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五六日,位于大陆极南处的射日山上竟然一反常态的刮起了有些粗狂和冷峭的北风,刚开始这风还比较小,到后来竟能吹得呜呜着响,昼夜不停,一改平时西南风的柔态,以至于有些刚猛和不羁,这让习惯了斜风细雨的春山门人颇感不适。要知道,云梦泽处于天下之南,来自南海的水汽顺着大风,穿山过岭的来到此处,在广阔的云梦泽上空集聚,滋润着这一方的异物生灵,若论天下间雨水最为充沛之地,云梦泽绝对可占其一,所以云梦泽这一方天地之中,水多力弱的西南风是主角,这几日刮的北风只能在万里红河以北的贫瘠苦寒之地才能得见。
但天要刮风,女要嫁人,这都是避无可避且不能操控的事情,除了高举双手,感觉这诡异北风的巨大劲力之外,春山门人能做的只有心里咒骂两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潜心修行,不闻窗外风声。
采思依旧坐在春山山门下,双目紧盯着山门前的小道,这条小道起始于春山山门,可能是要利于门人行走,近处都铺着长长的成条青石,一直延伸到几十丈开外,其余的便是裸露的黄土,由于常年有人经过,荒草之中硬生生的被踩出一条泛白的小径,蜿蜿蜒蜒,消失在极远方。
北风吹山,山门不时的传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仿佛是摇摇欲坠一般,虽夹杂在凛冽的风声之中,但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也不知这山门是什么材质筑成,看似飘摇,倒也稳固,山下小径边的荒草灌木在北风的吹拂之下,时倒时立,就像一轮轮波涛,沉沉浮浮却又屹立不倒。
采思斜靠在山门上,嘴里发出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痛苦的咳嗦声,牵扯的整个身子都火辣辣的疼痛。已经连续二十多日了,虽然这些日子春山的伙夫都按时为他送来米饭汤水,但这些日风吹日晒,铁打的身子也难以扛得住,何况他还是重伤未愈。
虽然远处还是没有出现他期待的身影,但是他的神色并未气馁,事情发展到现在,不管愿意不愿意,他都明白了很多事情,或许他要等的人真的永远也回不来了,或许青萝和他真的已经阴阳相隔了,但是他依然如故,依然偏执的将等待进行到底。
因为现在除了等待,他几乎做不了任何事情,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感觉,也是一种很残忍的感觉。
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一阵阵厚实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猥琐依旧的人影一如往常一样斜坐在山门的另一边,虽然已有很多时日没有见过,但是两人都保持着极为协调的默契,各自专注的看着眼前,场面极为幽静,除了风声,几乎连呼吸之声都不可闻。
隔了许久,老王头才回转身体,看了看全身一点神气也无的采思,突兀的说道
“你的命理线已发生变化!”
采思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刻一般,没有对老王头的话有丝毫回音。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也可能是老王头早已知道发生在眼前这小小少年身上的不幸之事,他并没有见怪,只是有些淡然的接着说道:”前些日子看你命理线的尽处是绝命绝理的双绝之局,但今日此线却是绝处逢生,在双绝死锁的关键处,竟然开了一丝缝隙,使得生机回灌,死气外流,这是回生之像“
“人乃是受天地五行之气滋养而生,生死旺衰都是天地命理早定之数,你以无生之像化有生之像,实在是诡异,我虽见过类似之事,但多是大神通之人逆天改命,且这种改命容易遭受天妒,能成者寥寥,莫不是这些日有人助你?”老王头神色间涌出疑惑之意,追问道。
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般问好似不妥,眼前这少年他再熟悉不过,以前身边除了两个丫头,哪里还有靠得住之人,这逆天改命之法,非大神通者不能施为,他又哪里有这等机缘。
采思好似已完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世界不闻不问,只有双目间偶尔转动的眼珠还能表示出他还有些生气。
“你如此这般,难道是厌烦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生机,想求一个速死?”老王头心有所思的看了看采思,思虑许久之后,话锋一转,有些直白的问道。
这次不待采思反应,他又追问道:“有人不惜世间奇珍,苦求一线生机而不能,既然你有求死之心,为何当初不快一些,不干脆一些,如果你早些有这般决绝的姿态,又哪里会拖累你身边最亲的人“
采思静止的身体忽然间颤抖了一下,虽然只是那么一下,但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再看他时,他的整个人仿佛都已经塌缩下去。
老王头的蛊心之言,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无情的划开了他木然的表皮,狠狠的扎进了采思的心头,让他的心里再次鲜血横流。
采思的心中曾不停的自责:如果不是自己,红袖和青萝不必来到春山,尤其是青萝,自然也不会承受后来的苦楚;如果不是自己食言,若是自己能够放低姿态哀求秦紫阳,可能今日也不会是这般结局……。
他本是必死之人,却不想青萝却先一步被他害死。
这一切都是他的罪孽!
采思的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双眼处涌出少许晶莹的液体,在强风之中很快便华为水雾,消失不见,他双肩开始抖动的利害,口中轻轻唤道:“青萝………”
“逝者已矣,生者当安,无论怎样,上天在你身处绝境之时赐予了你一线生机,你若如此辜负,实在让人叹息”
“她的死,错不在于你,你也不要过于自责“老王头的语气平缓,神色间极为平淡的说道。
“不!她是因为我才被害死的!“采思毫不犹豫的反驳道,语气之中冷厉无比,决绝之中仿佛飘荡着一股连绵不绝的恨意。
那是一种很强烈的仇恨,此刻之后,他的心里便深植了一颗仇恨的种子,一天天的滋润长大,等待着未来某一天的破土而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的死,一半是她的选择,一半是她的命”老王头看着眉目间有些狰狞的采思,有些坚持的慨叹道。
“她得了红丸这种秘宝,又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偏偏她修为低微,无能力持有这等宝物,世间又如此险恶,最后落到这般下场,实在可惜,若是真要论谁该对她的死负责,可能当年传她红丸秘宝的人责任最大,天下重宝,莫予莫取,福源清浅之人不能消受,有时候予人重宝,反而是害人性命”
停顿间,老王头又极为简短的解释道:“红丸是一种只能由女人炼制的宝物,本质上就是一种元丹,炼制的材料很苛刻,过程也很繁琐,这世间成品很少,若是有修炼极阳的功法人吞噬这种元丹,修为可一日千里”
当说到吞噬红丸元丹时,他的神色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色。
“何况当时她能退不退,能避不避,自知力有不逮,但仍然孤意向前,可能是早已心蓄死志,人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她已有寻死之心,不然她大可以选另外一个丫头的路,所以说这是她的选择,也许那时死亡在她眼中只是一个归宿和解脱”
老王头看了看已涌出些乌云,正逐渐暗淡的天色,有些萧索的说道,话语间虽然谈及人的生死,但对他来说,仿佛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物一般。
“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采思痛苦的低下头,喃喃自语道,言语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像是在质问老王头,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老王头冷冷的应道:“不要这样问我,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这里面隐藏的秘密,我一个局外人又如何能看的清楚”
他想了想,又继续说道:“这丫头对你不离不弃,明显是真情意,她和你母亲的感情也是极深的,不然也不能做到这般境地。依我猜来,她的红丸秘宝也可能得自你母亲处,这里面牵扯到太多你上辈的恩怨,现在你母亲死了,她也死了,就你一个人活着,若是你再死了,所有的秘密再也无从知晓,真正的是非曲直也无人可下定论,死去的人哪能真的瞑目,但也没人会还她们一个公道”
“若干年后,今日这里发生的事情将会被人永远的遗忘,若是没有人站出来质疑这些事情,那么本该是错的人就永远是对的,而你在意的的人已经不能够分辩,那么她们只能是错的,秘密就永远是秘密,你可甘心?”
在老王头的逼问下,采思双手握拳,一手杵在地上,一手紧紧的抵在胸口,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所以你现在最好不要死死,不仅不要死,而且要抓住每个活的机会,因为有些事必须要由你来做,冥冥之中虽然自有因果,但我们都是局外人,没有理由来做这些事,也没有责任去做这些事,但你不一样,所有的恩怨都传承到了你的身上,也只有你,能解开这一段过往”
老王头的眼神中开始生出少见的复杂神色,他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少年,仿佛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当年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