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水渠一直在上水,从吴湖提升上来的水特别清澈,水的流速也快,漂洗东西正好。美瑛洗完了衣服,一件件晾到了门前拉起的绳子上。她晾好衣服正要回屋,眼角看到从小路的低处上来几个人,其中的一个看着很眼熟。她还没认出那人是谁,心头就不觉一惊,等她定睛细看——那不是陆炳兴还能是谁?
美瑛脸上有些变色,马上回到了屋里,心里却想不明白——这个汉奸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回来?
陆炳兴一路走来,遇到熟人还热情地打着招呼。他消失已经有一年多,此时看上去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身上没有背枪,也没有坐躺椅让人抬。当他走过赵家门前的时候,还得意地朝屋里看看,没见到人,这才继续朝前行。
陆炳兴回来了,还带着两个跟班,看来他不但没有被追究汉奸罪行,还找到了新靠山。赵汉昌家里又一次陷入了惶恐之中,春梅马上出去打听消息,很快就知道了一个大概:
日本人投降以后,陆炳兴逃得快,在外找了个隐蔽处藏了一段时间。他原想等风声平息一点,就偷偷溜回家一趟,把家里的财物取上,然后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
他等了一个多月,一个消息无意中传到了他耳中——滨湖的大汉奸韩金发,不但没有被枪毙,还成了****的“地下抗日有功人员”,换了个身份,依旧在城里呼风唤雨。他连忙出去打听,这才知道了原委。
韩金发在日本人投降的前两年,就已经感到这个靠山不稳了,暗中开始寻找新的靠山。他利用帮派关系,很快就和“忠义救国军”联系上了,并且通过他们搭上了军统这条线。
搭上军统以后,他一边是帮着日本人残害自己的同胞;另一边也给军统提供些日本人的情报,和利用其身份营救过几个不很重要的军统被俘人员。
日本人一投降,韩金发就亮出了“军统地工”的牌子,接管了一些部门,然后静等****的接收大员到来。接收人员一到,韩金发利用被他控制的一些有油水的部门,协助这些接收大员狠狠捞了一票。如此一来,军统自然认可了他“地下抗日人员”的身份,并封了他一个县府参议兼保安司令部顾问的职务。
韩金发本就是地头蛇,那些外来的军政人员还有不少事情要利用和仰仗他,所以他很快就站稳了脚跟。他并没以此为满足,还想着恢复昔日的风光,想扩大手中的权力,以便捞取更大的好处——为了打点接收大员,洗脱自己的汉奸罪名,他着实花了不少钞票,这些钱财他要加倍地捞回来。
他还是用金钱铺路,在当权人物的默许下开始利用帮派抓枪杆子。正在这个时候,陆炳兴找到了他门上。
县城西边这片地方极其富裕,但是随着日本人倒台,戎家回归,那里是戎家的势力范围。戎家为人很低调,但是他家无形之中的那股势力,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地头蛇,再大些的官都不敢轻易去捋虎须。他在那边没人,可是他又不甘心完全放弃那片油水之地,陆炳兴的出现刚好给了他机会。他花了不少功夫,为陆炳兴洗白,现在大功告成,他委派陆炳兴回家。由于陆炳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说事的东西,不能委任其要职,只好先让他当了一名“保安队”的小队长。
陆炳兴这个小队长,手下并没几个兵,可是他很得意——他又可以公开活动了。至于他那些孝敬了韩金发的金银财物,以后可以慢慢再捞回来——不着急。
美瑛自见到陆炳兴开始,就一直有些惶惶不安。春梅和赵汉昌也谈到这件事,但是他们完全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哪一步,更无从防止事态恶化,只好听天由命。
现在春梅和赵汉昌把希望寄托在了陆士泉身上。陆士泉在日据时期深受压迫,儿子不但被迫和赵家退了婚,还被逼逃亡,至今音讯全无。光复以后,他村长的权力又可以名正言顺地行使,在村里的威信也得到了恢复。陆炳兴虽然回来了,但他毕竟当过汉奸,又只是个没枪没人的空头小队长,再要像以前那样耍横估计办不到了。他现在虽说投靠的是地痞流氓,但是韩金发的帮会势力在这边没有地盘,有点鞭长莫及。这么一想,春梅和美瑛才稍许宽慰了一些。
陆炳兴回家以后,刚开始的两个月确实很收敛,并没什么异常的举动。春梅和美瑛的心渐渐定了些,以为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天是个阴天,天空的阴云密密实实地,连一丝缝隙都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的冷意,而且越来越冷,中午本该是一天中最暖和的,今天的午间却比早晨要冷许多。美瑛从山上打柴回来,出去的时候穿的衣服不厚,此时冻得直搓手,脸都被冻红了。赵汉昌这许多年下来,已经是个种田的好手,当然看天也有一套,他说下午一定会下今年第一场雪。
果然,刚吃过午饭,碗还没洗呢,外面就无声无息地飘起了雪花。一开始雪花着地就化,地面除了有点湿,见不到一点白色。雪花渐渐大了,由细碎的小点,变成了片片花絮。很快,路边和背阴的沟沟坎坎就现出了零零星星的白。
下雪了,全家也就没有出去,都在家里做些零碎的小事。起先还觉得越来越冷,冷得人难受,现在真的下起了雪,反倒没先前那么冷了。雪越来越大,但一丝风都没有,所以赵家的门没关。
美瑛站在门边,从开着的半截搭门上看着外面。西边的纵山融入了雪幕之中,山顶的界限也不那么明显了,很模糊,却也很美,别有一番风味。她看着山上那些松树的树冠,渐渐戴上了一顶白帽,心里想着不知道那些松树们会不会觉得冷。
这时候,她又想起了陆泉生来。泉生在的时候一直对她很好,两人虽然没有像书上写的那样侬情我意、卿卿我我,但都很在意对方。哪想到如进陆泉生被迫退婚,还被逼得远走他方。
日本人投降以后,她本想着泉生可以回家了,虽说两家退了婚,但没了陆炳兴从中作梗,她相信只要她愿意,两家再定一次亲是完全可能的。谁知道日本人投降已经有一年多,那些小鬼子也被遣送完毕,泉生却没有回家,甚至连个音讯都没有。
陆士泉夫妇很苦恼,他们没有说出口的是:泉生逃出去以后,说不定已遭不测。美瑛也有这种想法,只是她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看着西边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山头出神,真想知道山那边的远方到底是个什么样?泉生就是消失在那边的,现在他在哪里呢?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又在做些什么?这么大的雪,他冷不冷呢?他又会不会现在也在想着自己?要是还牵记着自己,那为什么会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捎回来呢?
都说少女最多愁善感,美瑛就这样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直到美琳过来叫了她一声,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这场雪一直到下半夜才停了,早晨开门,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美瑛喜欢看书,从书上她看到过那些写文章的人,都对这种场景钟爱有加,写的是什么“银色世界”之类的溢美之词。对于终日劳作,辛辛苦苦为生活奔波的人来说,这银色世界却只是带来了许多不便而已。
还好,今年这场雪虽说下得很大,但来得早了点,地气还没有完全冷下来,雪只隔了一天就化得差不多了。门前来往的人多了起来,赵家的人也到了户外,补着这两天拉下来的活。他们没有想到,不速之客也在这个时候上门了,而且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陆炳兴来到赵家门口,也不等主人请,自说自话就跨进了门槛。全家人都冷着脸,谁都不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厚着脸皮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也不说话,似乎吃定了赵家的人不能拿他怎么样,等着赵家的人先开口。
春梅也不加上称呼,冷冰冰地问:“你来有什么事吗?我们家里大家都忙着呢,有事就快说,说完了就走。”
陆炳兴倒也很听话,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截了当说出了来意。果然不出春梅所料,他这次上门,又是为了要娶美瑛而来。
春梅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了。陆炳兴也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生气,站起来就走,只是在走之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办,反正我是要美瑛要定了。”
他走后,赵家又陷入了惶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