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妈妈山越来越近了,汽车路过桃李镇学校,晚珠想到那天来山庄的路上田院长告诉大家,今后要进这个校门上学,全校师生都会盯着自己看,新到一个学校就这么丢人。这么一想,她哭得更加伤心了。眼看要到普爱山庄了,她怕见小姐妹们们,号啕起来:“我不下车!回医院,回医院!”
郭山梅急忙哄劝,但晚珠又哭又闹。
展晴不急不忙地把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拉开晚珠这边的车门,对山梅说把你身后的纸盒子递给我!”
山梅把花纸盒递给她,她神秘地问:“晚珠,你猜猜,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晚珠只顾伤心,不理睬她,山梅替晚珠猜道:“我们晚珠这会儿最需要什么呢?嗯……准是一顶好看的帽子!”
展晴解开系盒子的彩带,掀开盒盖抖出一样东西,山梅惊叫起来--这是一副精致的假发套!连神情淡漠的克难都扭过头来看新奇,他和晚珠,山梅都是小地方来的人,还没见过这种时髦玩意呢!假发制做得太逼真了,捧在手里细看才知道柔软的乌丝是织在纱套上的,太神奇了!
“来,戴上试试!”展晴帮晚珠解下头巾,小心地把假发戴在她贴着药布的头上,拉下几簇刘海来遮住了额头的药布,山梅大声叫好。展晴又从提包里拿出小镜子,笑道:“自己照照,看看漂亮不漂亮!”
晚珠对镜一看,兴奋得脸蛋都红了,镜子里的小姑娘有一头波浪般弯弯的卷发,乌黑发亮,真跟变戏法似地把个秃头丑小丫变成了美丽的公主!
晚珠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扑上来搂住了展老师的脖子。她不好意思告诉这位俊俏又善良的老师,每个农村小姑娘几乎都幻想过像城市姑娘一样去烫个卷卷的头发,今天,她的这个梦想实现了!
汽车开进了山庄,引来一大群孩子尾随围观。当晚珠神气活现地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孩子们都惊叫起来:
“呀,真漂亮呀--”
“咦,几天时间头发就长出来了?”
石黑玺欣慰地拍拍展晴的肩膀,庆幸自己聘请到了一位好教师。
尚美凤拉着山梅和展晴又哭又笑,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晚珠一见她就吓得躲在展晴身后,说什么也不肯跟她去,田淑贤决定叫晚珠还是跟着杨大妮吃饭住宿。从此,杨大妮有了一个女儿,为自己不再只是“替补妈妈”而感到脸上有了光彩。
克难像个小犯人一样乖乖地跟着端仪回到一号楼,开始了日常生活。端仪对他很好,小心翼翼地照顾他,但他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了。在他们母子之间,还没有来得及建立深厚的感情,就裂开了一条难以弥合的心理鸿沟。
克难回来之后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其实,是他自己的心理负担,把大家的玩笑看得太重了。心理学的知识,在这个国度里还没有为大众所掌握,尤其对不同孩子的心理特性,成年人还缺乏深人的研究。
“克难光着屁股出去跑了一圈儿”的笑话,早已在山庄里人们中间传遍了,大家都以为他只是思想封建,都喜欢拿这件事找他寻开心。叔叔们见了他逗笑好小子,亮瓜儿啦!”姨妈们见了他都说:“你可太吓人啦!你妈为你哭了好几泡!”男孩们一见他就要扒他的裤子,吓得他到处躲藏。女孩们见了他,有的抿嘴而笑,胆大的则用手指划着脸蛋羞他。大家都没有想到,在克难那颗封闭的小小心灵里,已经把自己捆绑得越来越紧了。他为自己那天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而感到羞愧,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发呆。本来,他非常喜欢普爱山庄这个新家,这里吃得好喝得好,新妈妈的脾气也好。现在,他却觉得新的集体生活非常可怕,似乎别人都对他怀有敌意。他越来越想念惟一疼他爱他的老姑奶奶,不能回家去看老姑奶奶,使他常常独自烦恼。山庄里孩子多,谁也没有注意克难会杷那件小事如此看重和夸大,以至加深了他内心的孤僻和忧郁。
端仪是个性格内向的老姑娘,极爱面子,不善辞令,不善交际。在山庄姐妹中她是大姐,本想处处做出表率,不料幵头就碰上了克难发高烧这个“责任事故”,在姐妹中留下笑柄。从此,她很怵和克难打交道,对他的热情也就减了大半。她只注意保证他的温饱,督促他学习,对他独自发呆的怪脾气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使肖晶和端仪气恼的是出事一周以后,田淑贤在工作小结会上的那次讲话。那一次在办公楼会议室,山庄的全体职员都到齐了,小结会气氛很紧张,因为孩子们刚来就出了不少事情。石院长的开场白还是那么温和厚道,说了一些“万事开头难,大家很努力,慢慢就会适应了”之类的鼓励话。田副院长的讲话可就不客气了,她不仅批评了尚美凤,也捎带着点了端仪的名。她知道肖晶嘴巴厉害,对于她的事情斟酌着词句,准备在后面谈伙食问题时再敲打她。
田淑贤属于那种说话不中听的女人,尤其对待同性决不吝惜尖刻,为此她有一套理论,曾对石黑玺表示:“这么多大人孩子,没有一个压得住阵的人不行。你这么一副老好人心肠,我只好得罪众人唱黑脸了。”
她在会上的讲话挑不出毛病,但谁都听得出来弦外有音:
“……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很可怜,组织上把他们交给你们,你们要培养自己真正的母爱,不能强迫孩子。晚珠被剃光了头,不吃不喝光是哭。如果是亲生的孩子,当娘的舍得吗?有的大小子光着身子在洗澡,你去抓他就不合适。孩子冻病了,首先是我的责任,我是真正的母亲,生养过孩子,我应该教给你们带孩子,但是谁能想到会出现剃光头,抓光腚这种怪事呢?”男女同事们听了她的俏皮话,忍不住哄堂大笑。
端仪羞臊万分,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觉得脸上被电烙铁烫了似地灼热发烧,心想:叫田淑贤这么一说,似乎自己一个快四十岁的老姑娘喜欢去抓男孩的裸体……她这么想着,眼泪夺眶而出。她想站起来争辩几句,无奈嘴巴不跟劲又没有当众讲话的勇气,况且,由于自己处理不当,害得克难大病一场,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她只好保持沉默,无地自容地垂头落泪。
孩子妈妈们窃窃私语,不免生出惺惺惜惺惺之意。她们认为尚美凤确实是做得太过分了,挨几句批评也是应该的。美凤本人对自己的莽撞造成的后果很害怕,连着几天失眠眼圈都黑了,姐妹们很同情她,可又不能帮她说话。相比之下,大姐并没有做错什么,田院长不问根由就这么尖酸刻薄地当众挖苦大姐,是不是想从大姐开刀,给我们来一个下马威呢?心中有了种种戒备心理,她们便有了抵触情绪。
肖晶按捺不住替大姐抱屈了,说浴室发了水,大姐进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是必要的。克难那孩子脾气太怪了,怎么能怨大姐呢?”
田淑贤一听涨红了脸,领导干部讲话,下级人员竟然败顶撞,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她冷笑道:“孩子小,不懂事,我们只能找出自己的责任,总结工作嘛,就是找出差距。我还没有讲完,有的孩子向我反映吃不饱,请各位妈妈注意。孩子正在长身体,作为一个母亲,最起码的责任是供孩子们吃饱。院部杷每个孩子的生活费发给了你们,又有汽车为大家供应粮食肉菜,当妈妈的不过多受点儿累多做些饭菜……”
她还要讲下去,肖晶刷地一下子站起来,走到田淑贤面前交给她一件唤弟的衣服,衣袋外面有大片油溃。肖晶又从一个纸包里拿出几块排骨和鸡块给大家看这是我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唤弟他们吃得太饱了,把好好的肉装进衣兜里,说是留着下顿饭再吃。每顿饭菜都很好,她就把这些鸡块排骨扔进了垃圾箱。”
会场顿时活跃起来,人们窃窃私语:
“哟,小小孩子够难对付的……”
“那个小丫头又刁又野,幸亏咱没赶上收养她……”
“好好的新衣服,沾上油渍不好洗呀!”
田淑贤感到下不来台了,气黄了脸冷笑道孩子小,懂什么?要不还要家长管教吗?”
展晴出来解围了,心平气和地说:“我看大家的心气儿是一致的,都希望把工作做好。只是突然从四面八方来了这么多性格不同的孩子,妈妈们没经验。凡事都有个熟悉和适应过程,何况还是这么一种尝试性的模拟家庭方式呢!我认为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是咱们一时摸不准孤儿的心理特征。这些孩子,和在幸福家庭长大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当中有的非常敏感、多疑,有的孤僻、懦弱,有的甚至形成了病态心理。再加上他们大多数来自封闭落后的农村,文明礼貌卫生习惯都得慢慢来。从各方面讲,都需要咱们的启发教育,我这里有一些心理学的书刊,专门研究儿童心理的文章不多,研究孤儿心里的文章尤其少见。希望各位注意这方面事例的积累,这对咱们大家都是个新课题。”
她的一席侃侃而谈,大家听得很人神。石院长不失时机地作了总结发言:“我很同意展老师的意见,这份工作不仅对你们是生疏的,对我们来说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靠大家共同摸索着把山庄办好。有一点我想强调一下,那就是,咱们之间应该互相信任,相信大多数人是爱孩子的,大家都是为了孩子好。在第一线当孩子妈妈的,请不要把领导的批评看成是挑剔;做行政管理和后勤工作的员工,也不要用传统观念先人为主地把孩子妈妈们看成是后娘。咱们从事的是人道主义慈善事业,希望人际关系中多一些温暖,多一些理解,咱们叫普爱山庄嘛,希望多一些爱心。”
肖晶第一个离开了会场,一出楼门看见梦虹坐在喷泉的石台上望着雕像在发呆,忙招呼她回家去。好几天了,她发现梦虹一放学就喜欢一个人望着这群雕像发呆,有时在寒风中坐到天黑,直到喊她回家吃饭才肯回来。莫非这孩子是为了躲开唤弟?肖晶暗自叹息:唉,这些孩子太怪了!当他们的妈妈,太困难了……
她拽着梦虹回到家门口,又看见小可意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哭泣,忙问:“可意,怎么了?”
可意一见她,惊弓之鸟一般地站起来垂手肃立,支支吾吾:“没,没……”
肖晶拉起他的手一看,只见手背上流血了。奇怪,这孩子每天都负伤挂彩的,一问他就这么吓吓叽叽的,不是说不心摔倒了,就是说和别人家的男孩打架了。开始,她批评他太顽皮了,可是,几乎天天如此,事情就有些蹊跷了。如果往后老是这么青一块紫一块的,叫田淑贤看见了可不得了……她把可意领进屋,给他的伤口消毒敷药,瞅着他那双凄惶的小鹿般的眼睛,心里猜忖:这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