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方快马跑一天半,到了淅水县。天色已晚,人困马乏,他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店主殷勤地迎上来,帮他牵了马。焦方见院子里面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刚想开口,店主却道:“这位爷,在我们这儿住店,都有言在先,店钱可是有点贵,您先掂量掂量,能住再住。”
焦方笑道:“怎么个贵法?”
“照您这连人带马,不算人的伙食,马的草料,光店钱每天是一两银子。爷,不是小人故意为难您,不信您到别的店打听打听,全是这个价。”
焦方一听,觉得这简直如同打劫一样,心里不悦,想只住一晚,明天就走,也就不愿再找其他店投宿。
“那好吧,我暂住一宿,贵就贵点。”
店主小心说道:“您先别慌,我这还没有说完呢,税收还没有算上。”
焦方压着怒气问:“税收?住店还要收税?”
店主显得无可奈何,愁着脸说道:“是啊,爷儿,每天早上衙门都会派人到各店铺里收税,您住一宿,路税、马税、人头税杂七杂八的加在一块儿,还得收您二两多银子。”
“哪儿来的这样的规矩,分明是欺负人嘛。”
“爷,您别生气,本县捐税可就是这么邪,除了地产买卖之外,什么税都有,采石税、树木税、桥税、路税、店税、驴税、狗税、胭脂税……除了放屁不纳税外,没有不收税的。”
焦方一腔怒火,道:“什么世道,这叫人怎么活。”
店主叹道:“要不有那么多人卖儿卖女,逃荒要饭,被捐税给活活逼死的也不少。我这小店隔壁有个种菜的徐老头,就是被毛驴税给害死的。
“年前官府说为打高丽要征毛驴,每五户交一头,没有毛驴的得交毛驴税。强势的县令大人事先知道这件事,他用四五两银子一头的价格,早把毛驴买走。等政令一下来,他卖二三十两一头,这下子可把大家给坑苦了。
“小店隔壁徐老头有一个大儿子,因为交不起这驴税,他就跑到县衙去争辩,挨了一顿毒打。年轻人,火气也大,他头脑一热就用火点着知县的内宅,自己逃掉了。
“知县怎能罢休,把徐老爹给抓去,给他披上一张破驴皮,让他顶了头毛驴,跟着毛驴一起到玄历山去运石头。可怜徐老爹一脚蹬空,滚下山脑浆崩裂,摔死啦。”
焦方听得怒火中烧,但想到此次行程事关重大,不好惹是生非,只好先把这口气闷在心里面。进了房间,躺在床上,想:这些贪官污吏,百姓不反才怪。想着想着,因为实在困乏,一会儿就睡着了。
嘭,嘭,嘭。急切而响亮的敲门声把焦方惊醒,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以为是店主叫他起床吃早饭,焦方忙起身打开房门。门外却站着四个虎背熊腰的官差,为首的一个开口问道:“你是昨晚住这儿的吗?”
“是。”
“好,我们是本县税官,快交税。”
焦方故意打着哈欠道:“老爷,您说什么?住店也要交税?”
为首那位不耐烦地道:“路税、马税、人头税,前几天我们老爷又娶了一房,外加一份胭脂税,一共三两银子,当然,我们哥几个的酒钱劳务费另算。”
焦方故作可怜状,道:“老爷,我一个穷过路人,哪来那么多银子。”
那人早显得没了耐性,他上前指着焦方床头的行李,道:“少费话,快交了吧,那里面鼓鼓囊囊的,不像个没钱的主儿,别让我们自己动手,那可就不是几两银子的事了。”
焦方退到床头前,提起行李,道:“老爷,这里面也是没有的,不信您进来看看。”
为首税官蹿了进来,伸手就去夺他的行李。眼看就要抓到,只觉眼前一晃,行李却到了焦方另一只手里。官差勃然大怒,叫道:“耍我。”一把揪住焦方的胸衣。
焦方装作慌张的神情,忙乱地去掰税官的手。税官手腕一麻,整个手臂失去了控制能力,不听使唤地滑下来,竟像不属于他似的。税官大叫着:“妖术。”抱着一时没了知觉的手臂退到门边。
旁边的三个官差看着他大笑,道:“看你的样子,不会是昨天晚上和老婆在床上用力过猛,时间太久,连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吧。”另一个说着走到焦方跟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行李。焦方还是装作慌张地去推他的胳膊,那人脸色一变也抡着一只失去活动能力的手臂退回去。
另外两个奇怪起来,他们同时扑向焦方。焦方身子往后一仰,把腿横着扫出,两个人像被一根铁棍打着一样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这时四位官差才知道并不是遇到什么妖术,面前是一位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他们看走了眼,四人却也是见风使舵的主,当即放软腔调,恳求:“客官,只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哪路神仙,如有怠慢,多多包涵,知县大人下的命令,我们也只是照章办事,望您高抬贵手,放兄弟们一马。”
焦方见他们说话诚意十足,加上都是在衙门做事,于是上前解了他们的穴道。四个人动动手臂,活动自如,当下十分高兴。给焦方施了一礼,退出房间。
四位官差刚走出去,店主跟着就溜进来。他神色紧张地对焦方道:“爷,不得了了,您把官差打了,快走吧,一会儿怕他们会叫人来报复您的,我这小店也会跟着遭殃。”
焦方看一眼店主,暗自笑他过于胆小谨慎。“掌柜的,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不会再来。”
“爷儿,您不知道,他们这是故意麻痹您,到这里的人没有不被他们盘剥的,马上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您的麻烦,爷,您要是识相就快点走吧。”店主很是为焦方的安全担心。
焦方本就不打算多待,他在店里喝了几口粥,骑马上路。刚转过街口,身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响起。焦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背后有风声。他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个身子,这才看清有个人凌空袭来。正是四个官差叫来了多个帮手,那人见焦方躲过偷袭,就势化掌为刀,劈向正要落下的他。
焦方先前见识过四位官差的身手,所以并不畏惧,双掌直抵那人的双掌。两人对掌的一瞬,焦方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奸笑,他不由得暗叫:“不好。”
那人被焦方击出丈余,踉跄着,幸有同伙的搀扶,才不曾趴在地上。
焦方稳稳地又坐到马上,只觉得手心有些异样。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左手手掌正中有五处小小的黑点,又痒又疼。黑点随着血流慢慢地扩大,整个掌心瞬间麻木。“卑鄙的小人。”焦方骂道,“拿解药来。”
原来那些官差们料到不是焦方的对手,所以事先准备好,在交手时下毒。为首的税官得意地大笑道:“这下知道厉害了吧,乖乖地把银子和马留下,也许我们会考虑给你一条活命。”
焦方骑在马上,又惊又怒,厉声道:“快拿解药来,不然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们。”
“哟,蛮厉害的嘛,现在你不过一只病猫还想发威呢。”有官差笑道。他们都小心地距离焦方远远的,等待着焦方中毒昏倒。
手掌上的黑点越来越大,漫过手掌,往手臂蔓延。焦方在马上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不能坐以待毙,焦方右手撕下一段衣袖,用力扎紧手腕,让毒性发作慢一些。然后,他望着那几个官差,再一次说道:“拿解药来。”
官差们哈哈大笑,并不作答。焦方突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像一支利箭冲向他们。砰砰几掌击倒三个,其他几人见焦方中毒还是这么厉害,忙躲到一旁。焦方哪里肯放过,眼只盯着那个刚才偷袭过自己的人。那人偏偏武功在这群人中是最好的,他躲过焦方的一击之后,转身逃跑。
解药一定在他身上,焦方不敢放过,后面紧追不放。转过几个弯,竟然也就剩下他们两人。渐渐地,焦方只觉脚步越来越重,知道这一用力奔跑,毒性发作得更加厉害。眼见那人越跑越远,自己有点支撑不下去,焦方心里一阵难过,侯爷交待的事情还没有办,自己却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追过一个转弯,面前豁然开朗,竟是城区最偏僻的一处坟场。那些长满了荒草的坟头十分的低矮,好像是时间久远的无主之坟,异常的荒凉。那人跑到坟场边上,停住,不敢往前一步,似乎对这里非常的忌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冲焦方扬了扬,让他看清楚。
“解药。”那人说完,甩手把布包扔进坟场里面。拍了拍手,噌地跳上了墙头,几个跳跃,不见踪影。
此人故意把焦方引到荒无人烟的无主之坟,剩下的官差早把他的马匹和行李从容接收。焦方明白过来,却再也没有气力回头去追讨。眼下最关键的是把解药拿到,先清理完身上的毒性。
坟场偶尔有一只寂寞的乌鸦在叫,空中的小鸟在朦胧的夜色中,警觉地在坟头上掠过,并不敢作片刻的停留。焦方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往坟场里挪,强睁着那已经开始困涩的双眼,找寻被扔进乱坟的解药。
乱草缠绕着焦方的双腿,让他走得很艰难,地面上因为不久前下过雨泥泞得如同沼泽。焦方一脚下去,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气力再把它抬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侯爷交待的事情还没完成,这个时候他宁愿放弃对生的眷恋,躺在这里听天由命。
一处水洼半淹了青草,他也懒得绕过,一脚踩上去。脚下一滑,水下的泥地非常的松软,一条腿陷了进去。焦方急忙用力拔起,不想却陷得更深,整个身子一下失去控制跌进水洼里面。
这里一片沼泽。焦方只觉得身体在不断地慢慢往下沉,人越挣扎陷下去的速度越快。水洼像一个贪婪的大嘴,正一口一口地把他吞咽下去。
“想不到我焦方竟然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侯爷,焦方完不成您交待的任务了。”焦方合上眼睛,斜躺在水洼中,由着污水渐渐地淹没他的脖子、下巴、面孔……刹那间,下沉的身体一晃,完全让泥水吞没掉。
焦方仿佛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黑暗中,他觉得自己飘浮在云端。
生还是死,一念之间竟不能辨别。他的左手已失去知觉,艰难地探出右手摸出去,四周全是些粘稠冰冷的液体,同时还散发着一股经年不消的陈腐味道。
“这是哪?”他轻声问自己。
暗处传来一声阴冷而凄寒的笑:“嘻……坟墓。”
“你是谁?是人还是鬼?”焦方颤声问那个阴暗里传来的阴暗声音。他右手游动着,碰到了一块石壁。
“你说呢,在坟墓里面会是人?”那声音听起来很是愤怒,却也隐含着一丝难言的悲苦之音。
焦方想自己也许死了,这是鬼与鬼之间的对话。于是,他心里不再害怕,问:“怎么这么黑,看不到东西。”
那声音冷笑道:“鬼,还需要光明?”话音刚落,焦方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拽着,从光滑的液体表面划过,触及岸边,一股引力吸着他腾空而起,慢慢地落下来,已然是立在坚硬潮湿的地面上了。
一只干枯的手按在他的头顶,一阵巨疼,那人的手指几乎插进了焦方的头骨里面,他疼得几乎要昏过去。那声音厉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焦方命悬一线,苦笑道:“我和几个人打架,他们用卑鄙的手段让我中毒,骗我到这里,于是我就掉进了沼泽里面。”
那人的手好像缓和了一些。“卑鄙?是的,他很卑鄙,他说他爱我,爱得快要发疯了,我把我所有的绝学教给了他,可最后呢,他暗中偷袭算计我,想尽一切办法想把我弄死,可惜我命大,活下来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来,在这阴暗潮湿的坟墓里做着活死人……”
那人好像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一时胡言乱语起来。焦方终于辨别出来,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只是听起来低沉沙哑,不细分辨,几乎让人辨不出她是男是女。
“这些年,我就待在这里,苦度着日子,如果有一天出去,一定要让这狗贼遍尝世上最惨忍的酷刑,好让他像我一样生不如死……还好,这是天意,你无端地从上面掉下来。好,好,你背着我,随我一起去找那负心的贼人。”
焦方听后无奈地说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没有什么用处。”
那妇人并不相信,另一只手扣着他右手的脉搏。焦方苦笑道:“还把什么脉啊。”他强抬起冰凉的左臂,放到她的胳膊上,那人立即把他的左臂甩开,惊叫着:“你中毒了。”
那只干瘪的手小心地碰触着焦方的左臂上,道:“还有得救,但你得答应我,你好了之后,背着我去找那贼人,让他受这世间最痛苦的刑罚,我,我现在已经是半残之人了。”
焦方说:“如果能出得这坟墓,我当然答应你,但我还有别的事情,得先办完之后,再一心帮你寻仇怎么样?”
那妇人怒道:“不行,先帮我找到那人之后,我再放你走,不然我也不会救你的。这里是一个汉代的将军墓,修建得十分牢固,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休想出去。”
焦方心思一转,道:“好的,我答应你,但你得帮我解毒,我帮你,我们一起去找你的仇人。”
“好,”那妇人貌似颇为喜悦,突然间又变了颜色,怒道,“不对,你们男人多狡诈,不能信的。”她似乎在犹豫,片刻又道:“你得立下毒誓,如果违背诺言,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焦方听了暗暗叫苦,不得已道:“好,若我违背誓言,不得好死,万,万箭穿心。”
那妇人这才放心,用手在他左臂上摸了一个来回,似乎在确定他的伤势。
“什么毒性我没遇到过,最厉害的水银之毒我也有办法,”她冷笑一声,“你这点毒,哼,笑话。”
她迅疾地点了焦方臂上的几个穴道,说道:“你忍着点,我帮你解毒。”
焦方还未得及吭气,忽然觉得左手腕上一凉,像失去了什么似的。他大吃一惊,右手颤抖着向左臂摸去,左臂上空空如也,左手生生不见了。那恶女人不知用什么东西,竟然把焦方的左手给斩掉了。
焦方又惊又吓,恐惧地叫了一声:“你……你……”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竟昏死过去。
昏过去正好,省得在治伤时他大惊小怪,呼喊不停。那妇人也不作声,在湿地上挪动两下,摸到一只玄铁手臂,她用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剑削去铁臂只留铁手。拿着铁手,摸索到了焦方身边。
她把这只沉重而又设有精巧机关的铁手安在焦方的手腕上,然后,巧妙地把焦方手腕内的筋脉抽了出来,对接在铁手的相应机关上面,打结拴牢。那妇人喘着粗气,忙碌一会儿,终于完成了对接。她坐躺在一旁歇息,静等焦方醒过来。
好久,焦方才从惊吓中醒了过来,左手像被什么东西绑在了一起,沉重而疲倦。那妇人冷笑着说道:“如果不把你的手给砍了,毒气会攻心而死。我本可以为你解毒,但在这地下墓穴里,什么药物也没有。我把它砍掉,却给你装了一个更好用的铁手。以后这只铁手完全和你融为一体,要比你过去的手厉害百倍,它本身已经近乎一个无坚不摧的利器。除了我手里这把鱼肠剑,天下没有几样兵器能和它抗衡。”
焦方又惊又怒,抬起右手摸过去,左手腕上无端被那妇人接上了一只冷冰冰的铁器。他想抬手把它摔掉,可左手臂麻木,无力抬起来。右手刚一拽到那只铁手,心里立刻泛出彻骨的疼痛,手臂上的筋脉全让那妇人接到铁手之上。
“你不要徒劳地想把它甩掉,那是不可能的,它已经和你融为一体了,”妇人嘲笑着,“你知道这只手原来是谁的吗?”
焦方虚弱地叫着:“谁的我也不喜欢,我宁愿没有这只手,做个残缺的人,也不要这只怪物。”
妇人并不恼火,阴森可怖地干笑几声,道:“看得起你才给你装了这只铁手,它可是古代一位大将军的制胜法宝,将军就是靠这条铁手臂,为楚国立下汗马功劳。据我推测,那时将军一定是找到了宛地的能工巧匠,精心打制了这条无敌的铁手臂。”
焦方知道宛是南阳关的旧称。
“当时,人们用的都是青铜兵器,也只有宛地才有少量的冶铁之术。铁的珍贵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我想这位将军为名留青史,他请人打制了这只铁臂,上面还设了机关,与人的筋脉相连之后,能像原来的手臂一样的活动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