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监狱受刑悟人生惜别恋人离京城
王安石变法拼凑的领导小组是一个草台班子：曾布、魏继宗、吕惠卿、章淳等，他用人秉着党同伐异的干部路线，只要是口头上坚决拥护新法，并且不惜矫枉过正地推行他的新法的后进，不管其人品怎样，节操如何，只要坚定地站在一边，都是他信任和重用的对象。一些政治投机的分子，于是借用这一终南捷径来实现自己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的目的。王安国对变法有自己的看法，且一直看不惯吕慧卿的小人嘴脸，就与前宰相富弼女婿冯京联合支持言官郑侠上书攻击吕“惠卿朋党奸邪”，希望宋神宗能停止变法，并籍此将吕慧卿赶出权利中心。郑侠上疏后被坐罪纠治，吕惠卿等人即说王安国曾经看过郑侠的奏章稿件，并希望王安国能够助一臂之力，于是极力怂恿他王安国诋毁自己的兄长。据郑侠自己说，他上疏后在途中遇见王安国，王安国骑在马上举鞭作揖，说道：“你可谓是独立不惧！”郑侠说：“想不到丞相被小人所误，一至于此！”王安国为兄长辩护，说：“不是这样。家兄认为，做臣子的不当回避嫌怨，须得将四海九州的怨气统统归结于自己一身，而后才可为尽忠于国家。”郑侠说：“没听说过尧舜之君在上，夔契之臣在下，却令四海九州都有怨气的！”郑侠的看法是经典的封建士大夫的认识，难免一开口就要以尧舜之治要求别人，但他的话也未必全无道理：新法本意是利民，如果民生不堪其苦，是否也该进行反思和改正？而王安国虽然也不满于新法，却仍然为兄长作了苍白无力的辩护。
吕惠卿为人卑鄙无耻，是一个十足的小人。他刚投靠王安石的时候，竭尽奉迎拍马之能事，人皆厌恶，唯王安石以为能，故重用。这时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一个反对哥哥王安石胡来的正直官吏看见吕惠卿小人行径，当面骂了他。结果，被“乘势并陷三人，皆获罪”，这样吕惠卿从此也就与“失势“的王安石决裂。吕惠卿既叛王安石，凡可以害王氏者无不为。同时被王安石推荐留任推行新法的韩绛发觉自己执政开始步步难行，几番与吕惠卿争论不胜，知道自己制不住他，索性密奏神宗重新起用王安石。王安石接诏也知朝事有变，毫不推辞，快马加鞭而行，七天就从江宁赶到了京城。吕惠卿出其不意，大为愕然。而吕惠卿却落井下石，千方百计阻止王安石复相，甚至不择手段。当时一批小人见吕惠卿得势，也纷纷媚附他而倾陷王安石。
郑侠自从认识叔原后如恨见相晚，两个人相交甚欢，无话不谈，真是词画相通啊！郑侠还把他请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专门讲诗辞文章。郑侠一案也株连到叔原将他也逮捕入狱。御史台监狱，坐落在内城东城街北面的尽头。高耸敦实的灰砖墙垣，圈囿着人间一团暴戾之气。监狱门前担任警戒狱卒的顾盼狞恶，又为这团暴戾之气染上了一层沉重的恐怖。监牢屋檐下风动“叮当”的铜铃声，哀哀怨怨地飞出高墙，使这条街巷充塞了阴沉肃杀之气。
叔原被关押在墙垣中央一座隔绝四邻的牢房里。这间牢房，坚壁如井，阴暗潮湿，铁窗尺许，牢门两重。清晨，阳光从洞窗射入，在昏暗的牢房上空，斜拉起一束亮光，如利剑，如白素，如飘入的一片白幡，它显示着昼夜的更迭，也给人以死亡临近的联想。牢房一角，是一片无床草榻，供叔原席地而卧。因床高三尺，可借以悬梁自尽，故撤而不设。铁窗之下，特为叔原增添了两件“奢侈”之物——一盏油灯，昼夜不熄；一张矮几，可供写字。叔原以诗赋文字犯罪，自然要以文字招供。审讯叔原是吕惠卿指使御史张璪亲自进行的，意欲陷害王安石、韩绛，诬蔑他们欺君玩法，立党肆奸，以使吕惠卿达到当宰相目的。
张璪严峻的眼睛盯住低头跪地的叔原，他是个有经验的司法审讯官，为的是给犯罪嫌疑人一种心理上的压迫。他用力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晏几道抬头！”叔原抬头见是个长脸、颧骨突出的中年人，眼眶满含狡诈和冷酷：“大胆晏几道，竟敢写诗攻击变法，反对改革，是何居心，快快招来！”叔原冷静地回答说：“我写诗是即景生情，抒发内心感情，并无攻击变法，抵毁朝廷之意。”
“狡辩！‘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能几时’，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作威作福之人，亦不过如春风之‘主张繁华’，像人间过客一样终不能长久。这不是攻击变法是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春天小白长红到处可见，‘筑球’本是一种球艺竞技比赛，时当春日到筑球场外去赏花，这与攻击变法扯得上么？”“你不要抵赖！‘小白长红又满枝’隐喻朝廷一时得意的新贵；‘筑球场外’之后加上了‘独支颐’三个字，‘春风’二句写‘所思’的内容是对新贵的一种隐讽，你如果只为赏花，就不用去“筑球场外”了！”叔原极力否决说：“你知道我是一个远避政治而以歌筵酒席自娱的人，厌恶官场而不介入政治，所以才会落得现在这种下场！”“不对，你是关心政治的，并且有自己的见解！王安石是你父亲的门生，借改革之名扰乱朝纲，企图架空皇上，结党营私，整治朝中大臣。是不是这样？从实招来本官给你减罪释放！”“叔原何罪之有？你这是无中生有，捏造是非！”张璪怒不可遏：“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如实招供！快说，你和郑侠是不是受人指使，串通起来攻击参知政事？”“不是！我和郑侠不过是文友，不涉及到政治。”
刑房内两只大火炉烧得烈焰熊熊，一尺多高的火焰发出呼呼声响，烙铁已经烧得通红，皮鞭悬挂在柱子上，膀大腰圆的武士站在一旁满脸的杀气。张璪忍无可忍了：“你和郑侠是不是被人唆使，串通起来对付参知政事的？”“不是！这是子虚乌有的陷害！”“左右，用刑！”彪形大汉上前扒掉叔原的上衣，挥虎鞭向他抽去，随着“劈啪劈啪”的鞭声，叔原的身体出现紫色的鞭印，之后道道鞭印在他身上纵横交错。飞舞的鞭梢上血滴飞溅。“幽幽百尺井”的狭窄监牢，用隔绝狱外一切讯息的寂寞，折磨着才华横溢、恃才傲物的叔原。用刑过后的叔原躺在牢房浑身是伤，稍微一动就像针刺一样痛。“举止触死壁”的阴森监牢，熬煞人类尊严的狱俗狱规，已使叔原须发疯长而散乱、衣裳褴褛而污浊。他惊骇，没有料到朝政之争会是如此的残酷；他恐惧，没有料到有人会操起朝制刑律之剑；他悲哀，根本没有料到这天外横祸会是如此的荒唐。他张臂狂笑，捶胸呼号：欺人啊，欺天啊！叔原在监牢惦念着狱外被案子累及的朋友们，惦念着京都父亲留下的老屋和留守老屋的老仆，他惦念着家小、云萍、莲儿与采苹，怡红楼里的伶人女优苹儿、云儿等歌伎，他惦念着京都熟悉的一切。可他如今能够得到的，只是竹篮里无言的菜蔬饭食。四壁无言，草榻无言，油灯、矮几无言。寂寞凝滞着他天马行空的才思，冰冻着他奔放的热情，在累日累夜的孤独中，咀嚼着离开人群、失去自由的苦涩，他憋得快要发疯了。
却说仁王院里的云萍因演《惊魂》而出事，陈君龙找到有关方面打点使钱，疏通关系把云萍赎出来了。云萍出狱后经常在监狱门口游荡，买通狱卒给叔原送了鸡肉、酒菜等。御史张璪顺蔓摸瓜、诗文株连，已使他精神溃散，心力大亏。诗词原本就是引人联想、引人猜度的任意物，仁者可以见仁，智者可以见智，强人可以寻得杀人放火，执权者自然可以觅得“讥讽谩上”。诗赋往还，原是诗人、词家之间的常事、趣事，但在御史台大人们的眼睛里，却成了鬼事妖行。叔原顿足叫苦、仰首而叹，对生的欲念似乎已经淡漠，对死的恐惧似乎已经消失，对仕宦人生的向往已经完全泯灭，在咨嗟怨愤的躯壳里，似乎只留有一颗钟情于诗的灵魂，寻求着超越痛苦的另一种人生境界……
深更半夜，突然一个头戴乌纱帽的官吏带着微笑呼唤叔原，指着地上的酒肉饭菜说：“吃点东西吧！我来救你出去。只要你说出你和郑侠是受人指使，泄露皇宫机密，我立即放了你，免你牢狱之灾。”叔原看清了来者的面容，他就是吕惠卿。他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是受人指使攻击变法，泄露皇宫机密，吕惠卿就可以借此拱倒韩绛、王安石，自己当上宰相。想到这里他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我也是为你好！本官担心你受刑不能用笔，预先写好了供词，你画个押就行了！”叔原看着吕惠卿阴鸷而凶狠的光芒，逃避似地说：“我只写些诗词文赋，从来不参与政治！”吕惠卿气得狂吼起来：“打，给我往死里打！”牢房里立即飞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冲开牢房的墙壁撕开了沉静的夜幕。惨叫声惊动了他的亲朋好友，叔原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消息被狱卒传了出来，此事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舆论界纷纷发表评议。京都街头，到处张贴为叔原叫冤的贴纸，吸引人群、文人们逐句朗读、讲解，以明理解与不理解的人群。他不知道韩琦、富弼、冯京等人为营救他而上疏抗争；也不知道王安石已从千里之外的江宁，把营救他的“奏表”送进了福宁殿。原来吕惠卿千方百计阻止王安石复相，到时正值有一桩谋反的案子败露，其中牵连到一个游方术士吕惠卿借此意欲将罪名一直引到王安石身上去，置之死地而后快；韩绛密奏神宗重新起用王安石，王安石接诏快马加鞭而行，七天就从江宁赶到了京城。由于神宗及时任命了王安石重入秉政，案子才压了下去。叔原的案子由于亲朋好友展开营救，最后案件交到了宋神宗手里。皇帝看罢他的诗认为写得清丽含情，不仅没有上纲上线，反而称赞他文采好，马上就命令释放叔原。
富弼亲自到御史台监狱门口接叔原回家，并告诉他父亲晏殊的墓被盗。盗贼先挖开与晏殊同朝为官的张侍中的坟墓，认为晏殊的官更大，棺材里的珍宝财物会更多，但挖开晏殊坟墓一看，棺材里只有木胎金裹带一条，金银财宝不足数两，其余的都是衣服。盗贼们徒劳一场，举刀砍尸汇愤出气……
叔原听到这里，攀着姐夫的肩膀号啕大哭了一场。富弼为他接风洗尘后，坐在一起又对小舅子进行教训，劝导他要走正路，诗词不能当饭吃。男儿当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致力于诗词文赋本末倒置。叔原经过一场牢狱的折腾，父亲留下的家底子将要被他败光。富弼同情他的遭遇，出面为他在朝中找了个工作，到京城外去当了个小镇长。
天汉桥俗称州桥，乃汴河流入京都后十三座桥梁之一，因位于御街之上，桥头建筑华丽，桥身石雕成群，成为京都景观之一。此刻，桥下河水滔滔，清澈见底，舟船帆樯盛装，满载宫用物品结队而过。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叔原要离家到偏远的地方去为官，监颖昌许田镇。云萍到天汉桥码头为他送行。云萍知道他这一走，许久不会回来了。她闭着双眼，泪水从眼缝中流了出来，叔原为她的真情所动，他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云萍，吟咏道：“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云萍接句说：“汴京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叔原的船渐渐远去了，云萍在岸上那双悲哀的眼睛还在注目着他，看着叔原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天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