的女人,我的奔走,也许无济于事,甚至会有副作用,但是,我只为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心中的他……是什么,又把我拉向了他的身边?是恐惧?是担扰?还是什么?然而,一切最坏的预感--如今,我只能用最坏的方式去猜度人生,都让郑明丰的冷漠证实了,都让项尚梁的无耻作了归结。当项尚梁亮出上面转回来的申诉书时,我绝望了,我知道,我是起诉无门了,真的,无路可走……

那个哀怨的箫声又从心底升起,伴随着幽灵们歌唱:希望,希望是娼妓,希望是骗子,活着吊你的气,死了吃你的血液……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一举动,正是为了我和他之间,还存在着重新结合、重新生活的希望!今天,在我来说,希望总归是甜美的,而记忆则永远只有痛苦……呵,这一平静而又冷酷的微笑--你这一泓秋水,不分明在启示我,你可以让希望不留一点痕迹地沉没,却不能叫记忆永远寂灭,那么,与其永远沉浸在痛苦的记忆之中,倒不如让希望沉没在你的怀里--那平静的水面之下,那深深的水底,不管那里是污泥,还是沙砾。水边静悄悄,日光在颤动--不,是水面微微拂动了,响起了一个捉摸不住的歌声,轻飘飘的、奇妙的、忽有忽无,呵,这也许来自彼岸,来自天国:你是情人,你是知音,你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用你神秘的歌声。

这里的一切全都枯萎,生活的花凋零,希望的果化作灰,化作尘……我听到了召唤!我挣扎着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水边……我失去了他,失去了他的事业,也同样失去了自己……我不曾作恶,可我有罪……那么,别了,此岸的世界,我上了彼岸的天国!别了,地下诊所;别了,我的孩子--我有过孩子,昨夜离别时,还亲了他,但他知道我是怎样一个母亲么?也许,知道的那天,会宽恕我吧,为了我的永别!女人呀,你的别名就是软弱!我不忍心再听到厉咏时面临新厄运的信息,不忍心完全看到希望的彻底寂灭……在这将灭未灭之际,先设下我的死所。水边,枯萎的芦苇折断了,斜斜地插入水里;无边的落叶,一层层地盖没岸边的淤泥,踏上去,还有叶响、水响,分外刺心。南国的深秋,何以有这萧条的景象?水,你永远是纯净的,哪怕你曾吞没了无数的心灵!我咒诅你这平静的残酷,我诅咒你这纯净的伪装!但我,还要给你的残酷的平静增色,给你伪装的纯净添姿!我不甘心哪!淹没我这不干净的女人吧!当我在心头呼吁这一泓秋水时,生命也许已提早离开了我的躯体!人在将死未死之际,往往早已麻木了,以至有人抱住了我的腰,把我拽回到紫荆树下,我还以为是拜谒了死神……

……直到一个撕裂心肺的声音传来:“妈妈!妈妈!”我才似乎清醒过来。眼前,是我的小女儿,法院判给了厉咏时的小女儿娓娓,她怎么来了?在这位小泪人儿身后,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刚在落实办里见到的医生,另一位,是郑明丰的小女儿玲玲!他们又是怎么来的?玲玲留在矿山当了天车工,并没同父亲一道住到市里来,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还是一双孩提时代纯真的大眼睛,与十岁的娓娓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她俩是忘年交。厉咏时服刑去了,娓娓就是让玲玲等一群大孩子带大的。尽管郑明丰不愿意见到厉咏时,可玲玲对娓娓却有着大姐一般的慈情,两人形影不离……“妈妈,妈妈!”娓娓抱住了我,哭了个不停。“娓娓,你怎么来的?”半天,我才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是爸爸让玲姐带我赶来的。”娓娓含泪说。“怎么回事……”我不明白,可又一阵心酸,“我是你的妈妈,他也是你的爸爸,可是,我却不是他的妻子,他干嘛要来管我?”

我恨恨地咬着牙说,可我却不知道恨什么,是恨他么?这时,玲玲说话了:“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矿里就发现你失踪了,你的滔滔便跑到了厉大夫那里,他一寻思,就挂了个电话给我,说你可能上市里找我爸爸……他很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天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个预感),特地叮嘱我把娓娓一道带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办?为什么?”我愤愤地喊,这时,我大概是疯了。“为什么?问你自己吧!”玲玲叹了口气,回头对那医生说,“小石,多亏遇上你,才及时赶来,不然,该多险呀!”被叫作小石的医生说:“这是你爸爸叮嘱过的,是我的责任。”他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糕点,放到我唇边:“吃罢,又累又饿又气,闹了这么久,就是我也受不了。缓过来,再上路。”我勉强咽下了几块蛋糕,但仍浑身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没有。我吃到半途中,又说:“他既然不能原谅我,宽恕我,可又为什么怕我死?我死了,他不更好些么……”玲玲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地说:“他给我讲过,他并不责怪你,责怪当日的离婚,那时,你也是身不由己。可是,一个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有一种东西却是自己能掌握的,这点,他自己做到了,你却没做到。所以,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了吧,何必用死去的情感来弥补今日的缺陷?他不愿意为你而再增添内心的痛苦。他说,你不过刚过三十,还可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这样,对你也许要好一些……”“可是,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我失望地叫了起来,“他不怨我离婚,却怨的是什么……

“玲玲摇了摇头,说:“他没说,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不过,他昨天给我挂电话,却说,他对于你,过去也是有责任的。他没教会你做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完全的、真正的人,也不曾平等地对待过你。当然,因为事业,他曾在这点上原谅过自己,可今天,他感到这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有罪,所以是劳改犯……可对我,他能有什么罪……不,是我有罪于他哪……”我泪如泉涌,但心头却泛起了一阵欣悦,从厉咏时对玲玲这番话中,我似乎领悟了什么。我回过头,问娓娓:“爸爸这些日子说我什么呢?”娓娓揩干眼泪,说:“不,他什么也没说,没说你的坏话,也没说你的好话……”我又失望了。玲玲这时却露出了笑容,说:“不过,厉大夫一直在等待,让时间给他作出答案……耶枚姐,还记得我们算命的事么?今天,我一早来,又碰上那位算命的黑师傅,一说这件事,他就掐指一算,说,只要你还在人世间,总有一天能破镜重圆……”“真的么……可我并不指望,我今生唯一的,最大的希望,只是减轻一下他的不幸而已……

“我张大着眼,喃喃地说。“上郑书记家去吧,玲玲又在这。郑书记还想跟你认真谈一谈呢。”小石开了口,大概是转达郑明丰的意思,“刚才是省委有人把他找去了,不然,他要等你醒过来的。”我将信将疑,没有表示什么。可玲玲却开了口:“不去,要是爸爸明白什么,让他自己来找好了!明摆的一桩最大的冤案,他就是拖到尾上也不来管。我才不信什么青天大人!还是自己解放自己!”我知道,玲玲同厉咏时来往很密切,一些观点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厉咏时不让人去为他找郑明丰,自然玲玲是听的。这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她们生活的哲理,她们虽与我只差十岁,可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代的新人,只不知厉咏时的心是怎么与她们相通的。而我,也恼怒了刚才在落实办里郑明丰的冷漠,听玲玲这么一说,也发誓道:“我再也不找他了!发誓不找他!”小石站在我身边,茫然地睁大两眼。这是一位很本真、朴实的青年,比玲玲大概也大不了几岁,他大概不理解我们这种反常的表示,仍嗫嚅道:“你们这是为什么?女儿骂起了父亲,刚要找他的又马上发誓不找他了……可郑书记总归是个好人哪,当女儿的不知道,我们机关里的同志都是知道的。”

玲玲冲着他说:“那你去当我爸的好儿子得了!”一句话,把小石闹了个大红脸。这时,我抱起了娓娓,十岁了,抱起来是相当吃力的,而我又刚刚恢复一点活力,到底吃了点东西起作用。我含情地说:“娓娓,往后就住在我这边吧,上学要近一点,不要跑那么多路。”可女儿怎么说的呢:“不,妈妈,光把爸爸一个人留在那里,不更叫他难受么?如今,我可以帮他抄稿子了。”娓娓说的不无骄傲。我尽管略觉失望,但仍更紧紧地抱住了她。这顷刻间,我明白了很多,不正是孩子,这天然的,人性的关联,才更紧地续起了我与厉咏时之间情爱的篇章么?两位孩子,滔滔与娓娓,在两位大人当中来往,没有一个把阿妈叫成阿姨,或者把阿爸叫成阿伯,而这爸爸与妈妈的称呼中,不就仍默认着当日的关系,持续着夫妻间的情谊么?也许我想得太痴了,可对于成年的女人来说,这种想象力,往往带有很多现实的成份,不似少女时代那般天花乱坠……我是在爱,比醇酒还浓,爱得炽烈,爱得深切……较之当日的初恋,那不过是清淳的芬芳,而这是浓郁的檀香!明净的秋水上,落下了我又一颗泪珠,哟,水面的那轮又圆又亮的月影让我的泪水搅散了,化作一天银光……圆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见到了耶枚的泪水,小石心中砰然一动,这已不是一位软弱的女人无用的泪了,而是情动于衷落下的泪。

她一定想了很多很多,女人的心灵是个神秘的世界,按照习惯的思维逻辑去探究是无济于事的……刚才,玲玲与她的对话,又叩开了她心灵的哪一道门呢?看来,作为郑明丰的女儿,这似乎更为奇怪……郑明丰的冷漠与女儿的“多事”,是有机的契合还是各不相关呢?这父女又是怎么回事?小石愈想愈糊涂了。兀地,他想起了在耶枚“出逃”之前,项尚梁曾说过,郑明丰的女儿得过精神病,这么说,是这位玲玲得过精神病了?因为郑明丰没有第二个女儿了。可现在,这玲玲不好好的么?这么善解人的心思,说话又这么温柔得体,神智再清爽不过了!莫非,是因为与父亲意见不合,才被说成是“精神病”,呵,不,这么去想太可怕了!他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玲玲来了。依然是一双纯真、活泼的大眼睛,依然是一张充满了热情的红红的脸,依然是--软软的话语,体贴的姿态,依然……正在与耶枚细说什么的玲玲,冷丁察觉了他这一凝视的目光,侧过头,问:“你干嘛这么看我?”小石慌了,支吾了一阵,才说:“我……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玲玲却认真了:“真的么?”沉吟了一会儿,又说,“真的,我们以前一定见过面,要不,我怎么也觉得这么……”是一时的恍惚产生的错觉,如同贾宝玉和林黛玉初识一样,还是果然过去真的见过面呢?两人一时都怔住了。前世早已相识?不知怎的,这些日子里,郑明丰脑子里老闪现刘长卿的两句并不怎么有名的诗句:“冷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怎样的一种哀怨、惋惜、痛切的心情?莫非这正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独有的“小资”情调。但这分明又是现实生活中独有的反馈,不会无缘无故的。不在机关里,是难得了解如今机关人员对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极大的反感及阻力的。

连在食堂里排队吃饭,也会有人说:“敢明还得开个知识分子窗口,免得他们有排队之忧,浪费宝贵的时间!”“还有什么落实的,无非是要房子,要待遇……没老婆的送个老婆最好。”郑明丰仅有一次上食堂排队买饭,就听到这么多,平日,就不知道该有多少了。他闷头闷脑吃完一顿饭,竟没人发现他--他坐在最边角的一张饭桌上。难怪落实办的工作推不动,事无巨细,大都得郑明丰操心……不是个人的情绪,而是作为一个群体的对抗心理,中国人,不是唯有读书高,而是唯有做官高,一旦感觉到知识分子将于官员平起平坐就如同受辱一般。郑明丰只好不舍昼夜,亲自审阅申诉件,亲自找申诉人谈话,亲自下监狱,劳改单位调查情况,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硬找到了几位被“遗漏”的对象,就这么一匹老马,能尽量多跑几天,多跑几里地,也不枉一生吧!可是,厉咏时的案子,他始终未曾认真过问,直到耶枚昏厥,而又险些投水自尽,他才有点吃惊。对于他来说,也许是认为时机未到吧。直到今天,在市委扩大会上,当他向所属矿领导人提出厉咏时的问题时,反对的呼声竟如大雨泼来。“耶枚自杀,我看,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要挟市委、制造假象,她明明知道这个案子完全没有翻过来的希望,所以,来个垂死挣扎,满以为能给减轻一点。这说明,连她自己也明白这个案子是个铁案……另一种可能,只能说明她是疯子……”

这是落实办的副主任,当日被耶枚斥骂得面红耳赤……“是疯了,我认为完全是疯狂所至!她这一行为不可理喻!”参加会议的矿党委书记项尚梁振振有词,他也是市委常委,比那位副主任更有发言权,“简直是莫名其妙,如今,对耶枚本人并没有半点压力,更谈不上冤屈。如果是为了厉咏时,可他们早离婚了,听说离婚时她是不大情愿,那天也是说迫不得已的,可是,那时候又为什么不去自杀,倒要在八、九年之后才去自杀!而现在,什么也没发生,无论工作上、生活上,一切都没特异的变化,凭什么产生自杀的动机?本来,郑书记,你也知道,她这朵‘野玫瑰’,早在矿上弄得不少人疯疯颠颠,如今该到她自己了吧!”项尚梁后面一句不大高明的玩笑话,逗得会议厅里一阵哄笑。矿上来的另一位副书记,也连声附和:“只有疯了才能解释这一切,否则,任何人无法找到她自杀的动机,无非是这么一个结论,她想当当茶花女,活着是个罪人,死了好成为圣洁--这才去死!”又是哄堂大笑。郑明丰有点诧异地环视了在座者几圈。不知什么原因,他感到,今天的笑声,竟是这么陌生,没有过去在谈论其他案件那样真挚,热闹……这可是为什么呢?莫非自己错了,这个案子,原来连提一下都是不应该的么?当然,落实政策有个先易后难的顺序,可现在已到收尾了,这个案子还是不能提起,还需要等待么?担心广大群众的觉悟程度?不,还是在座者的认识有问题?可是,在中央,刘少奇都平反了,听说解放初期的潘汉年案件也提到了议事日程上,这里可还有什么疑难大案么?不,在厉咏时的案子里,究竟交织有多少矛盾,或者说,这本来就不存在平反,甄别……确实,这里面,有许多问题不易解释,连最支持自己搞工作的市委副书记,也说:“老郑,我不懂你提起这个案子的用意,是过过场,提一下就算,还是有别的考虑?平反也不是一风吹,也许我不该用这个词,可矿山党委提的问题很尖锐,对造反派难道要平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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