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院长起身迎客面露猜测之色，姑娘把墨镜一摘噗嗤一笑：“看我，还没作自我介绍！我叫展晴，《七仪五义》里展雄飞展昭的展，晴朗的晴。我爸我妈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头顶上永远是晴朗的天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今后大家是同事了，请二位院长多多关照！”
展晴一口京片子说话嘎嘣脆，石院长一听就乐了，可是，这位自称是同事的姑娘到底是谁呢？市民政局并没有通知调来新职员呀，展晴发现两位院长的迷茫神情，一拍脑门格格大笑，拿出封信来双手递上：“我忘了最主要的事情啦！”
石院长接过信来一看落款，立刻肃然起敬，这是一封来自国外的电脑打印信件，下款是镜智法师的亲笔签名。
尊敬的院长先生台鉴：
欣闻普爱山庄筹建工作进展顺利，请允许我向您和各位同仁致以诚谢！
我将准时抵达北京，参加孩子们的家庭见面会。考虑到来自各地农村的孤儿所受教育程度参差不齐，恐一时难以跟上新学校之课程，我聘请了展晴小姐前往山庄任教。
展晴小姐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现又在读心理学研究生。我请她来，在不影响她写硕士论文的前提下兼任山庄孩子们的课外辅导教师。展小姐还擅长音乐、舞蹈、体育，可以在诸多方面对孩子们有所教益。
盼望和您及各位同仁的愉快见面！
释镜智
1988年3月15日
石院长把信递给田淑贤请她过目，喜出望外地慌忙招呼展晴落座：“欢迎，欢迎啊！还是法师想得周到，咱们正缺一位教师呢！能够请到您这样具有高学历的全面人才，真是孩子们的福气呀！”
田淑贤忙着沏茶待客，送上热火盆似的笑容，心里却暗自思量：她小小年纪竟然有自己的小汽车！像这样要学历有学历要钱有钱的洋人儿，怎么会愿意来这偏远山庄当孩子王呢……捐赠人推荐的，没法子就是了，若是由我招聘，我是决不收这等美人胎子的……
石院长给展晴的第一项任务，是让她为镜智法师布置出一处下榻的净室，这项工作对她再合适不过了，只有她和法师熟识，了解法师的秉性志趣生活习惯。
像田淑贤这种循规蹈矩生活在传统家庭中的老女人，是无法理解展晴这样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玩乐的阔小姐为何肯来偏僻山区任教的。在她看来，展晴长得太出众了，既有北方姑娘的白肤色高身材，又有南国少女的深眼窝长睫毛大眼睛。她的口齿太伶俐思维太敏捷知识太丰富见识太广新词儿太多，总之田副院长心里搁不下这样的新潮美女：女人太漂亮了心就稳不下来了，山庄里多了这么个狐媚子，会教坏了那些姐妹们。可是石院长喜欢她，说山庄确实缺乏师资。难得请到她这么个高学历的人才，自己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呢？
只怕是往后的日子不素净了……老女人站在风华正茂的洋小姐面前倍觉压抑，并不能因自己的年龄可以当她的母亲而变得宽厚平和。妒意像难以锄净的野草在心里扎了根，借助“正确的原则”作为肥料长成扎人的蒺藜，刺着别人，也刺着自己的感情：老天爷对她也太偏心了，把女人的一切优势都给了她，年轻、美貌、知识、富有，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她对漂亮女人的厌恶还出自一种潜在的压抑，她丈夫曾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比她大十几岁，早已退休在家，当年的风光与权势随风飘逝，倍感凄凉，不然她也不会争不来院长的职位。她的心井底下还涌动着暗暗的哀怨：家里老头子年轻时还需要我，这几年也冷淡了，夫妻早已分室而眠。山庄工作周末才能回城，老头子见了我也不亲热，一心只顾他的花和鸟……
田淑贤正在想心事，只听山坡上飘下来一串燕语莺声，十姐妹听说展晴的到来，互相招呼着跑下来迎接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十姐妹是应聘来到山庄的九个“妈妈”和保健医生郭山梅，中国女人不像西方女人那样讳谈年龄，她们相聚不久就来个大排行姐妹相称。女人们围着展晴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嚷个不停，把个田副院长闪在一旁。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十一个女人凑到一处呢！
展晴随着十姐妹朝山坡上走去，这里的山坡很缓，有水泥小路通往各家门前，开出的一块块平地上，小一些的场院只盖一栋楼，大一些的场院并排矗立着两栋小楼，错落有致，花木掩映。展晴每到一座楼前都发出惊叹的尖叫，姐姐们领着她一一参观。这处依山傍水的楼群，就连城里最漂亮的住宅区和它一比也会相形见绌。小楼的式样都一样，只是墙体的颜色迥然各异。每座小楼都有着尖辣椒形状的红屋顶，二楼上有宽敞的大阳台，阳台外沿种满姹紫嫣红的小花。阳台下面的一楼是客厅兼儿童活动间，椭圆形落地窗使得屋里十分明亮。每扇门窗周围都装饰着富有童趣的雕花图案。这些图案一色涂着白漆。走下门口的台阶是一弯五色石径，石径蜿蜒而上犹如花环连接着各个小楼，最后像束起来的彩带通向山庄大门。每座小楼有自己的色调，分别刷成淡粉色、天兰色、米黄色、淡黄色、淡紫色、银灰色、浅豆沙色、芥茉黄色、藕荷色……各色小楼一律配以茜红尖顶，于五彩斑斓中又显得协调整齐，掩映在绿荫丛中，宛若一群穿着各色长裙的美人都戴着小红帽，怪不得展晴说这是白雪公主的童话世界了。
十姐妹以长幼为序住进了标有楼号的新家。三十九岁的大姐端仪住一号楼。她长得白白净净，头发梳到脑后一丝乱发也没有，素雅的衣服平平整整一尘不染，爱干净已绘出了名。因为她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人们只知道她没有结过婚，个中原因无人知晓。
二姐郭山梅只比大姐小两个月，将担任山庄医生，住在二号楼，楼下迎门就是医务室。她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大家只知道她原先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县城当医生，有过丈夫。但这些履历都没有证明材料。田淑贤嫌她来历不明，不打算收留她。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石院长耳软心活，又考虑她当过多年妇产科接生员，又学过妇幼保健专业，普爱山庄正需要这样的人，才答应给她半年试工期，等她的家乡寄来证明再作决定。
三姐尚美凤住三号楼，是个瘦骨嶙峋的离婚女子。和衣着素雅的端仪正相反，她身上总是花里胡哨的，色调很热，红的黄的着了火似的。田淑贤曾透露出来她离过两次婚，都是新婚不久就办了离婚手续。这种消息传得很快，人们便对她生出种种猜测，再加上她性情有些古怪，不大合群，姐妹们不太喜欢她。
再往坡上走，四号楼住着农村来的杨大妮，是个人高马大的壮实女人。别看她年纪轻轻，却完全是个传统守旧的东方女性，她的离婚故事，城市姑娘们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她和丈夫感情很好，结婚十年由于她的原因一直没有孩子，而丈夫是独生子，公婆盼孙子，她和丈夫就“商量着离婚了”。像她这样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农村很难再嫁，住在娘家又是父母的一份心思，她就来到了普爱山庄。院方考虑到她的文化程度不高，先派她担任“替补妈妈”，别的“妈妈”生病或休假，由她临时去照顾孩子们。这还是石院长经不住她的苦苦哀求，在学历问题上的破例照顾。
五姐谢圣莲，六姐肖晶，七姐谷幽兰，八姐柳素玉，九妹，十妹各得其所自不在话下。
谷幽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肖晶不仅成了她的同事，六号楼和七号楼还是紧挨着的近邻。姐妹们初到优美的环境兴致很高，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她俩表面上不好说什么，各自却都暗暗地揣着一份心思。
位于山庄最高处还有一栋小楼空着，那里留作镜智法师的净室禅房，供她回国时居住。
郭山梅不带孩子，二号楼到了晚上将会很冷清，她邀请展晴和她住在一起，展晴高兴地答应了。姐妹们帮着她从红色小轿车上卸下行李，搬进二号楼。
大家正在说笑，忽然从山庄大门外传来一声尖叫：“还我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她们吓了一跳，急忙涌向大门口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守门的周大爷正在往外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周大爷狠命地才把她推出去，“咣当”一声插上了铁门栓。女人双手伸过铁栅栏抓挠着叫喊：“孩子一我的孩子！”
大门里面的十一个女人都吃惊地望着她，不知道地为什么认为孩子在山庄里面。这时石黑玺和田淑贤也闻声赶来了，石院长关心地询问：“您的孩子丢了？别着急，我们大家帮您找一找。”
“还找什么？”女人冷笑着质问：“不就在你们手里吗？”大家一脸茫然，田淑贤说我们这里没有孩子。”
不料，女人一指院子正中那组雕塑石像妈妈怀里吃奶的婴儿，愤怒地大叫：“还说没有！那不是吗？你们叫她抢去了我的孩子，还不承认？快把孩子还给我！”
大家这才意识到她是个精神病人。石院长叫人去拿些吃的来，司机小杜跑着去饭厅了。他拿来一兜包子和一瓶水递给门外的疯女人，连哄带劝地请她走开。疯女人不再叫喊，却流着热泪朝石院长跪下来哀求：“把孩子还给我吧！我知道，你们这里是专收孩子的地方……只要你们肯把孩子还给我，我可以来当妈妈！我不止是疼自己的这个孩子，我疼所有的没爹没妈的孩子……我看了报，我符合条件，我离了婚，我恨男人！孩子，我的儿子……”
大门里面的人们都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安慰这个痛苦的疯女人。老姑娘们还能镇静，几个离婚女人早巳落下泪来。谷幽兰、杨大妮和郭山梅三个人抽抽搭搭哭作一团，显然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伤心事。有人说女人的心是一口深井，井底藏着多少难以对人倾诉的秘密呢……
女人们不忍再听疯女人哀怨的哭诉，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小楼里去了。
孤儿名单送来了，第一批有四十个孩子，以后还要陆续送来。这些父母双亡的孩子大都是北方农村来的，其中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一岁半。因为需法律公证确定认养母子关系，石院长和田副院长找八个“妈妈”一一谈话，给她们看孩子的照片和家庭简历，请她们每人挑选五个。这样做可以使妈妈加深对孩子的感情，原先田淑贤是要进行“组织发配”的，还是石黑玺出了这么个主意，要让妈妈觉得孩子是她自愿领养的。每个家庭收养的孩子的年龄要形成阶梯式兄弟姐妹关系，又本着同胞骨肉不再拆开的原则，石院长仔仔细细地把孤儿的资料分析了一下，按照年龄段和血缘关系分成了五组，八位妈妈认领起来也无争执。但是，也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某一位妈妈非要认领某个孩子，院方一般都满足她们的愿望。石黑玺以为她们只是看了孩子的照片心里喜欢，细心而又多疑的田淑贤却猜测个中隐情，偷偷地把这些情况记在了本子上。她当过多年“政工科长”，有做这类记录的习惯。
肖晶来得早，在众多孩子的资料中一眼看中了崔唤弟和崔可意姐弟俩，唤弟十二岁，可意只有五岁。她翻阅了两个孩子的父母死亡原因的记载，一向冷漠的脸上浮现激动的红晕，当即决定收养这两个孩子。她又挑选了女孩于梦虹，梦虹的照片非常漂亮，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一双大眼睛梦幻地望着你。另外，她又按照年龄阶梯的要求随便要了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梦虹比唤弟大两个月，有两个大姐姐照顾弟弟妹妹们，可以减轻自己的负担，她这么想着，心里十分满意。
肖晶走后，田淑贤仔细看了唤弟姐弟和梦虹父母死亡的情况。唤弟的母亲上吊自杀，父亲患癌症去世。梦虹的父母双双死于唐山大地震，算起来当时梦虹还是个刚出生的婴二。谁见了容貌美丽的梦虹都会喜欢，哪个妈妈先来了都会挑她作女儿，肖晶选她并不奇怪。但是，唤弟姐弟为何引起肖晶如此关注呢……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使田淑贤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臭儿的认养问题。臭儿是这批孤儿中最年幼的孩子，只有一岁零四个月，父母死于触电。田里的抽水机坏了，他父亲下水去修理，触电身亡；不懂电工常识的妻子慌忙去拉他，夫妻同归于尽。臭儿的父母没有近亲，目前臭儿寄养在远房亲戚家里。普爱山庄刚一创建，当地民政局就为臭儿报了名。本来，田淑贤担心谁都不愿意带这个拖手拖脚的小孩子，没想到谷幽兰第一个就看中了臭儿。
大男孩王克难也是个难题，他父亲是个被处决的杀人犯，扔下母子俩没有家庭经济来源。小克难五岁那一年，有一天傍晚他母亲去娘家借钱回来路过铁路道岔，于神情恍惚中没有注意飞驰而来的火车，惨死在车轮下。叔叔婶婶为了霸占房产不肯抚养小克难，年迈的姑奶奶暂时照顾他。
起初，田淑贤不肯收留罪犯的孩子，担心在他身上有遗传因素造成的恶劣品性。善心的石院长看这孩子无依无靠，认为孩子是无辜的，不应沿袭文化大革命时害人的“血统论。”事实证明田淑贤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好几个妈妈看了克难的材料都摇头，说这种家庭背景太凶险，血淋淋的叫人害怕。田淑贤表面上不说什么，暗中却等着看石院长的笑话。不料，最后一个来的端仪，认真地看了克难的材料，脸色变得惨白，眼圈一红说这孩子也是满族人，我收他作儿子。”
田淑贤提醒说：“他已经快十三岁了，这么大的小子不好管教了，听说脾气很怪，你可要想好了。”
端仪却颇有信心地表示：“我年岁最大，也只有认我这个妈妈才合适。他父亲出事那年他才三岁，还不记事。村里报上来的材料说，没有任何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是罪犯，只说病死在外乡了。他妈妈又是被火车轧死的，这孩子真可怜，只要我好好待他，我想会处好感情。”
认养孩子的工作顺利完成了，石黑玺脸上露出了笑容。孤儿大多来自北方贫困地区，将由当地民政局派人把孩子送到市福利院，然后由妈妈们去市里接孩子。还有几个偏远地区的孩子，石院长派妈妈们到他们的家乡去接他们，这样做很有益处，既让妈妈对孤儿原先的生活环境有个了解，又让孩子看到“城里妈妈”来接自己，容易建立感情。
肖晶带着崔唤弟和崔可意姐弟俩坐在回普爱山庄的公共汽车里，一路上唤弟对她都爱搭不理的，坐在前排椅子上头也不回，嘴里却不停地吃着她给两个孩子买的食品。
肖晶和可意坐在一起，可意一直怯生生地连大气也不敢出。肖晶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支支吾吾的用手指指姐姐的后背。肖晶看见他的脸蛋和小手都皴裂了，掏出润肤膏给他敷上，用手心均匀地揉搓他的两颊和手背。开始他有些躲闪，揉着揉着，他那双凹凹的大眼睛里闪出亲昵的柔光，依偎在新妈妈的怀里。肖晶想起自己小时候依偎在妈妈怀里的情景，胸中涌动着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酸酸的热流，闭上眼睛陷人了沉思默想。
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选中的唤弟竟是这样一个古的女孩。她无心欣赏路旁的景色，默默地反复捉摸去两个孩子的寄养人家里的每一个细节，想从中理出个头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