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正式上班了,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很陌生,不光是人不熟,她要学的东西也是如此。这家厂挂的牌子是染织厂,其实染布的部分早就停掉了,只在一个角落里留下了几个染料池。那几个染料池很脏很陈旧,看来是停用了很多年,如果不是老工人告诉她,美瑛根本想不到那是派什么用场的。
现在厂里光有织布机,纱锭也是从外面买现成的,成品就是白坯布。这些白坯布的支数有高有低,支数低的看上去比土布好不了多少,支数最高的可以达到120支,那布就很细密很结实了。
成品间的工作,在织布女工们眼里是很轻松的活——不用来回走,听不到震耳欲聋的织机声,工资却比挡车女工高不少。美瑛进厂才几天,就已经知道这次完全是戎伊馨的面子,对她特别照顾,居然让她一个生手直接进成品间学艺。
成品间的活说是轻松,但真的做起来,其实也是很累的。美瑛跟师傅田慧芳学的是“看坏布”,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质量检验。一匹匹白布从布机上下来以后,上好浆,烘干,就被送到了成品间。成品间的女工们将这些布一点点打开,摊在长条桌上,然后就着明亮的灯光快速检视布匹上留下的瑕疵。布面上的纱头、毛疵都要挑出,用镊子摄去。
田慧芳是这些人里技术最好的,她一般看的“坏布”都是高支纱的细布,常常要用放大镜挑出毛病,并且除掉。有时候拉掉纱头以后布面上有了痕迹,还要用两根细长的针,穿上相应的纱线织补,织补这件活,就不是每个女工都能做好的了。
布匹上了检验台以后,要不断的打开,检验过的又要不断卷起。每看完一匹布,还要摞起来,低的时候还好,一旦布堆得高了,女工要将布摞上去也不是件很轻松的事。
美瑛学得很认真,也很快,她觉得这活并不难,很容易学。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可不敢说出来,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师傅学。一个月下来,她已经掌握了要领,田慧芳开始让她单独看一些低支数的坯布。她的速度是慢些,但几天下来倒也没出现什么大纰漏。
田慧芳起先和美瑛就像是隔着点什么,和她的话很少,态度也有点生硬。后来见到美瑛学得很快,她才渐渐和她说几句工作以外的话。
美瑛住的那间宿舍,连她一共睡了十一个女工,年龄都不大,最大的一个也只有二十三岁,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她到这间宿舍的第一天,几个同屋的小姐妹对她很热情,告诉她一些要注意的地方,还陪她出去买些日常用品。但是只过了两三天,同屋的大部分女工都有意疏远了她,她能明显地感觉到不光是同屋的,连其他一些女工也对她敬而远之。
美瑛感觉到了周围女工们对她似乎有一点敌意,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想或许是每个新进厂的人都如此吧。很快,她就发现并非她想的那样。同样新进厂的女工,基本上都能很快融入到女工群中,唯有她受到了无形的排斥。
美瑛那间宿舍里,住的都是家不在江海,从邻近的各个县来的小姑娘,都没有结婚。这些女工都是挡车工,很辛苦,但平时互相之间还是说说笑笑很亲近,就是和美瑛疏远些。这些人里,有一个女工叫张招娣,老家是江北的,只有十七岁,却已经在厂里做了一年多了。张招娣这人没什么心计,说话直通通的很容易得罪人,加上她那一口江北口音,平时也和大家相处得不怎么融洽。
张招娣同样不大招人待见,所以她对美瑛倒没什么成见,美瑛在宿舍里和她话最多。有一天,美瑛终于憋不住了,当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就问招娣:“我来了也快两个月了,宿舍里的人怎么都不大理我?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当心得罪她们啦?”
张招娣看看她,平时快人快语的她,此时却显得有点欲言又止。美瑛看她那种神态,知道她一定知道点什么,就催问她:“你说呀,她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放心,你告诉我以后,我不会对别人说是你说的。”
张招娣这才说:“她们是看到你一来就进了成品间,生活轻松,工资还高,所以说你是靠老板的关系进厂的,是老板的人。她们怕你在老板面前说她们坏话。”
美瑛听了觉得很委屈,她声辩说:“我进厂前从来就没见过毛经理,也根本不是他介绍我来的,我怎么会去对他说小姐妹的坏话?”
张招娣说:“不是毛经理,大家都知道毛经理不是老板,她们说你是开这家厂的老板让你来的,所以毛经理才那么照顾你。”
美瑛觉得很好笑,说道:“我根本不认识老板,真不知道她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
张招娣有点疑惑,犹犹豫豫地问:“你真的不认识老板?”
美瑛说:“真的不认识。”
张招娣似乎相信了,脱口而出:“那她们怎么都说你是……,哎呀,难听死了!不说了,不说了。”
美瑛一听还有难听的话,急了,连连逼问招娣还听到些什么。张招娣被逼不过,她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只好实说:“她们都说你是老板的……,老板的……姘头。”话一出口,她就连连解释,“美瑛姐,这都是她们说的,我可没说过。听她们这么说你,我也不相信的。”
美瑛脸色通红,气得人都有些发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接下来的几天,她变得沉默寡言,看坏布的时候,师傅和她说话,她也有点心不在焉。田慧芳看出了她的反常,但是什么都没问,对她干活走神出错,也只是轻声提醒一下,没有多指责。
成品间的女工,礼拜天是休息的。这天又逢到礼拜天,美瑛在宿舍里整整呆了一天,除了吃饭,哪儿都没去。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走进了毛君达的办公室。毛君达笑着接待了她,问她习惯不习惯?找他有事吗?
美瑛气鼓鼓地说了句:“毛经理,我不想在成品间做了,你让我到布机间去挡车吧。”
毛君达很意外,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告诉我,我帮你。”
美瑛没说什么委屈,只是再次要求去挡车。
毛君达说:“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就让你去。但是你一定要想好了。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安排好了,等一会儿让管理员去通知你。”
美瑛回到成品间不久,夏文翰走了进来,轻声对田慧芳说了几句话。成品间里噪声不大,他说得虽轻,有几个离得近的人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是什么,都交换着眼色,还朝美瑛看。
田慧芳一反平时的轻声细语,大声说道:“我不答应!既然叫我当她的师傅,那她要走也要我答应才可以走。”说到这里,她白了那几个有些幸灾乐祸的女工,又说,“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都是有人吃饱了没事做,乱嚼舌头根子!美瑛,你不要去听别人怎么说,好好跟我学技术。再要有人瞎三话四你就告诉师傅,看我不骂她们!”
美瑛没想到平时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师傅,这时候却会这么帮自己,心里的委屈涌了上来,不禁哭了起来。
田慧芳又轻轻对夏文翰说了几句话,夏文翰也发火了:“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进了厂,就好好干活,不要无事生非。真有人不想做下去就说话,给我走人。”
夏文翰一发火,那几个女工都低下头干着活不出声。有一个平日话最多的中年女工讨好地说:“是呀,有的人就是喜欢瞎说,说的话真难听……”。
田慧芳没好气地对她大声说:“好了!别说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可以了!”
那个女工显然有点怕田慧芳,嘴张了张,终究没敢再吱声。
田慧芳轻轻劝了美瑛几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美瑛没有去挡车,留了下来,从此以后她对师傅有了像对自己的大姐一般的依恋。
这件事很快在厂里传开了,渐渐地女工们对美瑛热情起来,美瑛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