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有生以来第一次过了一个孤独、冷清的大年。正月十五以后，女工们又都回到了厂里，沉寂了半个月的厂区又恢复了昔日的喧闹。
刚开工的那几天，回家过年的女工互相说着自己过年的事情。她们绝大部分人的年其实过得都很一般，无非是比平时多了点吃的，有人条件好一些，添了件衣服而已。不过这些女工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家里人难得有机会好好团聚了几天。她们津津乐道的那些生活细节，实在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但是女工们依然互相炫耀着，不遗巨细地一遍又一遍说着，笑着。这让美瑛和几个没有回家的人心里不好受，反而比孤孤单单过年时更想家了。
她写了信，为了不让陆炳兴顺藤摸瓜找到自己，照例乘车出去很远，在陌生的地方找个邮局将信寄出。她到江海好几个月了，一直都是这么小心。家里知道她的地址，所以她能够收到家里寄来的回信，但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家里寄出的信很少。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是秋末冬初，过了一个冬天，现在天又开始回暖。她离家的时候没有带多少东西，穿的只带了几件换洗的内衣。离开家的时候，妈给了她一点钱；张嘉骏送她到江海，回去前也在她的包袱里偷偷塞了一些钞票，她是在他走后才发现的。这几个月，她的薪水虽说打了折扣，但她从不乱花，也积存了一些。这么一来，到了换季的时候，她要添几件衣服不成问题。
她生活上还过得去，就是很孤独，很想家。有几次，她半夜里也会突然醒来，然后就睁着眼睛，想着家，再也无法入睡。昨天晚上又是如此，她又没有睡好。今天是礼拜天，她躺在床上没起来，连招娣给她买来的大饼油条都没吃，迷迷糊糊地提不起精神来。
现在厂里的活接得不多，用不到开三班，一些临时招来的女工都被辞掉了，礼拜天也可以休息一天。宿舍里的女工都出去玩，就剩下她和招娣，还有一个新来的小姑娘。新来的小姑娘和她们还不熟悉，一个人忙碌着自己的事，很少开口。招娣本来是话很多的，但是这两个月厂里开工不足，她虽然没被辞退，收入却比忙得没有礼拜天的时候少了一截。她家里条件差，就指着她寄钱回去，收入一少，她自己固然是更加节省，心情也不好，所以也不大说话了。
宿舍里三个年轻姑娘，照理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要是按美瑛她妈说的话，三个小姑娘在一起，那就如同“泼翻了一条狗船”，该是一个什么场景不言而喻。可是现在却显得很冷清，气氛甚至有点压抑。
中午的时候，美瑛起来了，洗漱完毕，就用早上没吃的大饼油条对付了一顿。吃完饭，招娣下楼去了，美瑛还是打不起精神，又回到床上，靠着被子发呆。
她又想睡觉了，迷迷糊糊地打着盹。这时候，招娣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声叫着：“美瑛姐，美瑛姐，你弟弟来看你了，在传达室呢。”
美瑛猛地惊醒，但是似乎不大相信，看着招娣没有马上动身。
招娣又说了一遍：“你弟弟来了，在传达室等你。你快下来呀！”
美瑛这才相信是真的，手忙脚乱从上铺下来，脚一伸进鞋子，也忘了拔，快步走到了门外。直到下楼梯的时候，她才发觉鞋是拖着的，连忙提脚拔好，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梯。
她冲到传达室，第一眼就看到了弟弟家瑞。姐弟两见面，都是惊喜交集。厂里有规定，男家属来探望女工，是不能进厂的，更不能到女工宿舍去。家瑞只有十五岁，看上去就是个大孩子，又是美瑛的弟弟，传达室老张就放他进去了。
两人互相问了目前各自的情况，家瑞告诉美瑛：家里还好，陆炳兴上门胡闹过，但是被妈打发了，看来他也没什么新的手段。家瑞说爹妈都不大放心她一个人在外，所以让他过来看看，也问问姐姐有什么需要没有。
美瑛对家瑞说了说自己的情况，要他回去告诉爹妈，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两人把最想说的事情说完，美瑛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起了弟弟。她离开家也只不过半年，家瑞却好像长大了许多，说话的腔调像个小大人了。她看着弟弟稚气未脱的面孔，简直有点不相信，他是怎么独自来到江海，一路找到这里的？
说了一会儿话，美瑛看看天色，首先下楼对老张说了今天弟弟要住在厂里。老张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只是例行公事的关照她，要她去和男宿舍里的人打个招呼。
美瑛来到男宿舍，那里有三个职员没出去，正在那里打扑克。她把来意一说，那几个男职员很热心，连忙收拾好了一张空着的床铺。美瑛谢了他们，带着家瑞出了厂门。
弟弟来了，美瑛特别高兴，出了厂门以后，带他来到了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小饭馆。这家饭馆虽小，但是在这里也算是比较好的了，主要是做的厂里那些住厂的高级职员的生意，美瑛从来没进来过。
家瑞看着墙上挂的菜单，嫌这里的菜太贵了，要美瑛换一家小馆子，说只要吃碗面就可以了。美瑛不理他，径自拉着他上了楼，挑了一副靠窗的桌子，然后问起了弟弟喜欢吃些什么。
家瑞没敢点什么菜，只要了一个炒青菜和一个毛菜汤。美瑛不顾家瑞的阻拦，要了一个糖醋排骨，想了想又让店家加了一个松鼠鱼。她知道家瑞平时很喜欢吃酒酿，妈自己酿的酒酿很好，有一次家瑞偷吃酒酿甚至吃到醉。这家饭馆没有酒酿卖，于是她要了半斤香雪黄酒。
这顿饭吃掉了美瑛两天多的薪水，家瑞很心痛，她却特别高兴。姐弟两个来得早，等他们吃好饭从饭馆出来，天色还很亮。他们两个说着、笑着朝厂里走，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跟上了三个小流氓。
这三个小流氓就住在附近，是这里一个小帮派的人。这个小帮派有十几个流氓，常常在这条路上惹是生非，厂里的女工也常常受到这些人的骚扰和欺负。
今天这三个小流氓在这里晃荡，正好看到美瑛和家瑞走出饭馆，见美瑛如此漂亮，家瑞又只是个大孩子，就悄悄跟了上去。很快，他们就追上了美瑛和家瑞。两个流氓拦住了美瑛，一个流氓则挡在了家瑞身前。
拦住美瑛的流氓中的一个，嬉皮笑脸地说：“哎，小妹妹，跟哥哥走吧，哥哥请你看戏去，看完戏我再请你吃夜宵。”
美瑛生气地呵斥：“你让开！我又不认识你！谁要你请我！”
那人拦住了要走的美瑛，嘴里说着：“不认识不要紧，现在不是认识了吗？走吧，跟哥哥走保你不吃亏。”一边伸手来拉扯美瑛，被美瑛愤怒地甩开了。
家瑞被另一个流氓拦住了，干着急却过不来，只好大声骂着：“你们不要脸！流氓！放开我姐！”
那三个流氓“哈哈”地笑着，根本不把家瑞放在眼里。家瑞年小力弱，没法摆脱拦他的流氓，在那里拼命和那流氓纠缠着。
路边的住户和店家都认识这几个小流氓，看着他们又在调戏小姑娘，敢怒而不敢言。眼看缠着美瑛的那个流氓越来越放肆，美瑛就要吃亏。突然，一个人快步过来，一把拉开缠着美瑛的流氓，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都给我滚！”
那流氓被人猛地扯开，踉跄了几步，心里有点虚。但是等他看清来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来人身体也并不强壮，他的胆子又大了。他不屑地说：“怎么？你想英雄救美？你知道大爷是谁吗？想讨生活吃还是怎么了？”
看到来人并没有退缩的意思，那流氓按捺不住了。他伸手撸臂，摆足了架势，晃着身子上前两步，挥手就朝来人胸口打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外出了一天，现在回厂的夏文翰。夏文翰身板虽不是很厚实，但年轻力壮。他在清江县干训班的时候，曾经接受过几个月的训练。这个干训班主要是培养军队政训军官的，和军统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所以他受的训练中，也包括了一些普通军官没有的特工技能，比如收发报和擒拿格斗。他虽然因为受训时间短，擒拿格斗并不很拿手，但是对付一两个人还是有把握的。再说他还和日本人在战场上刀枪相对厮杀过，哪里会把面前这几个混混放在眼里。
那个流氓的拳头还没挨到对方的身子，就被夏文翰的左手准确地捞住了手腕。只见他手腕稍一用力，朝左边一拧，几乎是同时，右脚的脚尖不着痕迹的垫在了对方右脚掌外侧。那流氓站不住脚，人向右边倒，脚下意识地向外跨步，却被绊住了。他一声“哎呀“，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痛得呲牙咧嘴地。
那流氓爬起身来，还有点不服气，对同伴使个眼色，两人分从两边向夏文翰扑了上来。
夏文翰早有准备，快速向一边闪了几步，一把抓住了离得近的那流氓的袖管，顺势朝怀里一带，借着那人扑上来的劲道一个侧身拧腰躬背，那人就被摔出去好几步远，。
另一个流氓冲上前来，趁着夏文翰对付他的同伴，他挥出的拳头打在了夏文翰的肩背部，不过被夏文翰一闪，那一拳的力道并不重。没等那人打出第二拳，夏文翰朝地下一蹲，左腿已经伸到那人两腿之间。他的左腿一曲，锁住了那人的右脚踝部，同时右手捞住了那人右腿的膝弯，左肘重重击在那人大腿跟。那人的双拳还没有落到夏文翰背上，整个人也被甩了出去，后脑勺狠狠撞在地上，痛得直翻白眼，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这一下那三个小流氓服帖了，再也没有胆量上前。那个一直挡着家瑞的流氓悄悄放开家瑞，朝后退几步让开了路。先动手的流氓从地上爬起来，两人搀起地上“哼哼”着的同伴，连场面话都没敢说，头也不回地跑了。
美瑛和家瑞看到夏文翰居然这么神勇，几乎忘了先前的处境，直到夏文翰先开口问她怎么回事，美瑛才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夏文翰听说家瑞是美瑛的弟弟，特意从滨湖赶来看姐姐的，很热情。他问美瑛：“那你弟弟今天晚上住在哪里？安排好了吗？”
美瑛告诉他就住在男职员宿舍，已经安排好了。夏文翰问了问是安排在哪一间？然后对美瑛说：“那是在我隔壁，这样吧，我那间也有空床，回去我把被头铺盖搬过来，家瑞今晚就睡在我那间，我们晚上也好说说话。”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晚上家瑞和夏文翰住在一个房间，两人谈谈说说很融洽。当夏文翰知道家瑞是滨湖城西陆湾村的，离开戎巷不远，他爹妈又都是临江过来的。他依稀想起了同村从戎巷那边嫁过来叫张继芳的女人，好像曾经托爹爹和爷爷救过一个人，那人的老婆还是和母亲同乡。他问了问家瑞，见家瑞不太知道这些事，也就不问了。他想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好好问问美瑛。
第二天，美瑛请了假，送家瑞到了火车站。她把积存下来的薪水叫家瑞带回家里去，给爹妈买点好吃的，钱虽不算多，但现在物价贵，也可以稍稍贴补点家用。
家瑞不肯捎钱，他说妈事先关照过，不要美瑛的钱。美瑛见家瑞实在不肯，也就不坚持了，想以后自己回家的时候再一起给妈吧。
家瑞走了，美瑛依然认认真真上着班，但是从此以后，她和夏文翰的关系似乎近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