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第一次坐上了火车，一路上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显得很兴奋。她坐在窗边，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景色。铁路两边的农田里，小麦已经下完了种，在田里忙的农民不多。远处不时出现的一个个村子都不大，村舍田陌间河道沟渠纵横。这景色并没什么出奇之处，和她从小生长的张石山下的风景相比，显得很单调，但她依然看得兴致勃勃。
铁路路基两边，竖着的一根根电线杆，有秩序地从窗口闪过。车轮发出一声声有规律的“咯噔”声，偶尔经过一座桥，那声音也会随之变得很空洞。车厢里充塞着乘车者的说话声，还有小贩的吆喝声、幼儿的啼哭声。这些杂乱的喧闹和车轮有节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车厢里很嘈杂，有时候说话轻一点，对面的人就听不清。
美瑛对这一切都觉得很新奇，完全没有厌烦。有时候车窗外突然飘过一团团的浓烟，那烟有浓有淡，她就会将脸尽量贴着窗玻璃，试着寻找烟的来路和去向。
嘉骏和她不一样，这条路线他走过不止一次，一路上所有的一切都已司空见惯。车窗外的风景，除了刚才经过平江的时候，见到的山和塔以外，其它的景物都差不多，很单调。车已开了两个多小时，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他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要不是身边有这么个兴奋异常，一张嘴没个停的时候，又是秀色可餐的同学，他真会在车轮声的催眠下睡去。
他们是上午十点不到上的火车，等他们走出江海北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左右。这个时间很尴尬，天色还不算晚，但是不等他们找到那家厂，厂里管事的人就都下班了。还好张继宗事先都有安排，嘉骏带着美瑛，到了他住得离开北站不算远的舅舅家。张嘉骏买好火车票以后，张继宗又去了戎府一次，一来是告诉戎府老管家一声，并且表示谢意。与此同时，他拜托老管家也禀报一声江海方面，他也借他们家的电话，和江海嘉骏的舅舅通了话。现在嘉骏带着美瑛上门，舅舅家的人早有准备，让他们在家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们按照嘉骏舅舅的指点，很快就找到了戎伊馨给的纸条上写的那家工厂。这家厂据戎伊馨介绍是家小厂，但从外面看上去占的地不少，在美瑛眼里是家蛮大的厂了。
厂子坐落在一条不宽的马路边，门朝西开。厂门的右边挂着一块木牌，白底黑字，写着“大通染织厂”。
嘉骏对门房讲明来意，门房进去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来到了他们面前。来人自我介绍叫毛君达，是这家厂的经理。嘉骏连忙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那是张继宗请戎府老管家写的一封举荐信。
毛君达抽出信纸看了看，很客气地把他们请到了里面二楼的一间屋子里。美瑛毕竟在滨湖城里的油漆店做过一段时间，有几次她给一些小厂送过油漆，知道这应该是毛经理的办公室了。请他们坐下以后，毛君达简单地问了几句，对他们说：“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先前老爷和滨湖的老管家都打来过电话，要我好好安排。你们张家和戎家也可以算得上是世交，既然赵美瑛是张家所托，请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嘉骏表示了谢意，美瑛看他说话举止，完全不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么率性随意，不脱少年心性。现在面对毛君达，嘉骏显得不卑不亢，有一份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稳重。对于嘉骏的这一点，其实毛君达也有同感，他对面前的这个大少年、小青年陡增好感。他再看一边的美瑛，见她虽然有点拘谨，没有她同伴那么大方，但也并不像一般的农村少女，在他面前会表现得手足无措。
毛君达听老管家讲过这个赵美瑛，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到江海，也知道她曾经是小姐戎伊馨的小学同学，最早就是伊馨小姐求老爷出面的。他不觉更仔细地打量起了这个农村少女。他看面前的这个女孩，穿着上一眼就能看出是农村来的，但是长得非常漂亮，个子也是很少有的，在女子群里算是比较高的了。他想道：难怪她被地方恶霸逼婚，像她这种模样，就算是在江海，也会不乏追求者的。
毛君达知道戎家的“益民小学”和“益民学校”，分别是半公益性的小学和中学。戎家从这两所学校里培养和挑选了不少有用的人才，充实到自家各个实业里去，连戎家自己的子弟都有人在这里读书，因此这两所学校教学很严。他想看看面前这个少女如何，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表格，对美瑛说：“你先把这张表填一下。”
美瑛见桌上有蘸水钢笔，就移过去一点，在桌子的角上认真填写起来。她并不知道，这张表格是厂里聘用管理人员时，这些被聘的职员才填写的，一般的工人根本不用填——到厂里来做工的工人，无论男女，家里都很穷，识字的没几个——这完全是毛君达一时心血来潮，想看看戎家“益民小学”毕业的人，到底有什么功底，至少看看字写得怎么样。
美瑛很快就填完了，表格上有些内容她不知道如何填写，已经填好的内容也不知道对不对。她把表格递给毛君达，怯生生地问：“毛经理，你看我这样填对吗？”
毛君达接过表格，并不仔细看填写的内容，注意力首先集中到了表格上的那些字上。那些填写上去的钢笔字，浓浓淡淡地，墨迹不太均匀，有的地方甚至淡到快看不清了。他知道这是因为她没有怎么用过蘸水钢笔，写字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墨水的多少。虽说字写得不怎么圆熟，但是字体娟秀，笔画转折中又果断有力，带有些男性的特点，看上去十分悦目。他不禁对这笔字的主人心中增添了几分好感。
他没有表示什么，拿起桌上的电话，要了传达室【注42】。电话接通以后，他对着电话那头的门房说：“你去成品间，叫夏文翰到我这里来一趟。让他马上就来。”
很快，一个和毛君达年龄相仿的人走了进来。毛君达和这人显然关系很好，他们说话时的口气很随意，是那种老朋友之间才会有的口气。那人大概是看到有外人在场，称呼的时候略有犹豫，问道：“君……经理，你找我有什么事？”
毛君达笑着说：“文翰，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滨湖的张嘉骏少爷，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这几天要来的那个女孩，叫赵美瑛，老家也是滨湖，和张少爷是同学。”
那个被叫做文翰的人有礼貌地朝嘉骏和美瑛点了点头，目光在美瑛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毛君达又说：“文翰，她就交给你了。你把她安排到你那里，让她看坏布，给她找个技术好的师傅，好好带一带她。”
他转而又对张嘉骏和美瑛说：“这是我们厂里成品间的管理员，叫夏文翰。赵美瑛，你现在就跟他去，一切都听他的安排。张少爷，成品间是厂里生活最轻松的地方，一般女工都要做几年挡车工，然后再从中挑出好的，才可以进成品间。现在赵美瑛既然是戎伊馨小姐介绍来的，我就直接把她安排进去了。不过有一点要说在头里，今后她能不能在那里留得住，就看她自己了。还有，她头一年只能算作学徒工身份，工资是有的，但要打点折扣。
“张少爷，你回去告诉伊馨小姐，还有老管家和她的家人，这已经是我破例关照，给她最大的照顾了。你也回去说一下，让所有人都放心，我会照顾她的。依我看，赵美瑛应该很聪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张少爷，你也跟着他们下去吧，顺便跟你同学告个别。我就不送你了，咱们后会有期。”
张嘉骏谢了毛经理，跟着夏文翰和美瑛下了小楼，来到了织布车间旁边的成品间。进成品间之前，夏文翰要美瑛将手中提着的包袱放在了门边的一个小办公室里。张嘉骏看了看成品间的环境，虽说还是能听到车间里织布机的响声，但是已经比较轻，在这里正常说话就能听清。几个女工正在忙着，抬头看了看他们，马上又俯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了。
张嘉骏看了看墙上的电钟，估计抓紧一点，自己还能赶上今天中午的一趟火车，傍晚时分就能回到滨湖。他看到了毛经理善意的安排，也看到了美瑛今后将工作的环境，一切都不错，应该可以放心。于是，他和美瑛告别，和夏文翰打了个招呼，匆忙离开了。
夏文翰等张嘉骏走后，对一个年龄稍稍大点的女工说道：“田慧芳，她是新来的，叫赵美瑛……，”说到这里，他问美瑛，“你的名字怎么写？”美瑛告诉了他，他接着对田慧芳说道，“赵美瑛以后就跟着你，你要好好教她。”
田慧芳仔细看了看美瑛，答应道：“好的，那她什么时候上班？”
夏文翰说：“这样吧，她从明天开始正式上班。”
田慧芳答应着，见夏文翰没有下文，就忙自己的去了。夏文翰对美瑛说：“你记住了，这就是你师父，叫田慧芳。她是这里技术最好的，你以后要好好跟她学。今天我先带你去看看你睡觉的地方，然后你出去买点要用的东西，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美瑛见田慧芳头都不抬，怯怯地说了声：“师父，那我走了。”
田慧芳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出声。美瑛就跟着夏文翰走出去了。
夏文翰把她带到厂门边，那里挨着围墙，有一座两层小楼。他带她到了楼上，敲了下门，没听到回答，就推门进到了屋里。屋子不大，两边各摆了三张双层的木床，靠门口有几个铺位是空的。夏文翰指着其中的一个空铺说：“以后你就睡在这个铺上，平时进出要轻一点，这屋里有人是上夜班的，现在在睡觉。”
听他这么一说，美瑛才注意到有两张床上的蚊帐放下了，里面有人在睡觉。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小包袱，跟着夏文翰到了外面。夏文翰告诉她，出厂门两边和对面，都有几家小铺子，在那里可以买到日常要用的东西。他又问：“你身边有钱吗？要不要预支一点？”
美瑛连连点着头，说：“我有，我有。”
夏文翰不再多说，只是关照她刚来，不要走远，最好是就近买好东西马上回来。他对她说回来以后最好再去找他，他想办法帮她解决吃饭的事情。
美瑛答应了，夏文翰朝成品间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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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2】传达室——旧时厂房、公司门口，门卫待的小屋。由于当时电话并不普及，这些门卫兼做收发信件和将消息向厂里传达的工作，因此通常被叫做传达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