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的话如同一个惊雷炸响,引起了轩然大波,人群中顿时噪声一片,群情激愤。在大家心中,自古以来,渔民靠海吃海,是多年亘古不变的规矩,突然来一个禁令,三个月时间不准下海捕鱼,而且还赶上捕鱼旺季,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马老爷表情错愕道:“李大人说笑吧?谷雨一过,就是捕鱼旺季,其间有朝廷大员视察,祭海仪式迟缓几天或是提前停止,回避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你三个月的时间不让下海捕鱼,从谷雨到立秋,把旺季错过了,那可是断了咱们村民一年的活路了。这个还请大人三思。”
李四说:“马老爷您说的事我也清楚。但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也没办法。反正上峰的命令就是这样下的,从今天开始,我大清发展海运,要在这一带选建良港之址,东南山脚下的这片海域,被朝廷选中了,渔船舢板,一律停运,统一归军方调拨。船都不让走了,要想再吃海,就请大家再等等吧。”
村民听了这话,更是气愤难平。耿老爷子说:“历朝历代,渔民靠海吃海,都没变过。打鱼谋生,养家糊口,天?地义。咱大清国发展海运,要建良港,犯不上和我们这些打鱼的为难吧?”耿老精喊道:“三个月不让我们打鱼,我们靠啥生活?”有人也随声附和:“是啊,建什么港口?把祭海变成了封海,让我们渔民怎么活?”“把船都缴上去了,把人都抽走了,我们一家几口人,靠啥养活?”
面对大家的纷纷指责、质问,李四脑袋摇得像卖豆腐的使的那个拨浪鼓一样,说道:“这些和我说不上,我也是听令的。反正今儿我来了,就一件事,你们不但要马上停止祭海神的活动,村里所有的壮丁明天都要统一去衙门报道,所有的渔船都要统一调拔,等外国洋工程师来了,马上开工。出海的事,暂缓再行。”
耿老爷子上前一步说道:“李大人可知一事?当年我们这些渔花子下海捕渔,是朝廷允许了的。我们这些船都有龙票为证,那是皇上钦准的,不信大人可以一一查知。”耿老爷子所说的龙票,是出海人能够出海捕渔的官方凭证,当时凡下海捕鱼者都发有龙票,官家见龙票方可叫渔民下海捕鱼。
李四道:“你少拿龙票说事,上面有令,即日起龙票全部收回,等封船禁令解除后归还,拒不交者,龙票做废票处理。”
这话一说,大家都炸了锅,龙票是皇上颁布的捕渔凭证,当年各家都是花了钱买到手的,怎能轻易作废?众人纷纷上前理论,李四不听,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马老爷一眼看见党先生也在人群中观望着,像抓个救命稻草一样,走到他身边说:“党先生,您是见过大世面、考中过举子的人,这官家的事,村民们愚昧说不清楚,再争下去,非打起来不可。您看看,帮着大家伙说说行不?”村民们异口同声:“党先生帮我们主持个公道。”党先生推不过,就上前把李四à到一旁,说:“李兄弟,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烦请您和我解释一下,我好和大伙儿说一下,免得引起误会啊。”
李四对党先生有几分尊敬,脸色舒缓下来,说:“党先生,不是我李某成心要和大伙过不去,兄弟也是奉了上谕行事的,是朝廷里有人看上了咱这渤海湾这一块地方,说以后要进大船、建良港。上面说了,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临时码头搭起来,ó接前来视察的大员,又怕这些小渔船在深海里添乱,影响大船进港、抛锚,所以才有此令。开平矿务局还来了个洋技师,就是上面派来建临时码头的。您放心,不会让这些村民们白干的,将来码头建起来,他们照例可以在指定区域内下海捕鱼,不想当渔民的,也还有饭吃。”党先生若有所思,说:“噢,我明白了,这个前来的视察的大员是不是李鸿章大人?”李四说:“这我哪儿知道?我们就是奉命来颁布禁船令的,其他的都不知。反正这个人啊肯定不是个小人物。”党先生问:“那个要来的洋技师是?啊?是叫德璀琳还是鲍尔温?”李四说:“好像是个姓鲍的?这人现在还在衙门府里呢,知县大老爷陪着喝茶呢,我们也没见着他。”党先生说:“这事既然已?定了,也没办法。不过四里乡亲的都来了人,祭海神一年一次,又请了不少戏班子,跑旱船的,à皮影的,定金都付了,您看能不能让他们先演着,明天我们就撤台子。至于封海的事,我们村里的人回去商量一下,可以暂缓下海,但渔民家家没余粮,也不种田,这封船令能不能早点结束?”李四说:“我就看您面子,给他们一天时间。封船的事,不是我们衙门的事,是军都统大人的命令,我们县太爷说了也不算,你要有辙,和都统大人说去。明天一早,各家各户的壮丁都要去衙门报到,这您可得和他们说好了。”
党先生回到大家中间。马老爷上前问道:“党先生,怎么个情况?”党先生说:“不是啥坏事,让大家回去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时见机行事吧。反正又不会封海封一辈子,就几个月的事。”耿老精不服地说道:“就这么算了?我们把戏台子都搭上了,祭海神仪式也还没完,这怎么和大伙交待?”党先生说:“今天该唱大戏还唱吧,该网鱼的也去网鱼,不过明天,我们就得按衙门说的去做了。李大人刚才保证,将来码头建成了,大家愿意捕鱼,还捕鱼,捕不了鱼,也还是有营生做,有饭吃,我还是那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家见机行事吧。”
就这样,祭海神仪式草草结束,虽然说给留了一天时间,让戏班子唱戏,各种花样都继续演着,但大家明显也都没了兴致,一个个垂头丧气,不一会儿人就散了。与大家相比,党先生却是难抑激动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赶回家里。
党先生家离秦皇岛村不远,就在前面盐务店镇上的私塾旁,是个二进式的老宅院。两年前党先生买这个套宅子安家,就是图这里肃静,房间布局好。这院里有五间房,东西面两个厢房,中间是正房,门口还有个影壁,过了影壁墙就是院心,院子不大,收拾得挺洁净,井井有条。党先生穿过影壁墙,走进院心。就看见妻子淑贤正端着一大盆水往缸里倒,党先生上前抢过了她手中的水盆,心疼地说:“你这身子都怀上了,咋还这么不注意?还做这些重活!”淑贤拍拍微隆的肚子,说:“急啥啊,稳婆说了,还早呢。”党先生说:“早了也不行,也得注意着。”
党先生的夫人淑贤比他小三岁,人如其名,性情温柔贤惠,长得是南方女子的小家碧玉样,如今怀有身孕六个多月了,党先生对她十分怜爱,平时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让她干。
党先生把水井里的水一盆盆搅上来,再倒进水缸里。心里突然高兴起来,忍不住唱起了京戏:“他本是?湖二豪侠,李俊倪荣就是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们双双走天涯??”
淑贤说:“啥事乐成这样?都唱上了。”党先生笑笑,说:“一会儿告诉你。”把水缸倒满,淑贤递过来毛巾,党先生把手擦净。淑贤说:“说吧,别卖关子了。”党先生笑道:“走,进屋说去。”
党先生和淑贤进了正房客厅,客厅里虽然家具简陋,却和院子里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客厅正中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个胆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左右两把红木椅子,边上还有一把铁梨木的翅头儿案几,上面铺着宣纸、笔墨纸砚,案几边上是一个榆木做的四格橱柜,上面立着个青花瓷瓶,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在铁梨木案几上方的墙壁上,钉挂着一个锡皮相框。党先生进了屋,径直走到这相框底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道:“老师,您盼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一行清泪顺着脸庞流淌下来。
相框里镶嵌着的是一张已?有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人,是少年时的党先生,身材瘦削,脸上稚气未脱却又英气逼人;坐着的人,比他年长了几十岁,留八字胡,长得珠圆玉润,一脸富贵相,身上穿着讲究的绸缎长袍,外面还套着个明黄色的马褂,这马褂有些旧,也有些瘦,紧箍在他有些肥胖的身上,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御赐的黄马褂。
淑贤紧跟在丈夫身后,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几分,说:“明义啊,是不是要建码头了?唐先生的遗愿要实现了吗?”党先生回过头来,泪痕犹在,哽咽道:“是啊,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