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镜智法师：
您好！您的来信拜收了，两位院长和姐妹们传阅了大札。您这样惦记大家，惦记孩子们，大家深受感动，委托我写信向您问安，并汇报一下山庄的近况。
您问到克难的病情和晚珠的伤势，请您放心吧，两个孩子都好了。晚珠不愿意跟着尚美凤，田院长就让她搬到四号楼和杨大妮作伴去了。大妮姐姐特别喜欢孩子，不会错待晚珠的。克难是个快十三岁的大孩子，悲惨的遭遇给他留下很重的心理阴影。端仪大姐对他很好，只是相处不久，一时还难以做到心灵的沟通。不过请您放心，我正在帮助大姐想办法了解克难，接近克难，尽一切努力使他开朗快乐起来。他虽然早熟，毕竟还是个少年，可塑性还是强。
唤弟对您那样不礼貌，您在信中还问到她，说您很喜欢他们小姐弟，您的宽厚善良给我们做出了榜样。说实话，对于这个性情乖戾的唤弟，不仅肖晶姐感到头疼，连我也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实在太少见了！您在信中反复强调“众生平等，尊重生命，要爱所有的孩子”，我们都会努力领会您的慈悲大爱。您把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交给了我们，我们会善待他们，努力还给他们一个幸福的童年。
说实话，您提出的“母爱温暖，手足温情，邻里温馨”之家庭式办院模式，极具理想主义色彩，实施起来困难很多很多，况且从石院长到我们所有的职员都没有经验。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尝试富有挑战性，大家才乐于投身这项全新的事业。幽兰姐就说过，同样是带孩子，在山庄当妈妈和她原先在劫儿园当教师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答应过您，在山庄创办期留下协助工作一年，然后再回去攻修学业，我一定履行诺言，决不中途反悔。除了恪守信用，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自从见到这些孤儿，我已经喜欢上了他们。若不是在纽约机场和您见面的缘分，我这个在蜜罐儿里长大的女孩，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有那么多无助的孤雏。现在，您伸出慈悲之手牵起一道无形的线，把我和他们连在一起了。您曾给我们讲解佛家提倡的“无缘之慈”，慈就是爱，是清净的爱；无缘大慈，他与我虽然无缘无故，而我却能爱他；爱，给他快乐，我也没有烦恼。这就是最大最清净的爱。我想，这也就是您为孤儿们的新家命名为普爱山庄的初衷了。
从俗家的感受来讲，虽然我还没有为人妻，为人母，但是孤儿们望着我时那种渴求关爱的目光，给予了我某种难以言传的感召，唤起某种藏于我血液中的神秘的原始冲动，或许这就是母性的本能罢！
我感到很荣幸，借助于您的声望及教师的身份，姐妹们谁有心里话都愿意找我倾诉，孩子们也都盼望得到我的注视。我是教师，却又和许多学校里板着面孔讲课的教师不同，我同样地是山庄大家庭的一个成员。这样一种特殊的地位，使我加重了自己的责任感。我真的很感谢您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使我从锦衣玉食的云端落到大地上最为不幸的人群中，我这才能够真正地了解社会，了解民间，了解人性，这对我今后的专业研究也是大有裨益的。
我在和妈妈们及孩子们的接触中，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触目惊心的故事。自愿来山庄工作的妈妈，大都有过一段艰难曲折的心路；被送到山庄来的孤儿，又都遇上了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际。社会上少见的偶然事件在咱们这里却来了个大集合，真叫我长了见识。
您嘱我常给您写信，您说您想知道每一个孩子的生活情况，如果他们有了困难，您会随时帮助他们。我也愿意讲讲发生在每一座小楼里的故事，但是妈妈们和孩子们的故事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好了。为了理清线索，请容我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地慢慢道来……
恭祝
大安！
展晴敬上
1988年5月5日
翻过妈妈山，再走十几里山路，有一座桃李山，桃李山脚下的桃李镇是方圆百里的商业中心，郊区区政府的驻地。这里建镇历史悠久，有古寺、古塔、古墓。相传几个朝代都出过状元和文官。现在，镇上的人也有自己的骄傲，仅有一墙之隔的桃李小学和桃李中学，都是远近闻名的优秀学校，多少年来有许多学生考上了大学从这里飞出去，人才辈出，桃李满天下。
展晴找石院长商量，宁可路远接送孩子麻烦一些，也要把孤儿们送到桃李镇学校去上学。石院长非常支持，派出一辆大轿车和专职司机小杜，每天清晨送孩子们去上学，下午再把他们接回来，各家的妈妈给孩子们带上盒饭，中午学校食堂给熥一熥。每一位妈妈都怕自己做的饭菜被别的孩子带的饭菜比下去，因此孩子们饭盒里的午餐都很丰盛。
农村来的孩子都喜欢坐汽车，他们和司机杜叔叔混挣很熟，每天一路上欢歌笑语，日子过得倒也开心。
山庄里的单身女人们凑到一起经常发牢骚，倾诉心中的苦恼，她们自从收养了这么多的孩子，才知道当妈妈的不容易。她们大都能够细心地照料孩子们的饮食起居，也严格地过问孩子们的品行和功课。比起保育员来，她们确实更多了一层家庭式的温情；比起老师的管教方式来，她们也更口负责任和细致人微。但是，她们与孩子们的关系，却仍然处于阿姨不像阿姨，老师不像老师的尴尬境地。至于妈妈，年龄小的孩子可以很快地认同这里的妈妈是自己的亲人，但稍有记忆力的大孩子喊妈妈不过是留于口头上的称呼而巳。无论你如何努力增进双方的感情，也无法真正打开孤儿们的封闭的心扉。别看他们中最大的还不到十三岁，却失去了在幸福家庭生长的孩子的天真烂漫。再说，母子关系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天然情感，让一群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女子当妈妈，无疑是一个在短时间内难以实现的超高的目标。
这里的学龄儿童都在桃李镇中学和小学上学，每天清晨和下午，院部派出大轿车往返十几里山路接送孩子。大家都住在一座大院里，谁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如何，便成了妈妈凑到一处时的家常话题。
谷幽兰的儿子立春长得魁伟结实，白净端正，浓眉大眼虎虎有生气，是个难得的小男子汉。他既聪明又用功，虽是农村来的插班生，头一学期考试就考了个全班第三名。肖晶的大女儿梦虹考了个第七名，也算很不错的学生了。梦虹心中暗暗地以立春为榜样，发狠要在期末考试时追上他。
立春和梦虹的学习成绩在这群孤儿中属于凤毛麟角，谷幽兰和肖晶引为骄傲，两个女人又在孩子功课上暗中较上了劲，加强了对孩子的辅导。
肖晶一向心高气傲，看到自己的女儿不如幽兰的儿子，觉得脸上无光，每天晚上帮梦虹辅导功课，可气的是唤弟总跟着捣乱。
在学校的班级里，优等生和差等生之间往往存在着距离感，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学习差的学生往往又是调皮捣蛋打架骂街的角色，好学生瞧不起他们又怕受他们欺负，只好对他们敬而远之，梦虹对唤弟就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唤弟的学习成绩在全班倒数第一，几门功课都不及格。上学时间不长，桃李镇学校的老师已经把肖晶请到学校两次了。展晴和肖晶商量了许多办法，试图启发唤弟的学习兴趣，但都拿这个古怪的野丫头没办法。
梦虹不愿意和唤弟接近，而立春却因为生就一副温和的性格对唤弟很好。放学以后，梦虹喜欢到七号楼找立春一起做功课。为的是得到他的帮助，尽快赶上他，为自己的妈妈争光，这一点她已经向妈妈保证过了的。其实，做功课只是一个借口，她那双总有些泪蒙蒙的忧郁的大眼睛，只有在望春立春的时候，才露出一丝快乐的光芒。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喜欢和立春在一起，只是觉得有这么个大哥哥作半心里就不孤单了，也不那么思念老家了。她也曾生出少女的幽怨，在她和立春中间要是没有唤弟搅和就好了。但这还没形成成年女人之间的嫉妒，只是一种连她自己也捕捉不到的早春萌芽。
无巧不成书，唤弟和立春竟是同岁同一天生日，尚美凤就逗他俩说是“四同兄妹”。有一部香港电影《三笑》中说过“四同兄妹做夫妻”，孩子们虽然不知道这个典故，但是从几位姨妈暖昧的笑意中揣测到了某层意思。立春是个傻小子并不在意，早熟的唤弟却领略到了一股朦胧的萌动，从此那双凹凹的大眼睛就很注意立春了。
她不高兴做功课，又不甘心让梦虹和立春在一起，每天领着顽皮孩子在七号楼窗外打打闹闹，不是爬窗台，就是怪唱怪叫，或是在窗外树上吊起谁的衣服，变着法子吸引立春注意她。
谷幽兰对于肖晶的两个女儿都来纠缠自己的儿子，心里很是不愉快，但孩子们还小，当姨妈的又不好说什么，漫慢的，她听说了肖晶和唤弟母女关系紧张，自己作为近邻只好谨慎地回避是非。有时，她也恼火肖晶不该放任唤弟来七号楼门外打闹，害得亮亮睡不了觉，而亮亮下午睡觉是她白天惟一的歇息时间，是不是肖晶故意叫那野丫头来打扰自己呢？
说也奇怪，世上的事总是一物降一物，唤弟也有怕的人，只有立春能镇住她，立春只要好言好语说她几句，她就会龇牙一笑变得温柔了，对立春服服帖帖。但也正因为如此，立春对梦虹好，她心里就更加恨梦虹，只因梦虹处处表现都极佳，一时找不到借口报复她。
妈妈们公认的两个最好的孩子，男孩子中当属立春，女孩子中当属梦虹了，因此大家都说谷幽兰和肖晶有福气。对此尚美凤又有一番感叹：“千顷地一棵苗，只要赶上立春梦虹这么一个好孩子，就不白当一回娘了！不像我命苦，晚珠那丫头只因一次剃头发的事，至今记恨我不回家，管大妮叫妈妈！要是亲生的，能这么生分吗……”
梦虹这小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还特别勤快，爱清洁，衣服穿在身上好几天也不见脏。她很快地学会了使用洗衣机，经常帮助妈妈洗衣服。每天晚上，她还把弟弟妹妹们脱下来的臭袜子用手洗干净，用小夹子夹好一排排晾在盥洗室。后来，她又对城市风味的炒菜方法发生了兴趣，细心地跟妈妈学习切菜炒菜，本来肖晶的烹调技术并不高明，看到孩子这么好学，进城买来了好几本菜谱，母女二人照着菜谱切磋技艺，炒菜本领都有了提高。
肖晶有了这么个好帮手非常高兴，梦虹学会了炒一种新菜，她总是端几小碟去请姨妈们尝。姨妈们听说是梦虹做的菜，都说好吃，羡慕肖晶有福气收养了这么个好女儿。为此尚美凤又风风火火地说：“你这俩闺女可倒好，一天一地！要是都像唤弟似的，还不把人愁死了！要是都像梦虹似的，还不把人美死了！日后，不知哪个小伙儿有福气，娶了梦虹当妇儿！也不知哪个小伙儿倒霉，把唤弟娶了去！”
她这番评价在山庄传开了，渐渐地传到唤弟耳朵里，唤弟心里更加嫉恨梦虹了。
唤弟是个老大难，除了对谷幽兰的大儿子立春有好感，她几乎跟任何人都不能合作，甚至跟自己都找别扭，真不知这孩子心里中了什么邪魔。她喜欢爬房上树，好好的衣服总是扯破了。肖晶爱面子，总得给她做新衣服或补衣服，多少次劝她爱惜衣服，她也不听，时间一长，肖晶也就烦了，索生不大管了，或者把破衣服大针小线地缝上不露皮肉就行了。
唤弟在山庄里跑来跑去，时常破衣烂衫鞋趿拉袜汲拉的，田院长见了，几次找上门来批评肖晶对孩子不经心，气得肖晶哭了一顿又一顿。
剩儿这孩子总是叫人觉得他很虚假，刚刚十岁的男孩学会了看大人脸色见风使舵，可能是原先在农村跟着亲戚寄人篱下时养成的毛病。肖晶很不喜欢他，却又抓不住他的把柄，每一次孩子们淘气惹祸，他都能推得一干二净逃避批评。肖晶也想改变他，但如何才能使他恢复儿童的天真和诚实呢？石头快八岁了，因在老家时没有上学，现在无法插班，只好等下一学年再上学了。不知是由于遗传基因，还是缺乏早期智力开发，他显得比同龄孩子愚钝，只懂得贪吃贪喝傻淘气，长了浑身的蛮力气。他在唤弟和剩儿面前又显得奴性十足，心甘情愿替他俩做坏事当打手。这种智商不足又贪心、容易受人指使的孩子，长大了会发展成什么样的人呢？
小可意身上还是经常带着伤，不是鼻青脸肿，就是一瘸一拐的，本来深凹的大眼睛因为总是哭得肿泡泡的变成了金鱼眼，小鼻头永远红红的拖着鼻涕，小脸蛋常挂泪水再被寒风一吹皴翠成树皮似的。肖晶看了很心疼，又怕田院长知道了批评自己对孩子不好，多亏山梅知道肖晶的苦处，时常悄悄来为可意治伤。
肖晶自认晦气，却不敢和别的妈妈们一起发牢骚。她知道，自从那次“不给孩子吃饱”事件和她为了替大姐抱打不平而顶撞了田院长之后，田淑贤一直盯着她挑毛病。少年时的遭遇和爱情上的失意，使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家里事还是少对外人讲为妙。可是，她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她的不合群的性情和不向人诉苦，人们反而怀疑她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她的孤傲与要强，使她自己陷人了内外交困的境地，虽知她没有直接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但聪慧过人的她已经预感到某种潜在的危机，只是不屑于替自己辩解。
平时，肖晶对可意特别仔细地照料，及时给他敷药，洗脸，搽护肤膏。她多次把可意叫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他，可意仍然矢口否认，不是说和别人家的男孩打架了，就是说自己摔的，树枝挂的。追问他是谁打的，在哪里摔的，他又总是支吾不清。
肖晶找唤弟单独谈话，问：“你弟弟身上总是带伤，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唤弟把眼一瞪，没好气地反问：“我怎么知道？”
肖晶和蔼地叮嘱：“你要多关心你弟弟，多注意照顾他，提醒他别太顽皮了，有别的孩子打他你跑来告诉我。”
唤弟却充满敌意一口回绝我管不着，你自己管吧！”肖晶尽力表现得亲切：“你是他的姐姐呀，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你惟一的亲人了……”
不料，唤弟一听这话龇出虎牙来顶撞道：“他是他，我是我！你不是看孩子的吗？要问你自己去问！”
肖晶一看这小姑娘蛮不讲理，只好作罢。她又去问梦虹，梦虹回答：“不清楚，可意很怕他姐姐，唤弟不叫他理我，他总躲着我。”
肖晶又问：“可意常和哪些男孩子一块玩儿？”
梦虹：“我们上学去，家里只有他和剩儿。”
肖晶让梦虹把剩儿叫来，剩儿一进门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妈--”
别看剩儿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猴腮的，嘴巴特别甜。因他自幼寄养在亲戚家，乖巧早熟，会察言观色，说话跟个小大人儿似的。
肖晶问：“今天可意的右腿又破了一块，红肿流血，你和他打架了？”
“没有哇！”剩儿急忙否认：“妈，您叫我关心小弟弟，我记着妈妈的话哩！”
肖晶又问：“平常，他和谁家的男孩一起玩，你注意了吗？”
剩儿作出后悔的夸张表情：“哟，没理会。妈，我知道了，以后注意着点儿！”
肖晶只好摆摆手好，玩去吧！”
“妈，您没事儿了吧？我不跑远了，我看着可意弟弟，我听妈妈的话，不让妈妈生气。”剩儿亲热地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才一溜烟走了。
肖晶想到这些性格各异的孩子，苦笑着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