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区街心公园旁的老年公寓，今天当作孤儿院普爱山庄招聘孩子妈妈的面试考场，应考的女人一个个被单独叫进来谈话，气氛十分紧张。每个人面试之后，工作人员都引她从考场的另一扇门出去，那里通向院子的后门，后门连接着街心公园，她必须绕过街心公园才能走到街上。这样可以避免前一个考生把面试提问内容泄露给在门外等候的其他考生，那样会减弱她们当场回答问题的真实性。
考官席上除了石黑玺一个男人以外，都是四五十岁的女人。提问题的是副院长田淑贤，石院长把最棘手的管理“妈妈”们的工作交给了她，女人之间打交道方便一些，所以她的提问特别认真。她属于那种最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却又自认为很优越的那类干部。中国大陆在城市机关里工作的中年女人穿衣打扮几乎都是一个模样：老式的发型衣着，黄黄的脸，胖胖的腰身，矮矮的个子，在她们身上多了一点严肃，少了一点幽默。大半辈子在一种模式中工作生活上班下班，使她们不知道也不想接受另外的生活方式。
考官席上一字排开的其他女人都是临时聘请来的专家：着名的幼儿园主任，小学教师，妇联主任，妇科医生，儿科医生，女法官，某儿童刊物撰稿人，某热心慈养事业的离休老干部，她们大都已经当上了奶奶或姥姥，对孤儿们有一种怜惜的感情。几千年来的习惯心理，又使她们的潜意识早已把来应考的女人当成孩子的后妈，她们觉得只有祖母辈的人才是孤儿们的真正的卫士。想到要替孩子们把好“选择后妈”这一关，她们心中升起了崇高感和责任感，俨然像欧美法庭的陪审团，操纵着生杀大权。
又一个女人被叫进了考场……
考场外面的长廊上，两排椅子上坐满了等待面试的女人。考场门口摆了一张小桌，上面堆满报名表格，工作人员叫到谁的报名号，谁就应声进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做妇科检查呢！
考生们之间很少有熟人，再加上精神紧张心情复杂，她们一个个闷声端坐，走廊上静悄悄很少有人谈话。她们当中多数是三十多岁的人，其中不乏气质文雅、书卷气十足者。令人惊奇的是，也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她们处在婚恋的最佳年龄，不知为何报考这份特殊的职业。
谷幽兰坐在一旁想着心事，等待工作人员叫自己的报名号。她看到报上的招聘启事，瞬间觉得受到某种感召。孩子，许多孤苦无依的孩子在召唤自己，似乎……那些孩子中有自己丢了的谅谅……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顺利地通过了文化考试。
她觉得坐得不舒服，换了一个方向倚着椅子，无意中朝走廊尽头望了一眼，一下子惊呆了--前方走来了她在妈妈山顶遇见过的那个穿黑衣的高女人！她很怕再遇见她。冤家路窄，她也来报名了？
肖晶也认出了谷幽兰，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既然命运使她们走到一起来，今后有可能成为同事，应该自我介绍相互认识一下，但想到那次在山顶自己无意中听到了她的秘密，虽说糊里糊涂不得要领，但总是很尴尬的事，不好上前打招呼，一时竟不知所措。
谷幽兰暗暗叫苦，好容易找到了普爱山庄这一方净土，却又碰上了这个煞星！自己的事她都知道了，日后在山庄传开可怎么得了呢……放弃这次报考机会吧，又实在舍不得。她只有盼着对方没被录取，千万别和这个冰雕女人凑到一处。
终于，轮到谷幽兰坐在考场中间的独椅上了，她怯生生地望着考官们。
田淑贤翻看了谷幽兰的材料，感兴趣地把材料交给身旁的石黑玺，示意他注意考虑。石院长一边翻阅一边问：“你是幼儿师范毕业生？当过幼儿园教师？”
谷幽兰点头。
田淑贤的口气变得很和蔼：“那么，你一定会弹钢琴，教孩子舞蹈和画画了？”
谷幽兰听出来他们急需懂得幼儿教育的人，热切地表示：“都会一些，我还学习过儿童时装设计，裁剪缝纫都会做。”
“很好。”田淑贤一边回答，一边低头看材料。她在表格上的“婚否”一栏发现了什么，神秘地问：“离婚了？”
谷幽兰低下头：“是的。”
“什么时候？”
“半年以前。”
田淑贤紧盯着她的脸问：“为什么？”
谷幽兰对这个问题早有思想准备，平静地回答：“感情不和。”
看来女考官们对她的回答都感到不够解渴，互相交流着眼神，她们大都主持过不少考试，大概这是最富有刺激性的一次了。由于这个民族血液里沉淀的千年压抑，驱使人们热衷于打听别人的隐私，举凡涉及两性问题都有着病态的兴趣。尤其是一些已婚妇女的内心深处，总是难以克制对离婚女子、寡妇、老处女的幸灾乐祸，虽然同为女人，她们对后者非但不同情反而有某种窥探癖甚至于施虐心理。在这个特殊的考场上，隐私权可以被撕得粉碎，应试的独身女子像战战棘兢的小鹿，被连发的子弹打得无处躲藏。
田淑贤穷追不舍：“怎么个感情不和？能说具体些吗？”
“嗯……”谷幽兰没想到会问这个问题，竭力抵挡着。她扫视了一眼考官们，大家一脸正色静等她的回答。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把心一横从实招来：“他有了外遇，我发现了……提出离婚。他不同意，说对不起我，请求我原谅，求我再给他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努力了，可是……”
一位白发苍苍的女考官性急地催问后来呢？”
谷幽兰说他俩还是断不了，我就退出了。”
女考官们有些失望，大家心照不宣，这是个很有色彩的三角故事，当事人概括得过于简单了。
石黑玺暗暗同情这个瘦弱的女孩子，他很想对田淑贤说一句，涉及人家的隐私就不要细问了。但是，他又想到田副院长是主考官，既然今后由她分管“妈妈”们的工作，刚搭班的新同事，自己不好在公开场合指挥她。
田淑贤可一点儿都不心软，她知道如果不戳到对方的痛处，是得不到满意的回答的。她故意提高嗓音问：“这么说，你丈夫最终还是选择了她？”
果然，谷幽兰白皙的脸颊涨起红晕，单薄的胸脯急促地起伏，激动地辩白：“是我提出离婚的，他求我再给他一段时间，他保证逐渐和……她断绝来往，我拒绝了。”
“为什么不能再等一段时间呢？”田淑贤想引她多淡一些细节。
谷幽兰秀气的脸上浮现一种动人的宽容之色：“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家长辈是世交。越是这样，我觉得感情越不能勉强，趁着彼此还没有伤害太深，没有吵没有闹，双方都保持了体面和尊严。”
女考官们听了这些深明大义的话，虽然有些不过瘾，却不得不叹服，在众多的怨偶当中做到文明离婚的毕竟太少。
田淑贤却仍然不甘心：“你这么年轻，条件又好，离婚了可以再找男朋友嘛，怎么下决心报考这里呢？”
谷幽兰轻轻叹道：“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也就伤心了。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都变了心……不想再冒险了……”
田淑贤的问话突然拐了弯你们有孩子吗？”
“没，没有。”谷幽兰惊慌地表白，明明报考规定的条件是不能有孩子，考官怎么会问到孩子呢……她心里犯了嘀咕……她不由得想起了门外那个高女人，会不会是她认识这里什么人，走露了风声……
田淑贤看她面色发白垂目不语了，猛不丁地又问了一句扎人心窝的话：“你到山庄工作以后，如果你前夫来找你，你能要求他留下，组成双亲家庭带孤儿吗？”
“不不，他不会来找我！”慌乱中站起身的谷幽兰发觉自己的失态，重新坐了下去：“来了他也不会留下，他不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石黑玺实在不忍再听下去了，软声细语地安慰这个可怜的考生：“请不要介意，田院长的意思是想找到愿意来给孤儿们当父母的夫妻。看来你们有感情基础，说不定……”
不料，她的话还没说完，谷幽兰掩面大哭起来：“他不会来的……他们……已经，结婚了！”
石黑玺的本意是想截住田淑贤的无情追问，不料触发了。
这离婚女子的眼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田淑贤知道提问不能再继续下去，和石院长交流一下眼神，露齿笑道：“好了，没有问题了，回去听通知吧！”
可是，谷幽兰却哭诉不止：“我想来当妈妈……就是因为我想……孩子，我的……专业就是儿童教育……我喜次孩子……我觉得，我的孩子就在普爱山庄里！”
石黑玺听了这番话深受感动，心里很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她有幼儿教育的经验，真是来山庄当妈妈的合适人选，于是他破例当场拍板：“你的回答很好，欢迎你到普爱山庄来工作。”
面试继续进行，工作人员打开房门朝走廓呼叫：“三十六号--”
高个子黑衣肖晶的出现，引起考官们的注意，大家的眼睛像一盏盏聚光灯，一下子集中在肖晶身上。别的考生处在这一时刻都有些慌乱，她却镇静自若淡然置之。石黑玺暗自赞叹：好一个高个儿细挑儿的姑娘！是的，肖晶属于那冲引人注目的女人，虽然容貌谈不上俏丽，棱角过于分明，但一米七二的身高使她在人群里格外突出，尤其在女人们中间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架势。她有一双弧线优美的丹凤眼，本来应该很妩媚的，只是眼角过于吊翘了，令人想到戏台上的狐仙妖女。未施脂粉的脸色黄里泛黑，凸起的高颧骨显得傲慢固执。来到独椅跟前，她并不想坐下，冷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考官们，好像她是考官，而坐在长桌后面的人们则是一些她瞧不上眼的考生。
肖晶的样子令田淑贤很不喜欢，尤其是这么高的个子从头到脚穿一身皂青皂青的黑衣服，显得更高更瘦了；再加上那副冷脸子，使人想到服丧期间的小寡妇，可她的履历表上却写着未婚。
肖晶不等主考人提问，就不容置疑地表示：“你们收下我吧！普爱山庄就是我的归宿。”
考官们没有料到她会先发话，窃窃私语起来。石黑玺听到“归宿”二字心里一惊，看上去才三十多岁的大姑娘，若是结婚生育还是个少妇呢！一团理不清的思绪困扰着他，究竟什么原因使这些女人远离闹市投奔普爱山庄呢？真庆幸自己没有女儿，若是自己的女儿走到这一步，自己还能冷静地坐在这里听她被迫坦露的伤心故事么……眼前的这个肖晶，是什么样的经历，使她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情呢……
田淑贤不高兴地仰视着面前的考生，客气地一指椅子：“坐下谈，请坐。”
肖晶坐了下来，仍然比田淑贤高出一大截。田淑贤问了一些例行问题，肖晶对答如流毫无破绽，也毫无感情。女考官们交头接耳，都觉得她的文化水平很高，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一个“冷”字，适合不适合当妈妈呢？
田淑贤又拿出了杀手锏：“看得出你很能干，怎么没能解决婚姻大事呢？”
“错过了。”肖晶答复得十分简单。
田淑贤故意装糊涂什么错过了？”
肖晶反问：“对不起，请问您结婚了吗？”
田淑贤没有料到她会反问自己，心里不大高兴，却笑着回答：我女儿都结婚了。”
肖晶又问：“各位的儿女或亲属里，有当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吗？如果有，一定能理解我们这一代人错过了什么--青春。回城后，感到自己落在了时代后面，白天工作，晚上上学，一切得从头赶上去。再后来，年岁大了，好男人少，又不肯将就，就是这么回事。各位还有什么问题？”
考官们面面相觑，是啊，凡是对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历史有一些了解的人，都明白这是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田淑贤翻阅着报考表格问：“你家里只有父亲和你，母亲呢？”
“二十二年前去世了，死于一九六六年红卫兵运动。”
听她说得如此不动声色，考官们不寒而栗。田淑贤追问：“你父亲没有再娶？”
肖晶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
“你不同意父亲续弦？”
“我希望他早些找，可是他不愿意。”
“父亲是疼你？怕你受委屈？”
“不是吧，实际上我从下乡以后，就再没有和他一起生活过，他不想再婚是他自己的选择。”
看来，田淑贤是存心要和这冷血考生比谁更冷酷了，又问：“噢？和父亲关系都处不好，那你会带孩子吗？”
“不会。”肖晶坦白地承认，但她诚恳地表示：“我想我可以学会，原先我不懂英语，现在也学会了。”
田淑贤打量着她表示怀疑：“你觉得自己会喜欢孩子吗？能够当好妈妈吗？”
肖晶直言不讳：“没有把握，但我会尽力和孩子们建立感情，我毕竟是个女人。请允许我尝试一段时间，如果我确实不能做个合格的好母亲，我会自动辞职。我愿意签合同，你们规定几条，解聘权在院方。”
石院长既对她的直爽感到满意，但又证实了自己的担优，于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来当妈妈不只是一种职业，可以随时辞职。当妈妈首先要对孩子们付出感情，孩子们也会对你回报感情，尤其是一些不记事的小孤儿，他们会认定你就是他妈妈。到那时一旦你辞职，就会给孩子造成感情伤害。那一步不能轻易走，所以现在要慎重考虑。”
听了这一席话，肖晶紧抿的嘴唇张大了，细长的眼睛里涌现一丝红潮，看来她阴冷的心井泛起了微澜，她点点头表示你说的有道理，我应该为孩子们着想。其实，我既然决心走这条路，就一定不回头。除了婚姻爱情，我干什么都没有认过输。普爱山庄，我已经看过了，妈妈山后山坡上有一块墓地，很安静，日后我的骨灰能够埋葬在那里，心里就满足了。”考官们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些话冷嗖嗖地阴气袭人，一个正当盛年的大姑娘就为自己找好了葬身之地，她心中的孤寂悲凉可想而知。这样的人一旦到了普爱山庄是不会轻易扔下孩子走的，但是这样缺乏温情的老处女能够当好孩子妈妈吗：
田淑贤在肖晶的名字下面打了个问号。
石黑玺在肖晶的名字下面划了一条血红的横道。
妈妈山演奏着声部丰富的春天交响乐。
桃花卸了脂粉，早早儿地盼着结出桃儿做妈妈了；杨树由羞怯的嫩芽儿变得大胆起来，张扬成满山的碧绿；柳树先是矜持地不肯梳妆，终于禁不住春风的鼓动画出了银色遇明的叶眉；迎春花更是抢眼，在万绿丛中招摇着黄灿灿的花枝；还有漫山的灌木丛和青草，一场春雨过去就遮盖了母亲妈妈山裸露的胸脯；高大沉郁的松林一向以自己的常青为骄傲，眼瞅着万木更新，自己也不甘心总披着那一身被朔风冰雪侵袭得发黑的绿袍，暗暗地缀上一层翡翠胸针碧玉头簪。
在蓝天艳阳的映照下，妈妈山郁郁葱葱的乳房显得浑圆丰满生机勃勃，充盈着生命的甘泉。
普爱山庄大家庭的生活就要开始了，镜智法师将专门从海外飞来参加普爱山庄落成典礼。石黑玺和田淑贤率领众人忙得团团转，为迎接法师和孤儿们的到来做着各项准备工作。
普爱山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山下公路上人迹稀少，任何动静都会引起山庄里人们的注意。有一辆红色小汽车顺着湖畔朝山上驶来了，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艳丽。坐在办公室二楼窗前的石黑玺说有人来了！”
正在斟水的田淑贤闻声凑到窗前观看，只见这辆飞驶的小汽车开进了山庄大门，绕过小广场上的白色雕像停在办公楼前。几乎就在停车的同时，从司机座上跳下来一个穿着讲究戴太阳镜的姑娘，长长的浓发一甩利索地关上车门。
不大功夫，两位院长听到敲门声，同时答应：“请进--”随着门被推开，冲进来一片亮丽的色彩和一股清幽的香气，姑娘以外国人的方式打招呼：“嗨一一二位是石院长、田院长吧？我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