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老姑奶奶都给我讲故事。孟姜女哭长城啦,白娘子盗仙草救夫啦,包公铡陈世美啦,还有不少狐仙黄仙鬼故事。她说那都是她的奶奶讲给她的。有一天,她说起了梁山伯祝英台化成蝴蝶,我忽然想起来了,说:“我妈妈去世的那天后晌,我看见一只这么大的蝴蝶,用翅膀拍打窗户。”
“瞎说,冬天哪儿来的蝴蝶!”老姑奶奶不相信地笑了。
“真的!我打开窗子它就飞进来了。”
老姑奶奶半信半疑地坐起来问:“逮住了?”
“它钻到炕席下面没影儿了,但我看得真真的,是蝴蝶!”老姑奶奶想了想,说准是雪花儿!”
我急着声辩:“那时候还没下雪!你哭着回来,说妈妈死了以后才下雪的!”
老姑奶奶仔细回想着:“是啊,在铁道边儿上哭你妈那阵儿,还没下雪啊!”
忽然,她神色大变,神秘地说:“哟,想起来了,你妈小名儿就叫蝶儿呢!准是她临死时惦记你,回家看看你呢!”
我听了泪如雨下,扑到老姑奶奶怀里大声哭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哎,我在这里!”
克难想扎进妈妈的怀里,但已经冻僵了。端仪一把搂住了他。他定睛一看,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这是新妈妈,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亲妈妈。
展晴把他拉了起来,他的双腿已经麻木了,站立不住。她们拍打掉他头上身上的积雪架着他拉了几步,他趔趔趄趄要摔倒。
石院长脱下棉大衣给他披上,背起他就往山下走。
下山的路本来就不宜弯腰,何况负重而行,五十多岁的石院长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了。两个女人前呼后拥扶着这祖孙俩,冒着扑面的雪花艰难地下山,不时地打着踉跄……
喀嗒、喀嗒、喀嗒、喀嗒……
车前窗上的雨刷不停地摆动,刷出两把透明的扇子,抹掉迎面飞来的雪花。透过这两把透明的扇窗,才能有几步远的能见度,周围都是飘舞的雪花布成的银色纱帐。
展晴小心翼翼地驾着汽车,沿着狭窄而弯曲的山路缓缓地往下滑动着。大雪覆盖了一切,眼前只有一片耀眼的银白,叫人分不清哪里是山壁,哪里是盘山路,哪里是深谷。在这种情况下开车下山是很危险的,稍一打滑就会连人带车翻到山谷里去。
坐在司机座位旁边的石院长,轻松地回过头去和克难说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石院长笑道:“克难,你可倒好,跑到山上玩儿来了,我到处找你!
克难冷冷地问:“您找我做什么?”
石院长一本正经地说:“展老师要进城去给小朋友们置办春节礼物,请你跟着运送帮她搬搬扛扛。”
克难半信半疑地问:“为什么非要找我去呢?小杜叔叔更有力气。”
石院长说:“小杜叔叔有别的事情,分不开身,才想到找你呀!礼物装在好几个纸箱子里,搬上扛下的,得有个大小伙子帮忙。你是山庄里的大哥哥,往后,还有好多事情请你出出力,行吗?”
“当然行!”克难高声答应着,心里有些高兴,又犯着狐疑:这是真的吗?他们三个人到处找我,准是发现我跑了。坏了,又犯错误了……别人知道了,不定怎么说我呢……越是怕人笑话,越是惹祸,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大雪天给人家添这么大的麻烦,真不如刚才跳到山谷里死了好……
来到了山庄门外,石院长,端仪高高兴兴下了车。端仪叮嘱克难你跟展老师进城去吧,多帮展老师干活!”
展晴叫克难坐到前面座位上来,说:“这里有暖气,暖和暖和脚。”
汽车开动时,石院长扒到窗前大声喊:“小心,路滑--”两个人望着在漫天大雪中远去的汽车背影,脸色都变得沉重了。他们事先商量过,找到克难以后尽力把事情淡化。在这样的大雪天用汽车把克难送回山庄,被人发现了一定又会引起猜疑议论,不如让展晴悄悄地把他带进城里去,找一位心理咨询医生,帮忙查清楚他的病因。展晴的担子够重的,路上千万别出事啊!
汽车里温暖如春,克难感到很舒服。他把头仰在了椅背上,瞧着展老师熟练地驾驶汽车,心中充满钦佩。自己跑到山顶上去了,石爷爷和妈妈不仅没有批评,还让展老师带自己进城去玩,他心里很高兴。但是,在这位漂亮而高贵的展老师面前,他总是有些手足无措。那种心理紧张和在妈妈面前不一样,对妈妈只是感到歉疚,感到羞愧,而在展老师那双美丽的眼睛的注视下,常常无缘无故地变得结结巴巴的,心也抨怦直跳。他在朦胧中,隐秘地把这位年轻美丽的老师视为女性偶像。为此,他却更加感到自卑……但不管怎么样,他对自己有机会和展老师一起进城,听说今晚还要住在老师家,觉得十分荣幸。他决心好好帮她搬运干活,要像个小男子汉的样子。
展晴一点儿也没想到男孩心中的秘密,一边开车,一边从仪表盘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几片药,又递给他一瓶水,说:“吃点药,预防感冒,上山玩儿也不找个好天气,冻坏了叫人多心疼!”
她说着打开了录音机,雪路上响起了悠扬的乐曲《梁祝》。
克难吞下药,却小声嘟哝:“没人真疼我……”
“怎么呢?石爷爷和姨妈们都喜欢你,你妈妈更是真心疼你,她已经四十岁了,决心在山庄呆一辈子。她是真心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了,你可要好好对待她。”
克难歪头瞅了她一眼,嗫嚅地表示:“我知道……我也想……可是……”
“很难,是不是?”展晴盯着前方的雪路,故意不看克难。
克难发现展老师不注意自己,心里松弛多了,老实地承认:是的,我不是不想……只是……您有没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当然有,我在很多时候都管不住自己,做错了事,又后悔,恨自己,瞧不起自己,决心改了,可下一回,还是犯老毛病!”她说这些话时很认真。
克难却眼睛发亮了,惊喜地问:“大人也是这样?老是后悔?老是恨自己?”
展晴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是啊,可能这是人的天性,不分大人孩子。”
克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他彻底暖和过来了,把石爷爷的大衣,脱下扔到后面座位上。
她从反光镜中看到他神色稍有开朗,趁机诱导:“不过,咱们得学会尽量把事情做得好一些,尽量减少悔恨。”
他的目光迷茫了:“怎么才能做到呢?我自己也想不起来怎么就做了糊涂事……”
她启发道远的想不起来,先想近的!比如刚才在山上,那么大的雪,那么冷,你怎么傻乎乎地不懂得回家呢?”
他脸儿一红把头扭向了窗外,呼出热气哈掉玻璃上的冰雾,又用手抹出一小块透明的了望孔,瞅着在车窗外飞舞的铺天盖地的白蝴蝶。
汽车绕过了一弯盘山路,转到了另一座山的山腰上。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河谷滩地,从这里能够望见妈妈山的全景。展晴不由自主地停了车,跳下车来大喊快来看呀!白色的妈妈山!”
克难钻出汽车一看也惊呆了,妈妈山的雪景太美了!
展晴从汽车里拿出大衣给克难披上,师生二人站在山崖上仰望妈妈山,迷醉地忘记了赶路。
冰雪女神伸出玉手轻拂广袖,为山野大地铺上了无边无际的银衾;为妈妈山披上了一尘不染的白裙;把丛林万木变成从海底升起的白珊瑚;把沟沟壑壑坎坎坷坷全都遮蔽抚平。银装素裹的妈妈山高耸着冰清玉洁的乳房,还有那以无数位妈妈的祈愿垒起的乳头,全都归于雪穹,隐于雪原,融入到百色归一的纯净世界。
望着,望着,展晴的心沉浸在琼山玉树的仙境中了。
望着,望着,克难的心又回到千里冰封的北疆故乡去了。
直到展晴打了一个寒战,看了看手表,这才招呼克难回到车上。
汽车轮子擦着雪地发出一种奇特的声响,时刻提醒着行驶的艰难,令人精神紧张。为了压过这种声音,展晴把录音机放大了音量,“梁祝”抒情哀婉的曲调伴随着漫天雪花回旋。
她发现他不愿意回答刚才的问题,也不勉强,随着音乐哼起了曲调,哼着,哼着,她问:“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克难摇摇头。
展晴说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多好听!”
克难一脸茫然望着展晴,显然是没听懂。
她解释道:“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听,这一乐章是十八相送。”
克难惊异地睁大了眼,妈妈给他讲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每当见到蝴蝶双飞,妈妈都惊喜地说:“看呀,梁山伯与祝英台!”他张了张口,却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
展晴仍然不急于追问他,哼着乐曲继续开车。公路变得平坦了,眼看着快要进城了。
他竖起耳朵听着这首乐曲,如坐针毡地扭动身子。她觉察到他的不安情绪,奇怪地问:“怎么了?想去厕所吗?前面有,停车?”
“不不,没事。”他闪烁其词地转过脸去沉默了。
乐曲变得激越而悲伤,如泣如诉地表达着一对恋人的生离死别。克难虽然听不懂音乐,却也受到这种悲伤情绪的感染,联想到自己小小年纪经历了那么多骨肉离散的变故,不由得滴下两行热泪。
一个男孩如此多愁善感,展晴暗暗感到吃惊,忙问:“不喜欢这个曲子?咱们换一盘!”
克难连忙否认别,别,我爱听!”
他听着,听着,忽然问:“冬天有蝴蝶吗?”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冬天哪儿来的蝴蝶呢!起码在咱们北方没有,早冻死了。”
他泪光闪闪地说:“可是……我真的看见过。”
她发现他神色异样,柔声鼓励道是吗?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我妈妈被火车轧死的那天下午……她变成一只大白蝴蝶飞回家看我……转眼就没有了……妈妈的小名叫蝶儿……刚才我在妈妈山上又看见了……好多孩子的妈妈都上妈妈山妈妈她也会去看我的”
他哽哽咽咽地倾诉着。她听了轻轻地把汽车停在了路边,掏出手帕来为他擦眼泪,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谢谢你把这么宝贵的记忆告诉我,说出来,心里就轻松多了吧?”
克难点点头,又问:“老姑奶奶相信我的话,她老人家告诉我妈妈的小名儿,我才知道那只蝴蝶是妈妈的魂儿……您相信我真的看见了吗?”
“相信,我相信你!”展晴肯定地表示,安慰道,“听,这是《化蝶》乐章!你听,乐曲变得欢快了!雨过天晴,彩虹映照,百花盛开,诗情画意,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一对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永不分离。这回你该高兴了吧?”
克难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又不放心地追问:“嗯……那……他俩变成的这一对蝴蝶,能够过冬吗?”
随着这一段华彩乐章,展晴热烈地赞美着:“当然能!他们成仙了,得到了永生,天上地下,春夏秋冬,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真的吗?我知道准是这样!”克难高兴地说着,却巳泪流满面。他指了指前车窗上雨刷刷出的两把透明的玻璃扇面,“看,白蝴蝶!”
这两片透明的玻璃扇面真像蝴蝶的一双翅膀,透过它又能看到无数雪蝶在飞舞。展晴也看呆了:“真美啊!”
“梁祝”乐曲播放完了,余音缭绕,在他俩的心中久久地回荡。
展晴趁机开导:“克难,你看,生活中美好的东西还是很多的,美丽的理想总会实现的。你要想法子使自己活得快乐,其实,你是个幸福的孩子!亲妈妈在九泉之下,盼着你能够过上好日子,端仪妈妈又盼着你学习好,长大了成为有用的人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克难想了想,也觉得她的话在理,但是他又说:“我……只是对自己不满意。”
她热诚地表示:“别总是责备自己了,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可是……可是,我总做错事,让人笑话……”他紧锁眉头无可奈何地表白,“我真不是故意抱妈妈的!”
展晴笑了:“故意抱了又怎么样?儿子和妈妈亲热还不是应该的?不过,你要好好回想一下,那天在大街上为什么那么害怕?”
他苦恼地说:“想了好多遍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和蔼地引导:“只有找出当时冲动或恐惧的原因,才能从心理上彻底克服。免得以后又管不住自己,出了事又责备自己。”
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来的那天洗澡,不知怎么我就……”“那件事很好理解,你刚来不习惯。”展晴轻描淡写地说,“今天晚上在我家住,你自己去浴室洗澡,不会成问题了吧?”他窘迫地笑了,转而又愁眉苦脸地问:“大街上的事,真的想不明白了……”
她说那就不想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重新开动汽车,迎着无数雪蝶向前驶去。
傍晚时分,雪停了。
师生二人从商场购置礼品回来,从汽车里一趟一趟把纸箱搬到楼上家里。明天还要去买别的东西,得给车厢腾出空间。明天下午回山庄时,还要把这些箱子搬回汽车上,密密匝阻地装好,小小车厢才有可能盛得下这么多东西。克难干得很卖力气,总是以真正的男子汉的口气说:“您拿小的,大箱子我来!”
晚上,展晴带着克难来到一座高雅的饭店。她要在这里请客,答谢他今大付出的劳动。克难有生以来头一次充当被人宴请的小客人,又是在这样一座头一次见识的豪华饭店,东张西望连腿都不知如何迈了。踏上自动扶梯时,他出于习惯还想迈脚,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展老师拉住他说:“小心站稳了。”
缓缓上升的扶梯擦过大厅里高悬的金碧辉煌的大吊灯,大吊灯上镶满了水晶玻璃小灯,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钻石,真是做梦都没有见过这般奇异的境界。他只顾扭头看灯了,自动扶梯转上了二楼,他猛地踏上平地踉跄了一下,幸亏被展老师扶住才没有摔倒。
展晴还请来了一位客人,她的导师,心理咨询专家刘教授。刘教授年过五旬,清癯的面庞,花白头发,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来到座位跟前,幽默地笑问:“这位就是今天的主客王克难先生吗?”
克难头一次被人称做先生,又是这样一位大教授,面红耳赤地站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
展晴热情地让座,笑着给克难做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师刘教授,你该叫师爷了。”
克难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师爷!”
“哈哈哈!可不敢当师爷,还是叫我刘爷爷吧!”刘教授说着,坚持把克难尊为上座,“我今天是你的陪客,沾你的光啦,
哈哈哈!”
宾主落座之后,侍者端上来几种本店名厨的拿手菜。展晴是这里的常客,侍者知道她的口味。
面对这些精美的菜肴,克难看呆了,迟迟不敢动筷。
刘教授给他夹菜,揶揄地笑问:“肚子里咕咕直叫吧?那干什么还跟肚子过不去呢?哪有小孩子见了好东西不抢着吃的?我这个老头子都经不住美食的诱惑啦!来吧,吃!”
这老头很滑稽。克难心里想,但他还是不能克服在陌生人面前的拘泥。
两个成年人轮流给他夹菜,他也着实饿了,闷头吃了起来。对于刘教授的任何问话,他都以最简单的几个字支吾着。
刘教授问‘来山庄生活习惯吗?”
他垂着头回答嗯。”
刘教授又问:“新妈妈好吗?”
克难垂着眼帘点点头。
刘教授追问想家吗?老家还有什么亲人?”
克难只是摇摇头。
展晴替他回答:“有叔叔婶婶,但是关系不好。有舅舅舅妈,但是太穷,顾不了他。只有一位老姑奶奶,最疼他,一直带着他生活。”
刘教授笑道:“展老师跟我说,她很喜欢你。我也想和你交个朋友,下次到我家去作客,好吗?”
听到展晴喜欢自己,克难忽然面红耳赤忸怩不安起来,恨不能把脸扎进碗里,三口两口吃了饭,嗫嚅地问展晴:“我吃饱了,想去玩转梯,行吗?”
展晴说还没上汤呢!”
克难站在一旁不想坐下。
展晴只好说玩儿一会儿就回来,汤来了我叫你。”克难一溜烟儿逃开了饭桌,来到了旋转不止的自动扶梯旁,顺着下行梯到了一楼大厅,又顺着上行梯回到二楼。这样上上下下循环往复,他便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每当扶梯从巨大的吊灯旁边擦过的时候,他都想数一数那些宝石般小灯的数目,每一次都失败了。拥挤在金枝上的繁星眨着晶亮的眼睛,发出七彩的闪光,无论如何也数不清。他伸出双手想去抚摸那些美丽的星星,也是徒劳的,看上去吊灯离扶梯扶手很近其实还离得很远。
展晴叹息道这孩子真可怜,很难与人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