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教授问:“他和你在一起还能自如吗?”
她回答:“稍稍好一些。初来山庄时几乎躲着所有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您经验多,看出他的问题在哪里?”
“他不肯回答我的问话,深人了解很困难。从他的行为表情上可以看出,有很明显的心理障碍。人在少年时期失去亲人,最容易产生不安全感,被遗弃感。我有一个小病人,是个五岁男孩,他父母经常吵架,正在办理离婚手续。他总是做同一个梦一梦见自己打滑梯,说好了父亲在下面接着他,但滑下去时父亲没有了。他总是半夜吓醒了抱着妈妈大哭。从你在电话中介绍的情况来看,克难的家庭变故比那个小男孩要悲惨多了,弄不好,这种不安全感会伴随他的一生。”刘教授侃侃而谈,又朝自动扶梯上的克难指了指说,“没完没了地玩自动扶梯,应该发生在年龄更小的孩子身上。他只是用这个方法躲避咱们,而他自己意识不到。你看,明明知道双手够不着大吊灯,他站立的台阶每次靠近吊灯的时候,他还要伸手去够,或许他幻想自己已经够着了。这就有些强迫症的表现了,不自觉地受强迫意向的驱使,产生一些可能导致严重后果的冲动。患者明知违背自己的意愿,后果不堪设想,却还是摆脱不了地去做,事后又为此感到焦虑痛苦。”
展晴一听害怕了,站起来要去拉回克难:“他会不会想去够吊灯而从楼上跳下去?”
刘教授笑道:“不会,今天总体上看他很高兴,只是觉得新鲜。”
展晴这才放心了。
展晴想趁机向刘教授多请教一些问题,又问:“我给您打电话时说起过的现象--他从浴室逃跑,搂抱妈妈的行为,又怎么解释呢?他自己把那些事看得很重,如果不能对症下药开导他,他就总是绕死扣,责备自己,躲避别人。”
刘教授想了想,说:“浴室里裸体怕见妈妈,说明他已经有了性萌动。刚才我说你喜欢他,他突然面红耳赤,也证明这一点。
展晴一听笑了:“呦,这我们可小看了他了!”
刘教授正色道:“由于封建传统的影响,咱们国家对这方面的研究非常缺乏。可别小瞧了这方面的心理因素,像他这种遭遇的少年,性心理的早熟,会加重他的自卑和焦虑。他会误以为自己的正常念头是犯罪,更加责备自己,嫌弃自己。”展晴说:“茅塞顿开!我倒忘了这一点,总把他当成小孩子。还有一个问题,依您看,人的大脑,最早可能在几岁,保留长时记忆呢?”
“一般的观点认为在五六岁以后。”刘教授说,“不过,也不排除极端的个例。怎么,你的小男子汉在这方面也有突出表现吗?”
展晴的表情有些沉重:“他的简历上说,在他三岁时他父亲因杀人罪被处决了。村里人都瞒着他,只说他爸爸病死在南方了。但是,几天以前,他妈妈带孩子们来市里玩,街上过去一辆押解犯人的囚车,他突然恐惧地抱紧了妈妈。事后,他又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那样冲动。”
刘教授问:“他爸爸是在原籍被捕的?”
“据说是一辆警车开到村里,把他爸爸押走的。”展晴介绍着,用手指叩击着桌子思忖,“真怪了,他能对三岁时发生的事有印象?”
“如果受刺激、受惊吓太大,这也是可能的。”刘教授也不无担忧了,“况且这孩子天资聪明、敏感。父亲被捕时的惊恐场面和母亲的死于非命,肯定给他造成严重的心理影响。”
展晴又问:“有什么治疗方法吗?”
刘教授回答:“好在他年龄还小,山庄里的新环境不错,周围的人要多关心他,给他温暖,引导他的学习兴趣。知识多了开扩眼界,会改变他祖辈那种农民式的心胸狭窄。至于他的心理症结,必要时可以采取脱敏疗法。“
“脱敏疗法?”展晴一时感到不解。
刘教授讲解:“针对他最敏感,最惧怕的事,由别人帮助他迎难而上。比如有人出了车祸以后不敢上马路了,得有人领着上马路走几遭。有的演员首次登台,要打退堂鼓,是被人推上台的,上了台他也就豁出去了,以后成了名演员。这都叫做心理脱敏。”
展晴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转动着乌亮的眼珠,很快地打定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上午,她带着克难去商场置办完了礼品,把大大小小的礼品箱装在汽车里,车的后半部分简直连一点空间都没有了。
启程回山庄时,她看了看手表,对克难说:“时间还早,我领你多转几条街,看看市容。”
克难高兴地关上了车门。
她开车兜起了圈子,一路上给他讲解这座城市的着名建筑和历史典故,他听得很人神,惊叹道城里这么大呀!”
她告诉他:“咱们中国还有好多大城市呢!你不是学过中国地理,世界地理吗?地球上有好多国家,好多城市,人一辈子也转悠不过来。我去美国时,光坐飞机就坐了二十多个钟头!”
他羡慕地说:“您多有福气呀,去过那么多地方!我从小只认识我们村子。”
她鼓励道:“来到山庄,好运就开始啦!只要你好好学习,再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将来也可以去很多地方开阔眼界。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呐!”
他眼睛发亮,可是很快又神色黯淡下来。他嘴上没说,心里却又涌起了那股可怕的念头,这股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心头怎么也驱赶不开的念头,使他总是觉得美好的事物没有自己的份儿,对生活,乃至对生命,都感到冷淡,厌倦。他拖着长声叹了一口气,显然已对逛城失去了兴趣。
她觉察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也不多说什么,把车开到了一条偏僻的小街,顺着墙跟把车停了下来,说:“下去走走,前面有一扇奇特的大门,你准没见过。”
克难跟她下了车,抬头一看非常吃惊,好奇怪的小街啊!两旁都是灰色的高墙,墙上还有高高的铁丝网。整条街连一间商店一家住户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呢?
她若无其事在前面快步走着,把他甩在后面。
他东张张,西望望,仰头猜测两边的高墙内是什么所在,忽听一阵刺耳的警笛鸣叫着从前面大门洞里冲了出来,随即飞驰而来一辆囚车,他一下子惊呆了。当囚车从他身边擦过的时候,他倒退了几步倚在了大墙上,摩挲着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她回过头来看到他的反应,知道他吓坏了,但仍然若无其事地喊:“快走哇,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老师,迈不动脚步,展晴只好朝他走去。正在这时,从城里方向传来又一阵警笛声,这一次简直是警笛的合唱,此起彼伏,由远而近,只见三辆囚车由两辆摩托开道呼晡而来,后面还有几辆摩托压阵。一时间警笛叫得震耳欲聋。
克难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失声大叫:“啊--妈妈。”展晴急忙朝他跑去。他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安慰道:“不怕,不怕,这里是监狱,每天都有囚车出出进进。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克难伏在老师怀里大哭。
警车车队驶进了监狱大门,小街重新寂静下来,展晴柔声询问:告诉我,刚才你想起了什么?”
克难抬起泪眼哽哽咽咽地说:“就是这样,这样的车……把爸爸带走了……”
她哄劝道:“好了好了,这回就明白了,以后咱们再谈这个问题。”
这时,他发现自己搂抱着女老师,脸儿一红慌忙松开手。展晴却说:“没关系!如果你觉得搂着我心里好受一些,那就搂吧!我的年龄不够当你的妈妈,还可以当你的姐姐呀!”克难感激地望着展晴……
师生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年三十夜里起风了,联欢会结束后刚刚安静下来的山庄重新热闹起来。山上的松林传来沙哑的低吼,像是有无数魔鬼藏在暗处嘿嘿冷笑。落叶林光秃的枝梢则发出尖锐的嘶叫,不知是它们被风抽打得太疼了,还是风在对它们施加酷。
好容易才人睡的克难又被惊醒了,坐起来侧耳倾听窗外的响动。旁边两张小床上,栓锁和小蛋睡得很香。克难羡慕地望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弟弟,叹了口气。唉!他俩也是孤儿,但他俩和许多孩子都在山庄新家里找到了快乐。只有我不行,即使在联欢会那样欢乐的场面,心里也高兴不起来。我答应展老师她们了,要使自己快乐起来,但是我做不到……
“要想办法使自己快乐起来。你还这么小,会有美好的前程。想想吧,一百年以后,要让你的后代为你感到骄傲。由你开始,你会带起一个幸福的家族。”
“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生命,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任何时候也不要厌弃生命,并且要学会享受生命的欢乐。”展老师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并且按照展老师的要求几乎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都要默念一遍。
但是,我还是快乐不起来。自从妈妈被火车碾碎化作白蝴蝶飞走了,快乐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何况,我还是个罪犯的儿子,爸爸死得那样不光彩……何况,老一辈亲人们都那样狠心地撇下我,爷爷非要自己投河简直没什么道理……是不是我们这个家族命中注定都要早亡呢?为什么老姑奶奶总是说,她要到阴间找亲人们团圆去呢?如果亲人们能够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不也是挺好的事吗……
这时,窗外的暗夜里发出踢踢趿趿的声音,越听越像是有许多人走过的脚步声。克难不由得一激灵,想起了老姑奶奶每到大年夜里都要叮嘱的话院子里铺上秫秸了没有?今天晚上全神下界,小鬼们就要躲在黑旮旯里。神们一踩秫秸劈里啪啦有响声,鬼就不敢来了。”老姑奶奶还说亲人们的魂儿也要回家来过年的,只要院子里秫秸一响,就是他们回来了。”
在老家过年时除夕守岁,他总是竖着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盼着能听到亲人们归家的脚步声,但总是没等到秫秸响就睡着了。今夜却听到了他乡的鬼魂们的脚步声,后山上有一片坟地,可能是无家可归的鬼魂们在山林中游荡,也可能是一些鬼魂们经过这里往他们各自的家里走呢?只是不知他们家里的亲人们听到听不到,有没有在院子里铺上秫秸……现在,老姑奶奶也死了,再没有人张罗着年三十夜里往院子里铺秫秸了……几间老屋,都被叔叔婶婶霸占了。以后年年守岁,再没有人摆上香案接待亲人的亡魂回家过年了……妈妈、老姑奶奶、爷爷、爸爸的魂儿,年三十夜里都不能归家看上一眼,只能像这里的孤魂一样在山野上游荡……这里离老家一千多里,妈妈会不会找到这里来看我呢……
他想到亲人们,一股股酸热的泪水从喉咙直往鼻头蹿,又从鼻头直逼眼眶。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手背盛不下这么多泪水,只好抓过枕巾权当手帕搌着奔涌不止的热泪。他哽咽着自言自语:“原先还有……老姑奶奶,现在,连老姑奶奶也走了……都扔下我不管了……”
就在展老师带他从城里回来的那天下午,他收到了舅舅从老家寄来的信:
……老姑奶奶去世了,乡亲们都说她能熬到明年开春,可她腊月十九就咽了气。她老人家临死时只惦记你,说‘唉,见不着克难了,真想他呀……好在他到城里享福去了,俺到阴间告诉他爹妈,也算报个喜信儿……”
他捧着这封报丧的家书,躲在松林里哭到傍晚,读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那天在妈妈山顶,我明明看见老姑奶奶在雪地上健步如飞,回过头来说:“快走哇--找你妈妈,爷爷,爸爸去!他们都在前边等着咱呢……”说着,她老人家就不见了。难道死人真能显灵,跑到这个她生前从没来过的地方和我告别吗?既然老姑奶奶能够找了来,那么妈妈也一定能来看我了?今夜妈妈能不能来呢……
……我是从南方打工休假回家过年的,过了年把你舅母和孩子们也接到南方去,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们想绕道去看看你,无奈盘缠不够,只得写信向你告别了。往后,你那丧尽天良的叔叔婶婶是指望不上了。北方只剩下你一个人,望你照顾好自己,多多珍重。身为亲娘舅,顾看不了你这亲外甥,实在惭愧。日后我在南边混出个模样来,再想法子来接你。听山庄妈妈的话,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要明白,老姑奶奶这一去世,我们这一走,你在老家就没有家了。认准山庄就是你的家吧,在那里好好学习,奔个好前程。
把这封信给你的新妈妈看看,代我问她好,替我谢谢她,我就把你托付给她了……
那天傍晚,端仪妈妈到处喊他回家吃饭,他才从松林里出来。妈妈见他的眼睛肿成了水桃了,问:“什么事又伤心了?”
他把信给妈妈看,妈妈看完眼圈也红了,说:“你舅说得对,往后,认准这里就是你的家吧!”
他使劲地点点头。
妈妈又恳切地说认准我就是你妈妈吧!我会好好待承你,疼你,爱你……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古诗你听说过吗?”
他摇了摇头。
她说:“我想把后面一句改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母子何必有血缘?我认准你是长子,你愿意从心眼儿里认下我这个妈妈吗?”
他更加使劲地点点头。
当时他答应得是很诚恳的,也尽力那样做了,但现在他骂自己没良心,骂自己虚伪:不管端仪妈妈对我多么好,我只是敬她,畏她,感激她,在这大年夜里,我也没有牵肠挂肚地想到她。虽然她为了和我们一起过年,没有回家和父母团圆;虽然她人很好,比妈妈有文化,比妈妈会炒菜,也比妈妈……漂亮;虽然我真愿意有她这么个妈妈,但是,从心眼里认下一位新妈妈,该有多么难,多么难啊……
亲妈妈是不可替代的。
今天夜里,妈妈的魂儿会不会来看我呢……
他坐着,想着,想着’坐着,觉得后背冷嗖嗖的,只得钻回被窝去。身子暖和了,却仍然没有睡意,透过窗帷可以看到外面有些光亮了。他终于难耐困乏,打起瞌睡迷迷糊糊进人梦乡。
忽然,窗外有一种扑扑棱棱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轻轻地敲打窗子,不,是蝴蝶在用翅膀扑打窗子!
他一下子惊醒了,蹿出被窝光着脚跑到窗前,刷地一下拉开了窗帘,迎着朦胧的晨曦向外面望去。咦?窗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只见远远近近的树梢在风中喝醉了似地摇摆着。可是,那扑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分明还在响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爬到窗台上,朝外面上上下下搜寻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太冷了,他赶忙穿上衣服,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悄悄地走下楼梯,尽力不出声地拧开了大门的碰锁,溜出了楼门。
嘶--外面好冷啊!他缩了缩脖子,竖起衣领,迎着寒风绕到楼侧面去看个究竟。
他站在卧室窗外抬头一望,一下子惊呆了--紧靠墙根的高过楼顶的小杨树上,挂着一只白色的大蝴蝶!他的心立刻剧烈地跳了起来,定了定神,尽力迎着蒙蒙亮的天色仔细辨认,这才看清那是一只蝴蝶形的白风筝。翅膀已经被树枝挂破了,风筝线缠在了枝杈上,飞也飞不走,下也下不来,徒劳地扑腾着翅膀。
啊!这是妈妈的魂儿,千里迢迢来看我,可怜被树枝绊住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摇晃树干,失声大叫:妈妈妈妈--妈妈呀……”
大年初一寂静的黎明,几乎全山庄的成年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惊醒了。昨夜守岁,联欢会以后,妈妈们安顿孩子们睡下后,大家又聚在一起聊天说笑,玩到后半夜才躺下,这会儿睡得正沉。谁家的孩子大清早就这么大哭大叫的?被惊扰的人们,一个个披着衣服推开窗户四处观看。
端仪头一个听到喊声,慌忙下床推开男孩房间观看,发现克难的床上空着,又听出是他在窗外哭喊,迅速披上外衣和毛围巾出去看他。
当她跑到楼侧面时,只见二号楼上展晴正推开窗子问:“克难,你怎么了?”
一号楼紧挨着二号楼,这棵又细又高的小杨树长在两楼之间的小道旁克难不回答她的问话,仍然发疯似地狠命摇动树干妈妈--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