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逃走以后,一直没有给家里捎回来任何消息。春梅惦念儿子,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何以为生,牵记、不安之情日甚一日。
长生和美瑛的关系也越来越不好,原因当然是为了长生要美瑛答应嫁给陆炳兴。美瑛知道大哥是个直性子,遇事想得不深,现在要自己答应嫁给陆炳兴,多半是听了大嫂的挑唆。她对大哥有怨气,但想到从小大哥对她的爱护,还有他为全家的生计出的力,总还不至于对他形之于色。她对大嫂朱雪芬就没这么客气了,到现在她看到大嫂不理不睬,差不多形同陌路。
柴春梅也知道长生的许多主意,都出自于他家主婆,所以也对这个大儿媳越来越冷淡。在美瑛的这件事上,她是完全站在女儿这一边的。长生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既得罪了美瑛,也气着了母亲,所以不再提起此事。朱雪芬不敢出头,但是依旧在枕边向丈夫吹风,要他再去劝他妈重新考虑此事,实在不行也可以对他爹说说。
长生虽然想问题简单一点,常常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圈子,但并不笨,知道这件事说了也没用。再加上他自小不怕爹爹,却对母亲很怕,现在他成了家,还分开立了户,对母亲的畏惧却依然没有消失。他再也没有按照老婆的话去自找难堪,朱雪芬却仍然时不时地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有一天晚上,他被朱雪芬絮叨得烦透了,憋不住大声吼了起来:“你啰嗦个屁!你要是觉得陆炳兴这么好,你去跟他过去!你再要啰嗦这件事,当心我抽你!”
夜深人静,房间间隔的墙又没有封到顶,长生的怒吼声清晰地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第二天早起,朱雪芬见到大家时的表情就有点尴尬,面对婆婆和美瑛的时候更甚些。自此以后,朱雪芬和大家的关系就更加不睦,连带着长生也不自在。
赵家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陆炳兴下一步会使出什么龌龊手段来,为此家里还弄得矛盾重重。陆炳兴此时的日子过得也并不轻松——不过他的这种不轻松,完全是他自己找的,怪不得别人。
陆炳兴在金生逃走以后,一时之间失去了下手的对象,不知该怎么办。长生这人村里的人都知道,只管自己的小家,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勾结日本人之类的事来。再加上陆炳兴对长生还多少有点忌惮,知道他的脾气大,是个“毛面畜生”【注40】,而且发起火来不计后果。他虽说不怕,但是万一弄点事出来,自己吃了亏不值得。他虽然出言威胁过长生,说要让他顶替金生去当壮丁,但是并不想真的这么做,他不想去过分招惹长生这种人。
赵家还有一个可以下手的对象,就是赵汉昌。赵汉昌年轻时也是敢说敢当的人,并不很怕事。现在他大概是因为有了一大家子人,这么些年又经历了许多磨难,胆子变小了。赵汉昌虽说是个软肋,在他身上下功夫,他可能会在威胁面前服软。但是陆炳兴又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他还想着万一赵家答应了他的要求,赵汉昌毕竟是自己的“泰山大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走这一步。
还有一点也是让陆炳兴举棋不定的原因,那就是以前找过的那个乞丐沈德发。上次是日本人在的时候,他让沈德发出面首告,说赵家勾结游击队反对日本人。后来还因此抓了金生,想以金生胁迫赵家答应他的条件,只是后来日本人突然投降,这件事才半途而废。
这次他诬陷赵家勾结日本人盗伐树木,苦于没有原告——张家作为此事的受害人,应该明白当年这件事是谁做下的,要不然也不可能要了自己爹爹的命,他们自然不会出面“检举”。他于是又一次找到了沈德发,答应给他一笔钱,要他去诬告赵家。他和沈德发谈妥,让他洗了个澡,请他吃了顿饭,叫他随时听命行事。有了上次的经历,他觉得沈德发很听话,没必要将他关起来。谁知道沈德发拿了他给的几次小钱,还没等让他出面诬告,人就失踪了。
现在陆炳兴想到要用此人,却找不到他了,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想再找别人做这件事,却找不到合适的人,有几个年龄等条件合适的乞丐,虽然已经沦落至此,也不愿意干这种诬陷人的黑心事。没有“原告”,这件事做起来总归留着个漏洞,他想要以诬告威胁赵家的事就一直这么停留在口头上。
陆炳兴近来对赵家的胁迫不如前些日子那么直接,那么露骨,但是对赵家特别是美瑛来说,他的威胁始终存在。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是终日拽拽不安。
春梅这天正在河里淘米,淘着淘着又想到了家里的这件烦心事。这时,二儿媳郁春芳从家里奔过来,有点神秘地说:“妈,有人来找你,在家里等着呢。”
春梅抬头看看郁春芳,回过头继续淘着米,不经意地问了句:“谁呀?谁找我?”
郁春芳好像有点急,催促道:“妈,你快回去吧,来的人我不认识,他说是金生托他带信来了。”
柴春梅心头一跳,手里的淘米篓一个大大的晃动,里面的米都被晃了出来。她也顾不上米淘没淘干净,拿上淘米篓起身就走。
家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门堂间里,看到春梅进来,他站了起来。
春梅着急地问:“你说是金生让你带信来了,他怎么了?带什么信回来?他现在在哪里?”
那人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春梅,同时说道:“我是从丁蜀那边过来的,金生在那边做短工,和我在一起。我老家也是这边的,这次家里有事叫我回来,金生就让我捎了这封信来。”
春梅顾不上再说话,把信递给郁春芳,催她赶快读一读。郁春芳也急于知道丈夫的情况,急忙抽出信纸看着,同时读出声,让婆婆也能知道内容。
金生的来信很短,只说自己在外面很好,靠做短工可以养活自己,要家里放心。
春梅听郁春芳不念了,疑惑地问:“怎么不读了?”
郁春芳说:“没有了,都念完了,他就写了这几句。”
春梅骂了句:“这个不懂事的东西,就这么两句话,也不会多写点。”
送信的人看她们读完了信,就问了一句:“金生的娘,你们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金生的吗?”
春梅连忙说:“有,有,你见到金生告诉他,家里都好,叫他在外面一个人自己当心。你叫他最近别回来,等过一段时间风头过去了再回家。”
郁春芳也急着补充:“你叫他要吃饱穿暖,实在没钱了,可以到我爹那里去要。大哥,你和金生在一起,多照顾他一点,我先谢谢你了。”
那人显然想快点离开,满口答应着说:“好,好,我一定带到。那我走了,我还有事。”
春梅见那人这么着急,估计那人确实有事,就拉住了还想说点什么的郁春芳,再次谢了那人,让他走了。
送走来人,婆媳两人的心里安定了不少,这才想起该做饭了。她们两个正想进后面去生火做饭,门外又有人来了。春梅一看到来的人,有点诧异,没等来人开口就问:“根生,怎么是你?有什么事吗?”
根生是张继宗家的男仆,还兼着半个长工,平时除了做点家里的粗活,还跑跑腿什么的。他抹了把汗,还是按照张家丫头、仆佣们一直以来对春梅的称呼说:“水妈,老爷叫我来对你说一声,陈管家过世了。”
春梅听了一下子站在原地,似乎不相信似的,愣了一忽才问:“陈管家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根生说:“陈管家是昨天走的,前几天他不小心跌了一跤,后来就一直没能下床。本来看上去也并没怎么样,都以为他慢慢会好的,谁知道前天夜里就走了。家里人到天亮才发觉。他老婆死了,也没有儿女,家里别的亲戚都不在这边。现在他的棺材就停在张家,已经派人去告诉他家里了,就等他家里人赶来。”
春梅对他说:“根生,你回去对你家老爷说,我明天早上过去送送陈管家。你先回去吧,谢谢你特意来跑一趟。”
根生走了,春梅让郁春芳做饭,她一个人坐在客堂间里,默默地想着心事。她最近忙于家里的事,除了给张家送烧柴以外,很少想到张家的人。陈管家年纪大了,张家感念他孤身一人,又忠心耿耿为张家劳碌了一辈子,早几年就不让他再做事,把他养起来了。陈管家不再管事,春梅也很少到张家去,所以近来也没想起他来。春梅想起他帮过自家,对自己更是一向很关照。现在他突然走了,春梅心里很不好受。她想下午好好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就去张家,这一趟是一定要去的。
中午的时候,春梅把这事对大家说了。赵汉昌说陈管家是个好人,帮过家里人的大忙,一定要去祭拜一下的。这几天田里的生活忙,就由春梅和美瑛去走一趟。还有长生,小时候陈管家很喜欢他,于情理上也要去一趟。
春梅觉得汉昌说得对,就去对长生说了。长生却推搪说田里正好有活忙,有了妈和美瑛去,他就不去了。春梅心里想着长生不去的话,总好像有点不好,但是看到朱雪芬板着脸,暗地叹了口气,也就没有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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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0】“毛面畜生”——江南地区人们对脾气火爆、易动怒、不讲情面这种人的贬称。意指其像狗一样脸上有毛,极易被惹恼,说咬就咬,翻脸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