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婉仪闹了几天,终于被毛君达安抚好,偃旗息鼓了。但是在她内心的深处,却还是不甚放心。她和毛君达是中学同学,当时的毛君达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是不少女同学追逐的对象。她是这些女生中,追逐他最锲而不舍的一个,直到毕业后大家星散离去,她也还是紧追不止。
日本人来了以后,戎家的厂子,除了事先内迁了一部分,余下的几乎全被日本人强占。只有两三家“大通”这样与人合伙,又并不对外张扬的小厂留了下来。“大通”厂原先代表戎家的经理,因不愿在日本人羽翼下忍辱偷生,离职去了香港。戎家想再找一个代理人,逢婉仪知道后,粘着她爹,要他向戎家举荐了当时赋闲在家的毛君达。
毛君达当上了“大通”厂的经理,单单按薪水算,也算是跻身中产阶层。他当上经理一年以后,和逢婉仪举行了婚礼。他们结婚时都只有二十来岁,至今已经十年,感情一直很好,婚姻生活从没发生过波折。但是他们有一个遗憾,也是逢婉仪的一个隐痛,那就是他们两人至今没有生育。逢婉仪没有敢走进医院,去探究一下到底是谁出了问题——她害怕不论是谁的问题,一旦捅破这层纸,她就会失去老公。
她刚结婚的时候,对毛君达就看得比较紧,那是因为她亲眼见到过,他在学校时是如何被少女们青睐。不过那时候她还表现得不很明显,并没有动辄起疑心。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她没有生育,人却开始发福,她的心态就变了。她生怕依然潇洒不减当年的老公嫌弃自己,再说他所在的厂里,又是女工们的天下。她知道,这些女工无论家境、学识、修养,都远不如自己;但是她同样明白,这些条件再多再优越,都抵不过一条——年轻美貌。
这次她闹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也是因为听说这个叫赵美瑛的女工,不但人长得格外漂亮,还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她听到王太太告诉她,说毛君达特别照顾这个女工,常常有事没事朝成品间跑,还让她提前半年满师,她感到了威胁。
她家里的风波暂时平息了,想到好几天都没有和几个老搭档打牌,正想打电话,电话却来了。打来电话的,正是一直在一起打牌的太太们,说是三缺一,就等她了。她连忙换衣服,略施脂粉,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注44】,去赶牌局。
牌局还是设在“立新三厂”经理王家,除了王太太,另两位是洋行刘襄理的太太,还有一家小厂周老板的太太。她们四人常聚在一起打牌,互相之间熟到不能再熟,牌桌上手不停,嘴也闲不住。
逢婉仪好几天没有和她们打牌,她平常和她们打牌,赌注虽说不大,但她输的时候多,算起来在这上面也送出去不少钱了。今天她的手气却意外地好,接连和了几副大牌。王太太是张烂嘴,平时打牌就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些是非,现在她连冲了好几把,那张嘴就更管不住。
王太太摸起一张牌,还没有看,凭手指触摸,就知道是张好牌,一副“七对子”听张。她看了看,手里还有两张闲牌,一张“二条”和一张“八万”。她的上家是逢婉仪,在做“万字”清一色,她就打掉了那张“二条”,听了“吊八万”。
又摸了两圈牌,王太太的下家刘太太随手打出张牌,正是王太太苦等的“八万”。她一阵激动,将牌一把推倒,大声喊道:“和了!七对子!”
这时候上家逢婉仪笑着说:“王太太,不好意思,我也和了,清一色。”
王太太好不容易做成一副大牌,却被人“拦和”,气得直翻白眼。
逢婉仪见她生气,就安慰她:“王太太,你的牌算得真准,我已经听了好几圈了,你手里的‘八万’就是不出来,要不然我早和了。”
逢婉仪本是想捧捧她,不料手气特好,一个高兴,说话没考虑周全。王太太听在耳中,感到逢婉仪是在“得了便宜卖乖”,像是在讽刺自己。她更生气了,反唇相讥道:“毛太太,你可真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你家毛经理一有‘花头’,你打牌的手气就这么好。”
逢婉仪听了有点不舒服,但没说什么。周太太开口了:“王太太,你家老王前些日子不是也和个女工不清不爽的,要照你说的,你的手气也应该很好才是,怎么老是开冲,害我们也跟着输钱?”
王太太说:“我们家的死老头子勾搭的那个骚女人,早就被我赶走,到别的厂里去了。”她说到这里,嘴巴又管不住,接着说,“毛太太,男人看到年轻漂亮的小女人,哪个会不嘴馋的。我听说他厂里的那个小姑娘可不是一般的漂亮,你还是像我一样,让你老公辞退了她才好。要不然你那张床上就要换人了。”
逢婉仪被她说得心里乱糟糟的,打牌心不在焉,没多大会工夫,赢来的钱就都输了回去。
她回到家里,想着王太太说的话,本来已经平息的担忧又盛了起来。
毛君达原以为已经安抚好了老婆,谁知道没过几天,老婆又牵记起了这件事。这次逢婉仪没有再给他脸色看,只是三天两头就会问起他厂里的事,问着问着就会牵涉到赵美瑛——真是难为她了,这个名字她居然记得这么牢,说到赵美瑛三个字,似乎比他还要熟悉。
这天,毛君达正在厂里上班,好几年没有去过厂里的逢婉仪居然进了他的办公室。她来了以后,坐了没多大会儿,说是要四处转转,毛君达只好陪着她。
逢婉仪早些年来过厂里,厂里这些年来格局没有变化,她下了楼,不顾毛君达的阻拦,直奔成品间而去。来到成品间门口,夏文翰看到了,连忙走过来问候。
逢婉仪问夏文翰:“文翰,你告诉我,里面哪一个是赵美瑛?”
夏文翰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怕她弄出什么不得当的举动来,犹豫着,看看毛君达,没有马上回答。
逢婉仪这时候已经不用夏文翰告诉她了,成品间不大,从管理员办公室的玻璃窗里,看进去是一览无遗。她问:“那个最里面的,最漂亮的,是不是赵美瑛?”
夏文翰只好点了点头。还好,夏文翰和毛君达提心吊胆害怕的事没发生,逢婉仪站在那里,盯着赵美瑛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逢婉仪回到家里,越想越不放心。她听王太太说毛君达对赵美瑛好,她虽担心,但还是觉得有可能只是流言。现在她见过了赵美瑛,就不得不担心这是真的了。或者说是她目前还不十分相信老公和赵美瑛已经如何,而是她担心老公早晚会抵御不住赵美瑛的美貌。从这天开始,她对毛君达看得更紧了,而且三天两头就会要他把赵美瑛辞退。
毛君达被她弄得烦不胜烦,特别是她经常会突然来到厂里,说上几句有要毋紧的话,然后就回去了。几次下来,厂里的职员和一部分女工,都知道了他的老婆所为何来。厂里风言风语越来越多,毛君达被弄得很没面子。
另一方面,赵美瑛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偶尔听到些传言,很生气,很愤怒,又很无奈。她的情绪又低落了,话也少了,整天除了干活,很少开口,还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发呆。
毛君达撑不住了,同时他又很同情美瑛——她比他更无辜。他想寻找个办法,能让自己和赵美瑛都得到解脱,能回复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可是,他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又不能真的将赵美瑛解雇了。
他陷入左右为难,几乎束手无策的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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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4】黄包车——两轮人力车。清末由日本引进,亦称“东洋车”。因其常饰以黄色,又因当时不少有钱人常向车行包月或包年,租车代步,因此俗称“黄包车”。也有说是因为租界当局指令车夫须统一穿黄马甲,故而得名。