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的台阶踩上去吱吱作响,焦方生怕它不结实,从中间断开。走有一半,突然楼下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听上去像一个苍老的女子发出的。焦方不由得扭头观望,见那年轻女子急步掀开柜台后面挂着的一副门帘,匆匆走了进去。
年轻女子掀开门帘的一瞬间,焦方好像看到另一个俊俏的身影在门帘后面一闪而过。他想定睛看清楚时,昏暗的灯光底下,却只见那暗红色的布帘摇摆不定。
“娘,您怎么样?”紧张焦灼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刘排军是一个身体健壮的汉子,焦方推门进去时,他正光着长满体毛的上半身躺在竹床上,似乎有着无尽的哀伤与疲惫。
见焦方进门,刘排军疑惑地看了一眼,努力地搜索着脑子中对焦方的记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故人。
“你是……”
焦方直言道:“焦方,南阳关兵营偏将,兼府衙长史。”
刘排军噌地从竹床上跳起来,一把握住墙上挂着的弯刀。由于情绪激动,用力过猛,木质的墙壁让他打得咚咚作响。刘排军双手持刀,愣了一下,又把它苦恼地放下去,沮丧地说道:“你走吧,我不轻易杀人,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你也不要难为我了。”
焦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如豆的油灯,他寻得一把肮脏的凳子,从容地坐下。
“你是来抓我的吧,可我也只是打他,并没有取他性命,都几年了,你们也不放过,我是粗人,罪责再大,也不至于砍头吧。”
焦方突然意识到刘排军误解了他来的本意,他之所以听到官府的人来,出现过激的行为,很可能与他的行武出身有关。他不但当过兵,并且一定犯有过错,不然也不会这样主动自我辩白。
焦方说道:“你过去犯了什么军纪我并不关心,我想问你的是今天发生的事情。”
刘排军半信半疑,看着焦方问:“什么意思?”
“今天梅溪河边发现一具女尸……”
刘排军一听女尸,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影。他努力地克制着情绪,手里的刀却不停地抖着,碰到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怎么,你怀疑到我还是我的兄弟们?”刘排军悲愤地问,“我敢保证他们手里就是有一把刀,也没有哪个人敢那样做。”
“不是怀疑你们。我只是听说,你让你的手下都在查找凶手,我对此很感兴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刘排军放下刀,虚脱一样地坐到床沿边,陷入到对往事的缅怀之中。“那时候我们兵营还在山西驻扎,手里有两个钱,就去那里的烟花巷,无意中遇上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迷恋上我,也许是我们童年有过相似的经历吧。她说要嫁给我,我却不敢答应,因为像我们当兵的,命都悬在刀口上,谁知道有没有明天。
“后来,我们奉命到南阳关,走时我也没有跟她说,怕她伤心。可半年后的一天,我在南阳城内又见到了她,我知道她跑这么远的路来,就是为找我。可我当时已经犯了军纪,革除公职,可我还幻想着有朝一日重返兵营,还有,这里的芙蓉姑娘,就是这家酒店的掌柜,我们住在一起,虽未成婚,在这里却也是众所周知,自然还是不能给她一个名分。
“她苦苦等不到我的应充,一怒之下又重操旧业,虽然彼此很少往来,却也始终没有断音信。前几天她给我捎信要见我一面,有重要的事情给我说。信里面她讲得相当含糊,好像她知道一个什么秘密,还有就是她感觉到生命受到威胁,十分的恐惧。
“我收到信当时并未十分在意,你是知道的,女人神经质,疑神疑鬼十分正常,再者,信当时刚好让芙蓉看到,她醋意大发,把它当场撕掉。那几天芙蓉对我的行踪盯得颇紧,我也没有办法和她见面。”
说到此处,刘排军突然间满面泪流,泣不成声。一个面相凶狠的五尺男儿,在自己面前如小孩一样伤心哭泣,一时也让焦方颇为感慨,看得出刘排军是一个重情义的汉子。
好久,他才稍为平静,接着说了下去:“谁能想得到,她却如此快地惨遭不幸。当我听到有兄弟说起她在河边遇难时,感到简直是晴空霹雳。是我把她耽误了,如果我当时对她的话认真点,保护着她,也不至于出此意外。”
说到这里,刘排军又自责地失声痛哭。等他又哭过一个周期,焦方才小心问道:“她没有跟你说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以至于担心自己的命都不能保全?”
刘排军努力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她好像不敢在信里说明,一定要见面之后,亲口告诉我,她这个人,一向行事……”
蓦然间,焦方觉得门外边有一声轻微响动,他问了声:“谁?”跟着,推门跳到走廊里。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楼下赌博的吵闹声此起彼伏,老板芙蓉姑娘的尖笑声也分外清晰。刘排军提着刀也紧张地跟出去,疑惑地四下望望,道:“不会有人的,这里是我的地盘,怎么会有人敢在外边偷听。”
为让焦方放下心,刘排军走到走廊尽头,对着楼下,高声问道:“刚才有人上楼没有?”芙蓉操着妩媚的腔调说道:“不就是那个黄脸汉子找你吗?再没有别人。”
焦方心中疑惑,明明外边有人,出来却就不见了。两人重新回到房间里,坐定。焦方问道:“仙药姑娘生前常来这里吗?”
“很少来,来一回芙蓉就给她脸色看,为这事,我没少和芙蓉吵架,事后也后悔,女人的醋意却不是在责骂之下就能消除掉的。到后来,仙药就不肯来了,有什么事就让人送信,然后,我们出去谈。”
焦方心里一动,问:“你们一般都约在什么地方。”
刘排军一声不响,憋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开口:“贵人客栈,你可不能让芙蓉知道,她要知道,会和我闹的。老天,女人闹起来,真是可怕。”
焦方不禁失望,又问:“你昨天晚上约她出来没有,或者她捎信给你,约你昨天晚上出来?”
刘排军痛苦地摇摇头,焦方随意又问几句,再也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希望大人赶快破案,以告慰她在天上的灵魂。我刘排军也会努力,我已经派手下兄弟们四下打听去了,如果有什么线索会及时通报给长史大人。”
“记住不能感情用事,不要擅做主张,有什么事及时通报,不能私自行动,你已经是犯过军规之人,不能再犯错误。”焦方再三叮嘱。刘排军连连点头称是。
焦方见再待下去没有必要,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道:“想那仙药姑娘身在青楼,不可能与谁结下深仇大怨。她身上的饰品都被洗劫,看样子也不像那些常去青楼一掷千金的阔少所为……你想过没有,会不会是你的手下,有人因为天黑,没有认清仙药姑娘,而发生图财害命的事情呢?”
刘排军一听勃然大怒,道:“你也忒小看刘排军,我敢保证我的兄弟们没有一个人敢动别人的一根毫毛,除非他不想活命,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在道上混,也就得遵从条规,我们只是些叫花子,不是强盗杀人犯。给他们胆,他们也不敢那样做。”
焦方暗叫惭愧,低头走出福祥酒馆,觉得外边的气息清新许多。回头再看昏黄灯光中的酒馆,听着那经久不息的叫喊和吵闹声,感慨着城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场所,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刘排军有点意思,每每以军人自居,似对军旅生活很是留恋。如果有空,去城外的军营里询问一番,看他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军规。这样想着,焦方已经走出很远,转身进入一条狭长黑暗的街道。打更的梆子声,让人猜不透它具体在哪个方位响起,似乎很遥远,细听却又像在耳旁,绵长悠扬,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错觉。
走到街道中央,焦方忽然打个冷颤,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似乎幽深漆黑的巷道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机警地探手抓住腰里放着的匕首,几乎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暗影,像从墙壁上剥落下来一样地从他身边闪出,手里握着的短剑划出一道炫目的弧光,刺向焦方。饶是焦方已有准备,也是大吃一惊。对手速度太快,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抬起匕首就去拦挡。
当地一声两件利器相碰,对方那短剑迅疾,劲道稍微一转,还是偏着刺向焦方的左肩。焦方狼狈地身子往后一仰,一个空翻勉强躲过这致命一击。只觉肩头一凉,剑尖已经刺破皮肉。
焦方落地未稳,黑色的身影一晃,步步紧逼,挺剑又刺过来。焦方右手匕首一荡,黑暗中发出几点耀眼的火星,匕首刺进了旁边的青砖墙上,焦方借力在空中一翻,躲过第二次袭击。此时,他已经看清眼前是一名蒙面黑衣人。形体修长,动作异常伶俐敏捷。
在空中焦方转守为攻,双脚踢向黑衣人的面部。黑衣人回剑斩向他的双腿,焦方忙中途收腿,稳当地落在地面。黑衣人又挺剑刺过来,焦方闪身躲过,手一挥匕首直奔黑衣人的手腕。黑衣人手腕一沉,剑削向他的双腿。焦方一跃而起,匕首佯攻黑衣人的面部,黑衣人果然回剑来挡。焦方手臂一转,实际攻向黑衣人的胸口。
黑衣人短剑压下来,另一只手要抓他的右胳膊。焦方并不理会,由黑衣人得手的样子。而他的左手突然探出去,直取黑衣人的面部。原来焦方右手的一连串动作皆是佯攻,左手去抓黑衣人面罩才是实招。
黑衣人知道不妙时身子忙往后一仰,想躲过焦方这一击。但焦方速度太快,佯攻做得又好,黑衣人到底慢了一步。焦方在黑衣人脸上一抹,面罩已是拿在手中。
黑衣人反应也快,发出轻微的一声惊诧。身子蓦然往后滑出丈余,黑暗立刻掩隐了黑衣人的脸。
焦方虽没来得及看清黑衣人的面目,但清晰地听到黑衣人的惊叫,分明是一个女子发出来的。他手中晃着黑色的面罩,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显然怕焦方认出,并不做答,突然跃上墙头,转身跳到一户院里,想逃掉。焦方哪肯放过她,脚下一顿,也飞越墙头,盯着黑衣人追了过去。几个起落,焦方却已经落后,黑衣人不仅轻功了得,更重要的是她对这一带地形甚是熟悉,辗转腾挪之间,把焦方落得越来越远。
焦方追得气喘吁吁,眼见着黑衣人转过一个角落,再也寻不到了。手中空攥着面罩,却也是没有一点办法。他跳上一家房顶,放眼四望。坊内漆黑一片,偶有的灯火摇曳处是晚睡的人家,哪里能看到一个活动的人影。四周寂寥清静,打更的梆子声就显得异常的孤单而响亮。
黑衣人能是谁呢?焦方沮丧地坐在屋脊之上,越来越怀疑自己被人暗中跟踪。他和刘排军在福祥酒馆二楼房间内的谈话,一定也被人偷听。会不会是一个人呢?这女人为什么要刺杀自己,难道已经接近了案件的核心?可焦方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并不能透过这繁复的现象,看到案件的本质真相。
唉,有时候想想,与真相往往仅隔着一张薄纸,自己却背道而驰,越走越远。焦方苦闷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搜索几眼,见并无异常,只好跳下屋顶,往府衙走去。侯爷正等着复命呢,焦方知道伍云召的脾性,今天的工作不会拖到明天去办,再晚,他也要听属下的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